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旭
詹姆斯·喬伊斯美學理論隱含于其小說成就之中。西方學者和評論家大都熱衷于探討他的創作技巧和小說藝術,對他的美學思想進行深入與系統地研究并不多見。①然而,對于評論家們來說,喬伊斯美學理論不容忽視,它體現在小說創作的過程之中,并且有助于評論家們理解其小說的結構和主題。闡釋喬伊斯的美學理論能使讀者更好地欣賞喬伊斯小說的美。雖然喬伊斯并沒有公開著文闡述自己的美學觀點,但是作為喬伊斯喉舌的斯蒂芬·迪達拉斯(《尤利西斯》和《畫像》中的人物)以戲劇對話形式提出的美學理論體現了喬伊斯的美學觀。
喬伊斯是最關注美學問題的現代主義作家之一。他并非簡單地重復他人,也沒有通過某種系統的方法從某部作品中獲得某種觀點,而是既吸收前人的哲學觀,又闡發自己獨到的美學思想。在《畫像》后面幾章,斯蒂芬?迪達拉斯討論的問題以相當邏輯的次序出現,形成連續的討論。每一個問題依賴于前一個問題的答案,雖然這個理論并不完整,但是可以看作是在試圖建立一個和諧的理論體系。
一
喬伊斯是藝術家,而非神學家。雖然他自稱在美的哲學領域一直追隨阿奎那,但他卻從藝術角度重新詮釋了阿奎那美的三要素。喬伊斯認為美的特性是任何物體具有的普遍特性,沒有否認服務于實用目的的事物也可能是藝術作品。一把椅子是一把椅子,也就是按實用型目的制作的。根據阿奎納斯的分類,它的“bonum”存在于“utile”之中。但是如果制造商按照感覺目的構造物體,也就是說,如果他發現椅子的性質與物體必不可少的特性:完整、和諧和光彩一致時,而且如果他按照這樣的目的構造這個物體,那么椅子可以成為一件藝術品。建筑也可以歸入好的藝術一類,雖然像經文一類的作品已被喬伊斯歸類為劣等的藝術。
整個理論依靠藝術作品的三個基本特性。喬伊斯按照阿奎納斯描寫這三個基本特性:“任何一種美必須具備三樣東西,完整、和諧和光彩”。②喬伊斯沒有單純地將美的三要素視為客體所具有的不可缺少的性質,他從事物的外觀形式上把握美的三要素,將美的三要素視為審美過程的階段。這三要素符合感知理解的三個階段。完整是感知的形象,“一個美的形象是或者通過空間,或者通過時間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你首先感覺到它是一件東西。你看到一件完整的東西。你感受到了它的完整性。這就事integritas(完整)”。③
和諧是和諧的復雜特性理解的感覺形象。“你感受到在它的限度之內的各部分之間的平衡;你感覺到了它的結構的節奏。換句話說,緊跟在直接感知的綜合活動之后的是對感受的分析。你先已經感覺到它是一件東西,現在你卻感覺到它是一個東西。你感知到它復雜、多層、可分、可離,是由許多部分組成的,而這許多部分和它們的總和又是和諧的。這就是consonantia(和諧)”。④
光彩是一種可以理解的感覺形象,它把籃子理解為一件物體,然后根據它的形式來分析它,就如同你在邏輯和感覺允許范圍內分析物體。你看到它是一樣物體而不是別的什么物體。他談到的光彩是物體的本質。感覺形象首先在藝術家的想象中孕育,當感覺形象被藝術家感受到時,藝術家感受到這種形象的最高特性。很明顯,這三種特性是阿奎納斯所理解的所有事物三種超驗的特性:完整、和諧和光彩,就好像它們在感知形象中明確出現一樣,藝術感知的三個階段和感知的三個層次是一致的。大腦被動地接受這種形象,智力的載體,積極的智力活動憑借幻覺和形象看待這種沉思的物體,點燃這種形象,好像它是通過形式結構抽象過程形成,最后,通過這種形式結構,最高藝術活動中的智力完全包括它的物體,并與之聯合。在最后的藝術活動中,欲望得以平息,這是一種靜止的狀態,快活的智力階段,從完美的藝術活動中產生。
二
