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件看似笑話的往事,是三十多年前聽一位同事講的。
“文革”到了“復課鬧革命”階段,語文課只講毛澤東詩詞。那陣子講課時興“啟發式”、“問答式”,這位同事到鄉村中學聽課,課堂上講的是毛澤東的七律《送瘟神》,首聯為“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師生在課堂上又是怎樣互動的呢?
師:“春風楊柳多少條啊?”眾學生齊答:“萬千條!”
師:“六億神州怎么‘搖啊?”眾學生齊答:“‘順著‘搖!”
原來,那時農村沒有正規語文課本,更談不上教學參考資料,就是詩詞原文,也是從廣播中聽寫抄錄的。像“六億神州盡舜堯”這樣的詩句,如果沒有一點文化修養,是很容易聽成“六億神州盡順搖”的。
毛澤東熟讀古籍,對各種典故運用自如。如“六億神州”這一句,就暗用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的典故——孟子與貴族青年曹交對話,曹交問:“聽說‘人皆可以為堯舜,是這樣的嗎?”孟子說:“不錯,堯和舜兩位圣人也沒什么特別的,不過是孝順父母、善待兄弟罷了(這是一切善行的基礎),大家照著堯、舜的言行去做,自然就可以成為堯、舜了。”
很顯然,這是孟子鼓勵人們向善的話——孔孟之道最招人非議的,即擁護等級制度。孔子張口閉口便是君子如何、小人如何,讓今天倡導“平等”的諸君感到別扭。其實孔孟也是講平等的。例如孟子這一命題,認為任何人經過修煉,都可以達到至高境界,與圣人挨肩而立。換言之,即“道德面前人人平等”。
其實在兩千多年前,世界上還沒有哪種文明是主張打破等級制的,因此孟子的話在那個時代可以說是代表了最先進的文化。
馬上就會有人反駁說:希臘才是古代先進文化的策源地,那里倡導民主政治,人家的祖宗可是比我們的祖宗強百倍!然而我也很想知道:當雅典的公民們在廣場上辯論國是時,為公民牽鞍墜蹬的“小人”——奴隸們,是否也有發言資格呢?
相比之下,孟子的“堯舜”說并沒有把“小人”排除在外。就是“君子、小人”不離口的孔夫子,一些言行也并不遜色于希臘人。他在魯國做官,下朝時聽說馬棚失火,第一時間問:“傷人乎?”而“不問馬”。——呆在馬棚里的會是什么人?當然是馬夫之流的“小人”;比起國君的八駿神駒,幾個下賤奴仆又算得了什么?可孔子偏偏關心這幾個奴仆小人,對馬則不聞不問,盡管它們匹匹都血統純正、身價高昂。
倒是兩千多年后的今天,我們常聽說有人因刮蹭了富人的“寶馬”而被打。你能說今天從“寶馬”上跳下來舉手就打的人反倒是孔孟的“孝子賢孫”嗎?——他們哪里配!
如何評價孔孟?當下有兩種極端的意見:一種是把孔孟吹上天,認為讀書人應當穿儒服、行儒禮、三拜九叩,高奏韶樂——不過這一派多少帶有一點娛樂的色彩,大多屬于作秀;而另一派卻是十分認真的:他們把中國的落后完全歸罪于孔孟,認為以孔孟為代表的傳統文化是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沉重包袱,不徹底批倒孔孟,中國就毫無希望!
民主是個好東西。對于呼喚社會公平正義、爭取公民尊嚴權利,我是舉雙手贊成的。但我反對那種絕對的觀點,認為如不徹底否定傳統,社會就不能進步。我以為這是偏激的,是不符合社會發展實際的——果樹的改良嫁接需要有同質的砧木,刨掉原有的樹木,再好的枝條也不可能存活。
因倡民主而反傳統,看似一種憤青式的激進主張,其實稍一聯想即明白,這并不是什么新思想、新創意。“反傳統”的口號我們太熟悉了,已經喊了快一個世紀了;而到十年動亂時,破四舊、焚典籍,則達到無以復加的頂峰!
令人感到悲哀的是,我們這個民族為什么總是如此輕易地否定自己的祖先呢?在某些人看來,世界上那么多民族,跟我們相比,全都顯得“私心”重重、保守狹隘、缺乏“自我批判精神”!其實,多數民族的歷史沒我們悠久,文化沒有我們深厚;可是他們卻要著書立說、修建博物館,對傳統大加宣揚、小心呵護,甚至甘于“護短”,真令我們這樣有著足夠歷史可供揮霍的民族感到齒冷啊!
然而話說回來:一個輕易拋棄歷史的民族,一個連血脈相連的祖先都可以輕易出賣的民族,要想在世界上受到尊重,也難!
【選自《北方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