沈致遠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這實在是至理名言。可惜后來孔學淪為御用,歷代帝王借此以馭民,徒子徒孫們忘記了“至圣先師”的前半句。實行科舉取士后,莘莘學子士子“盡入吾彀中矣”(唐太宗語),偶爾有善于獨立思考者,大都成為離經叛道的異端。
中國學生善于應付考試,家長重視子女的考試分數。國內的情形眾所周知,毋庸多言。有些華人即使到了海外仍然如此,我曾親聽吳健雄教授說:“中國學生回家以后,父母常問:‘你這次得了幾個A?而美國學生經常從父母那里聽到的問話是:‘你這次向教授提了幾個有意義的問題?”無論什么考試,華裔學生獲得高分的比例均高于平均值,在哈佛等一流名校中,華裔學生入學率也高于其他族裔。這些當然是好事。遺憾的是,這些高才生畢業以后,在獨創性方面大都表現平平。問題出在善考而不善思。應付考試可鉆進書山題海依樣畫葫蘆,思考則要靠自己創造發揮。
人類思想是天生自由的,形形色色的思想束縛,歸根到底是作繭自縛。誠然,習慣勢力和社會約束等外界限制是有的,但大腦長在你自己頭上,誰叫你自我設限呢?古今中外,在文學藝術科學領域出類拔萃卓爾不群者,皆有天馬行空狂放不羈的思想。當然,狂放不羈也會有危險,一些杰出的科學家和藝術家都經歷過神經錯亂。牛頓是罕見的天才,在數學、力學、光學、天文學等方面作出過重大貢獻,五十一歲時經歷過一次精神崩潰,一年后才康復。著名數學家納什行為怪誕不經,在三十歲前完成博弈論等重要研究工作,隨后患精神分裂癥,直到年近花甲才逐漸康復,六十六歲時因早期的博弈論成果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德國著名作曲家舒曼患有精神分裂癥,有人統計過,他最旺盛的創作期是在將發病而尚未發病時。語云“天才與瘋子近在咫尺”,即此之謂也。
我和朋友們議論關于思的問題,經過反復考量,得出的共識是當前學術界存在兩種偏向:一是不敢思,二是胡思亂想。
不敢思不敢想,是主要偏向。學生善考而不善思只是一方面;一些功成名就的學者愛惜羽毛生怕出錯,奉行多想不如少想、想大不如想小,意在明哲保身。這是創新的主要思想障礙,此病不除,我國科學難有原創性重大突破。
胡思亂想并非主要偏向,但害人誤己為患匪淺。在前提假設中,可盡量發揮自由思想,狂放不羈,即使錯了也無大礙。事實上,一些重大突破都經歷過多次錯誤。最近公布的資料披露,牛頓鉆研煉金術的時間,超過他進行科學研究的時間,迷途知返,并未妨礙他取得劃時代科學成就。現在我們知道,中世紀煉金術是違反科學的;但在牛頓時代,煉金術和化學之間并無明顯分界。愛因斯坦在得到正確的廣義相對論方程以前,苦思近十年,犯過多次錯誤。其實凡是做過幾次科學研究的人,都有“失敗乃成功之母”的切身體會。而胡思亂想的論文,毛病不在前提假設,而在邏輯推理和實驗驗證方面。在這兩方面,莫說胡思亂想,連一絲一毫也馬虎不得。否則,千里長堤潰于蟻穴!有這么一篇論文,我翻來覆去細讀,實在看不出結論和前提之間有邏輯聯系。另一篇論文羅列幾十個數據,既未給出實驗方法或推導過程,也未注明出處,難道數據可以拍腦袋憑空想出來?曾收到一封來信說:“我有一個理論可得三個諾貝爾獎,希望能和你合作?!斌@詫莫名!不知如何回復是好。
兩種偏向貌似兩個極端,其實兩極相通,為害則一。至于那些篡改數據剽竊抄襲以欺世盜名者,就不用多說了。
【原載2011年1月20日《文匯報·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