感知、理解、綜合和想象是我們認識到文藝作品的美的四個階段,也是喬伊斯美學觀點的認識論。喬伊斯通過可感知物體來認識物體的美。感知作為審美的出發點,理解作為審美的認識性因素,其中介、載體或展現形象,則是想象。想象是審美中的關鍵,正是它使感知超出自身,正是它使理解不走向概念,正是它使情感能構造另一個多樣化的幻想世界。
在審美活動中,對內在意義的理解靠想象來聯系。必須記住喬伊斯談到過“感覺形象,”也就是說,他和林奇看到的不是屠戶家孩子的籃子,而是藝術家感知到的物體形象,當他以單詞和圖畫為媒介進行再創造時,這些物體的形象就變成藝術作品。這種理論能夠解釋這樣一個事實,他按照心理學的術語描繪美的特性,就好像它們是看待物體的方式而不是物體本身的特性。籃子作為一件藝術品與屠戶家小孩的籃子形成對照,因為藝術作品展現給觀眾的不僅是藝術家的分析還有籃子本身——這就是感覺形象本身的意義。它不是大腦添加的美的特性。通過大腦的思維活動得出美的特性,使它們在形象中更加清晰。喬伊斯的理論和阿奎納斯有關“想象”的理論之間有一種親密的聯系。這種感覺形象在大腦中首次出現時符合阿奎納斯的幻象,而且喬伊斯描述的過程十分接近幻象智力載體的過程。喬伊斯的論述也保留托馬斯現實主義的類型。它是兩名學生看到的真實的籃子,“感覺的形象”不是一個物體而是較低的能力使智力的載體理解籃子本身,有些類似于,使用不恰當的類比,幫助旅游者了解展開在他們面前的山頂風景的地圖。因此,當喬伊斯談到通過想象理解美,通過智力來理解真時,他很可能嚴格地遵循阿奎納斯的理論。因為智力載體用調停的能力活動,通過最后完成的智力活動提供概念。不僅如此,人也可能具有完全沒有智力形式的知識。知識,雖然很復雜,是一個單一的過程,通過復雜的情感、想象和概念的機械過程,整個智力活動把真實的物體作為真實的世界。這是因為它是一個自覺的過程,立即能意識到自己的活動。
想象有助于理解喬伊斯后兩本書《尤利西斯》和《菲尼根們的蘇醒》的技巧結構。從科學思考來看,完成抽象的作品需要發揮比想象更高級的能量功能。在抽象理解的感覺平面與對于生命理解的各個方面保持著自然出現但根植于細節中的事物。《尤利西斯》關涉自由狀態的主題,但作者要科學地處理主題,用抽象的術語闡釋,評價或解釋主題,在藝術的表達方式上可能不恰當。維柯關于種族和文明歷史的歷史規律理論被構想為歷史自身的重復,就如同人類歷史在每個個人身上重復一樣,喬伊斯借用《奧德賽》中的人物形象來影射他的美學形象。完整和和諧都沒有受到減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兩個故事是一樣的,布魯姆就是愛爾蘭都柏林的尤利西斯。它也不是一個寓言。因為這本書關于布魯姆,他并不代替一個隱含的意義,也不是一個象征。書的方法是按照細節寫出來的一個復雜的暗喻的方法。正是通過兩種形式表現感覺形象,人的大腦被領入這種普遍的結構,去理解形式特性的抽象成份。托斯妥耶夫斯基在《戰爭與和平》中面對著同樣的問題,發現自己很難從藝術到科學,從展現美學形象到抽象的歷史分析和評述。因而,《尤利西斯》的方式不只是智力的娛樂。喬伊斯運用維柯理論,把藝術看成是制造神話的形式。但是從阿奎納斯理論中,喬伊斯把神話的哲學理由看成是文學上的合理感覺方式。同樣,他承認這是一個從最簡單藝術向最復雜藝術發展的過程。最簡單的物體,他們的整體性和統一性更容易被感知,因為他們更簡單而且更常見。對于物體結構節奏的感知和表現也使得這些物體在感覺上更容易理解。⑤
