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剛
西門豹被任命為鄴令,讓他出乎意料的,當地民窮財盡的緣由竟然是“河神娶媳婦”。而且這種坑害百姓的陳規陋俗成為了鄴地人人必須遵守的規矩。這種每年一次的惡行,西門豹上任前,在鄴成為慣例“所從來久遠矣”。由于這種罪惡的勾當愈演愈烈,當地無權無勢的平民百姓只好帶著自己的女兒逃奔他鄉,致使“城中益空無人”,民不聊生。
任何制度的背后其實都是不同利益集團博弈的結果。為什么會有這種荒誕無稽的“河伯娶妻”?并非僅僅是民智未開、民俗愚昧的惡劣結果,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基層政權的腐敗與黑暗。當西門豹問道,為什么“河神娶媳婦”愈演愈烈,長期得不到解決時,得到的答案是:“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收取其錢得數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與祝巫共分其余錢持歸。”就是說鄴縣的“三老”(掌管教化的鄉官)、“廷掾”(縣令的助手,負責處理案件)這些基層政權的干部,每年都要通過裝神弄鬼的“河伯娶妻”,向老百姓橫征暴斂,搜刮錢財,收取的不義之財高達幾百萬。其中只用二三十萬為河神娶媳婦,而絕大多數錢財,他們與祝巫(巫婆)共同瓜分,都落入自己的錢包里了。不難看出,之所以“河伯娶妻”在鄴成為制度,完全是基層政權的官員貪腐所致。
對這種制度的挑戰,西門豹運用的是智慧與權力,而更多是后者。在“河伯娶妻”的大典當日,還未等巫婆有所動作,西門豹便反客為主,搶先發話:“去,把河伯的媳婦給我叫過來,看看她長得漂亮不漂亮?”接著,借口那個民女不漂亮,要給河神報信,接二連三地將巫婆和三個徒弟,以及一個基層干部(三老),統統扔進河里。四個活人瞬間斃命,沒有點權力,恐怕難以辦到。西門大人導演的這出戲,正是“手中有權,心中不慌,挑戰制度,得意洋洋”。而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那些平日騎在百姓頭上為非作歹、耀武揚威的官員們,遇上了比自己權力更大的權力者,一個個嚇得戰戰兢兢,忙不迭倒地叩頭,“叩頭且破,額血流地,色如死灰”。而周圍的百姓也不禁驚慌失措,“從是以后,不敢復言為河伯娶婦。”西門豹所做的這一切,與其說是智慧戰勝了愚昧,倒不如說權力征服了勢力。
但是,僅僅靠權力就能挑戰制度嗎?事情恐怕不會這么簡單。西門豹破除陋習,解脫百姓苦難的同時,又引導當地民眾“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可以說干的是興利除弊,利國利民的好事。不過這一切卻得罪了地方的基層干部——既得利益集團,斷了他們的財路。于是“三老”、“廷掾”、“里長”、“豪紳”,還有“巫覡”以及奸商,結成神圣同盟,相互串通聯名修下簡冊上告朝廷。
《韓非子·外儲說左下》一文中便記載了這個故事,這伙土豪劣紳買通了魏文侯身邊的人,在魏文侯面前沒少給西門豹栽贓,如此一來,到了年檢的時候,對西門豹的評價自然不高,結果是不及格。文侯見到如此評價,便認為西門大人的鄴令做得不好,準備把他給撤了。西門豹一見勢頭不對,趕忙對文侯說:“我以前不知道怎么治鄴,現在我知道了。請您再給我一個機會,如果還是做得不好,甘愿殺頭。”魏文侯見此于心不忍,西門豹畢竟沒有功勞還有苦勞,于是答應他再干一年,繼續做鄴令。
西門豹這回學乖了,于是也學著腐敗了一把,向老百姓收取錢財,賄賂魏文侯左右的人。等再到年檢之時,文侯迎拜他,大為贊賞,說干得不錯,把鄴治理得很好。
不料,西門豹卻對文侯正言道:“以前我為您治鄴,而您撤我的職;現在我為您左右的人治鄴,您卻拜我,對不住您,這活兒我沒法干了。”說完把鄴城令印交還文侯。文侯堅決不受,說:“我以前不知道你,現在我知道了。請你一定為我治鄴。”話雖這么說,可魏文侯一死,他的兒子武侯繼位后,仍舊輕信讒言,將西門豹處死。
封建體制下的官場永遠是“清官淘汰”的逆向潛規則。在潛規則中,受益的永遠是統治集團中的既得利益階層,因為他們控制著通向以暴力為后盾的殺伐決斷的最高統治者的信息渠道。雖說權力可以挑戰勢力,但權力絕不可能挑戰統治集團的政治體制。即使挑戰,成功的可能性也不大,統治階層都明白,得罪老百姓與得罪既得利益的官員集團相比,風險要小得多。
【原載2010年第12期《法制博覽》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