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在所有的政治詞匯中,有一個大約是人見人愛的:憲政。當今時代,無論你來自哪個國家、屬于哪個政治派系,對“依法治國”恐怕都少有異議。當然憲政里的法,指的是憲法。
理想的憲法是一個好的“地圖”,一個國家走到哪不認路了,在“地圖”上一查,然后就找到方向了。但問題是,憲法不是固定在墻上的一張圖,它是一只兔子——它會跑、會跳、會成為槍手的獵物。洪都拉斯政變,可以說就是一場憲政危機。政變雙方都自封是護法者,都想讓憲法成為自己的獵物。
事情起因于總統塞拉亞的連任夢。按照洪都拉斯憲法,總統不能連任,到明年一月塞拉亞到任,就該下臺了。但也許是出于權力欲,也許是出于“將革命進行到底”的理想主義,塞拉亞還不想下臺。不想下臺怎么辦呢?受到其戰友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事跡的激勵,塞拉亞決定推動公投修憲。查韋斯曾用公投修憲的方式,爭得了連任下一任總統的機會。塞拉亞決定如法炮制。
但問題是塞拉亞是塞拉亞,查韋斯是查韋斯。同樣是左翼民粹主義政治家,查韋斯控制有大量的石油收入,而且委內瑞拉社會的左翼土壤比洪都拉斯要深厚得多。塞拉亞的東施效顰效果不佳,不但民間反對的聲音很大,國會、最高法院、軍方同時反對。當國會反對為此召集公投時,塞拉亞一意孤行堅持公投;當軍隊拒絕為塞拉亞發放選票時,塞拉亞一意孤行解雇了軍方首腦;當最高法院要求恢復軍方首腦職位時,塞拉亞一意孤行堅持發放選票。在投票前的幾個小時,軍隊發動了政變,將睡眼惺忪的塞拉亞先生送到了哥斯達迪加。
后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奧巴馬、查韋斯、聯合國、美國國家組織、世行、拉美各國異口同聲地譴責洪都拉斯軍方,“國際社會”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同仇敵愾了——整個國際社會,除了洪都拉斯本國民眾。在某網絡論壇上,一群洪都拉斯人孤獨地吶喊:這不是非法政變,這是在保衛我們的憲法!
洪都拉斯軍方現在肯定特別委屈。首先是“老大哥”美國一反常態,沒有支持后院的這次右翼政變——美國本來一直是拉美的“政變之友”,遠的如1973年美國支持智利政變,近的如2002年布什政府默許委內瑞拉政變,這次卻因為奧巴馬新政,站到了“對方陣營”里去。更重要的是,在洪都拉斯軍方看來,此政變非彼政變,是塞拉亞違憲在先,軍方代表國會和法院護法在后。
塞拉亞總統肯定也特別委屈。通過投票修憲來延長掌權時間,近年來風行全球,這個“依法獨裁”的游戲,怎么偏偏就他玩栽了呢?2009年查韋斯的勝利就毋庸贅言了,3月阿塞拜疆也用公投修憲的方式,為延長阿利耶維斯總統任期掃清了道路;哪怕就在塞拉亞被議會和法院趕出家門的同時,尼日爾總統坦賈則用解散議會和法院的方式推動8月的公投修憲,目的當然仍是總統任期的長久化。當然,這些國家公投修憲的過程往往迷霧重重舞弊百出,但這不妨礙它成為一個流行游戲。比獨裁更可怕的,恐怕是獨裁者學會了使用“憲政”這個道具。
當然,憲法的工具化似乎也不應該是洪都拉斯軍方政變的理由。如果它的目的是護法,就應該把塞拉亞“扭送公安局”再通過司法程序解決問題,而不是假造一封塞拉亞的辭職信,然后把他驅逐出境;更不應該在政變之后打壓國內的塞拉亞支持者,從而把此政變變成了彼政變。
塞拉亞企圖和委內瑞拉的查韋斯一樣繞過權力機構之間的制衡,直接訴諸民眾支持來治理國家,卻沒想到“三權分立”在洪都拉斯竟比較貨真價實,“兩權”彈出來,和軍隊合作,捆住了“第三權”的手腳。從這個角度來說,洪都拉斯的憲政危機恰好說明其政治比白俄羅斯、阿爾及利亞、尼日爾等國更進步,塞拉亞還需要氣喘吁吁地去追趕那只兔子,說明兔子還沒死呢。
【選自《鳳凰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