作為藝術作品本身的真實特性,喬伊斯要構想的三種感覺特性中的難點是物體的光彩。談到阿奎納斯的意義,他承認有些疑惑,反對“文學談話”的觀點,認為在阿奎納斯的頭腦中有“象征主義”或者“理想主義,”美的最高特性成為來自另一世界的一束光亮,物質只是陰影、現實只是象征的觀點,以及“光彩是人對任何東西或者一種概括力中的神的意志的藝術發現和再現,它使得美的形象成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形象,使得它散發出遠遠超過它的一切具體條件的光彩”。⑥對于神明的注釋說明那樣一種觀點,在另一段,光彩的意義或許模棱兩可——例如,身體的光彩或許是物理屬性。但是喬伊斯對這一術語的解釋,在想象合適狀態之內,似乎是正確的。由于這一段論述的光彩很難看出是感覺形象的特性。把它描述為通過大腦的活動,大腦對形象,或者對伴隨的情感的反映也許更為恰當。在美的特性中,喬伊斯把這一特性作為最高特性,雖然這一特性的感知意義并不清楚,他把這種感知稱為綜合,雖然看上去并沒有在完整和諧的說明中綜合沒有被理解的美的特性。
三
喬伊斯關于美的最高特性的理解是可感知外觀上將一個物體與另一個物體區分開的事物的本質,是心靈陶醉的一種心態。喬伊斯通過可感知的物體來認識美的光彩,并將光彩隱喻為心靈陶醉的心態。美具有社會功能,也是一種精神財富,人們通過欣賞美而得到的心靈陶醉來獲得美的享受。
我們必須再一次回到阿奎納斯的知識理論中去。如果我們重拾停留在山頂,借助地圖觀賞風景的旅游者的暗喻,我們很可能獲得關于自然的概念,這個概念同樣會以喬伊斯關于光彩的描述為基礎。如果我們想象這幅地圖在旅行者的大腦里好像大腦的活動,沒有道路、房屋、土地和山丘等形式上的標記,大腦構造出一幅地圖,一種感覺的形象。他也意識到大腦工作的事實。他的印象稱為形式判斷。事實上,這是正在發生的形式判斷活動,地圖是他對所看到的地圖特性的判斷和聲明。我們將進一步把圖畫想象成一種透明的事物,存在于智力的眼睛和風景之間,旅行者不僅能發現賦予形式意義的風景,而且能觀察到面前與風景一致的地圖。有必要強調,這不只是一個暗喻,它只是過分單純化,而且在某些方面歪曲阿奎納斯,省略幾個非常重要的方面。但是可用它來舉例說明喬伊斯理論的特性。最后的判斷就是喬伊斯提到的綜合,當他談到感覺形象時,它被描述為形象的特點和性質,根據托馬斯對藝術或者力量的區別,只是在形式上或者潛影的方式存在。第二,由于對于完整和和諧的感知是中介的活動,形象通過這些美的特性來建構。很清楚,在美的特性中,哪一種被描述為具有最高性質。第三,由于智力和感覺欲望的活動得到滿足和圓滿,這將是一種沒有欲望的快樂,而且作為完全意識的時刻,物體的本質和大腦自身的活動都被描述為一種啟迪,或者如喬伊斯描述的那樣,“美的最高特性,美的形象的清晰的光彩,能被為美的完整所吸引和為美的和諧所陶醉的心靈透徹明晰地加以感受的那一瞬,便是美的喜悅所達到的明晰而安謐的靜態平衡,這種精神狀態非常像意大利的生理學家路易吉?加爾法尼,用一句和雪萊所用一樣美麗的詞句,稱之為心靈的陶醉的那種心境”。⑦
感知光彩是一種狀態,阿奎納斯使用技術術語“gaudium,”快樂是喬伊斯討論悲劇和喜劇文學模式的第一步。他把悲劇定義為藝術的形式,“憐憫是使人的頭腦停留于任何一種所遭受的嚴肅而經常的痛苦之中,并使它和受苦的人相聯系的一種感情。恐懼是使人的頭腦停留于任何一種人所遭受的嚴肅而經常的痛苦之中,而使它和某種難于理解的原因相聯系的感情”。⑧
阿奎納斯的學說認為,一件事情是可以理解的,當它可以被理解的動機和正當的活動被排斥在真正的悲劇之外,那些文學作品只是用一些悲慘的事件向我們赤裸裸地展現他們“秘密的動機。”年輕姑娘在交通事故中喪生并不是悲劇。喜劇是一種藝術,然而并不促使我們去尋找超越自身的某種東西,而是在我們心中激起一種快樂的感覺,在人類的命運中,不管這種感覺是真實的還是偶然的,根據快樂的感受,喜劇被斷定為差不多是優秀的:“甚至悲劇藝術,只要激發了我們快樂的感受,悲劇也分有喜劇的性質。從這一點,我們可以知道悲劇是不完美的行為,喜劇是完美的藝術行為”。⑨
這種理論可以說明喬伊斯的現實主義,尤其是在那一方面,已備受攻擊;他對生活各個方面真實的表現通常被認為是令人討厭、很猥瑣。經常聽到評論家贊賞文學中那種所謂的“刻板的現實主義”,贊賞喬伊斯把那些令人不快的事物表現得令人生厭或是討厭。喬伊斯有時也被看成是這種“現實主義”的作家。這樣就完全誤解了他的藝術觀點。另一方面,迷惑或誤導一些評論家的正是他在各個方面表現他的主題時,總是把主題看作一種充滿寧靜快樂的形象。他在這方面的工作把它與大部分所謂現實主義流派的作家區分開來。值得注意的是,這方面的藝術活動被描述為古典的。甚至但丁的偉大作品也是根據阿奎納斯的學說,受到它的啟發,雖然遭受地獄的痛苦,他兩次提到他的詩——喜劇,然而他卻把喜劇看成低級的藝術,把悲劇看成是最高藝術。
最后,喬伊斯說到文學的形式。他區分了三種形式依次發展的過程:“這三種形式是:抒情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他本人直接相關的形象;史詩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他自己以及其他人間接相關的形象;戲劇的形式,藝術家利用這種形式表現和別人直接相關的形象”。⑩他對這些形式的論述十分清楚,不需要評述;但是他并不是憑空猜想,而是看到這三種形式中暗含阿奎納斯理論,即:大腦體意識的三個階段。
像這樣的批評當然不會影響喬伊斯理論三個重要方面,也就是美是藝術作品的肯定特性,這種品質是關于主題的完整和和諧,藝術是物體本身固有的一種沉思和分析的活動,而不是一種說服的、淺顯的具有代表性的活動。這些觀念可以通過其它方面來支撐。很明顯,喬伊斯的美學理論以一種更系統的方式嵌入學院派哲學,遠勝于他自己學說的說明,尤其是這種理論根植于知識理論中,愿意接受批評,那種批評可以用來對抗基于亞里斯多德的因果理論和基于本質教條的理論。
喬伊斯理論的另一方面涉及藝術家被生產和發揮功能的狀態。當然,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并不是一種美學理論,更應該說來自于喬伊斯對維柯學說的研究而不是來自于阿奎納斯的學問,而且它形成《尤利西斯》部分主題,可以在另一方面做更為合理的探討。
總體而言,喬伊斯美學研究體現了一種向縱深發展的良好態勢,學界對喬伊斯美學的關注與日俱增。喬伊斯美學理論與藝術作品的特點是深入研究喬伊斯作品的重要依據。可以說,這既是一種對西方經典學說的思考與借鑒,又是一種探索與實踐。但如何把對喬伊斯文本的深入研讀和美學問題有機地結合起來,做到返本和開新的統一,還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
?本文系2010年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資助“詹姆斯·喬伊斯美學思想與中國和諧思想比較研究”(項目編號:2010W LH 06)的階段性成果。
注 釋
①李維屏:《喬伊斯的美學思想和小說藝術》,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頁。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英]詹姆斯·喬伊斯著,黃雨石譯:《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第1998年版,第242頁、第243頁、第243頁、第235頁、第236頁、第236頁、第233頁、第233頁、第2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