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力馀 劉麗萍
古城潭州為風光旖旎之區,人文薈萃之地,楚風騷韻鑄就了代代風流。在這塊熱土上,屈原、李白、杜甫的遺蹤可以尋覓,曾國藩、楊度、王闿運的絕代才華卷舒過時代風云,而當代毛澤東、彭德懷、齊白石等英名閃爍的光輝永如旭日之升于晴空,朗月之掛于夜天。膏壤必生嘉木,名區多出異材,而今作為中國書法名城、湖南文化重鎮的湘潭,文化事業呈現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由湘潭今日文化的繁榮,我們自然想到其領軍人物、著名傳記文學作家、毛澤東研究專家趙志超先生。趙君生于斯,長于斯,成就于斯。他以10余部500余萬字的文學力作鷹揚三湘,譽飲海外。他在詩中寫道:“沐浴陽光/從青澀走來/這片紅色的土地/生育了我/滋養了我/我深深地愛著/這片熱土/和我的鄉親。”趙君是著意追求完全意義上的文學家,他以寫傳記文學和紀實文學著稱,尤其以寫偉人傳記聞名遐邇,而其散文創作也頗多建樹,文字流暢生動,風格清新自然。近些年來,他神交屈原、王維、李白、杜甫,湘潭近代著名詩人王闿運、八指頭陀,開始涉足韻文的研究與創作,《耘齋詩草》、《耘齋聯存》為他心血之結晶,這些藝品可說是當代詩壇的一大收獲。品讀趙君的詩詞聯品,自然而然把讀者帶入清音悅耳、清泉洗心的藝術意境之中。
藝術尚“清”是華夏民族的優良傳統。這種“清”多從品人開始,《世說新語》記載當時的人們贊美嵇康:“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殷浩稱贊王羲之“清鑒貴要。”后世多以“清”字品藝,魏征論文:“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蘇軾論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張懷瓘論書:“若鴻雁奮六翮,飄颻乎清風之上。”其實前人以“清”作為審美標準主要是品詩。《詩經》中最早提出“吉甫作誦,穆如清風”的說法。鐘嶸在《詩品》中主要以“清”品詩,說古詩“清音獨遠”,說陶潛“風華清靡”。唐代詩人李白論詩以尚“清”為至高美學理想:“諾謂楚人重,詩傳謝脁清”,“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筆者當然不敢妄加比附,但覺得趙君的辭章多為其清氣、才氣、靈氣、逸氣的物化和外化,清新飄逸,搖人心旌。
趙君辭章的清美表現為情感的真摯。這個“真”就是有真意,有真情。詩的本質是抒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指出:“詩者,持也,持人情性”。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說:“《三百篇》直寫性情,靡不高古。”但這個情必須是真情,無情便無詩,無真情便無真詩。故莊子說:“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漁父》)明人李贄倡言“童心說”,就是強調情感的真摯。怎樣才能達到情感的“真”呢?韓愈說:“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眇;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荊潭唱和詩序》)韓愈認為愁思之聲與窮苦之言感人至深,大概是情感真摯的緣故。其實歡愉之辭也是可以“工”的,只是有一定難度,《詩經》中的部分愛情詩,白居易的部分詩詞,齊白石晚年的畫品,不也是歡愉之辭么?趙君的藝術創作,既善歡愉之辭,又工愁思之聲,大多能觸動讀者的心弦。他對偉大領袖表達了由衷的景仰之情:“緯武經文,功昭日月垂青史;崇廉重儉,氣貫河山鑄典型。”(《韶山緬懷毛澤東主席》)他眷戀潭州這方熱土:“花開花落芙蓉國,幾廢幾興富庶州”(《重建萬樓》),“橋平路闊車流疾,風勁帆懸碧浪回”(《蓮城大橋夕眺》)。他鐘愛藝術事業,常常以詩聯這一藝術形式來抒情遣意,促進湘潭文化藝術的繁榮,趙君為曉霞山下人文景觀題寫的許多詩聯,就是這種情感的形象表達:“曉霞毓秀沐朝暾,物阜民殷氣象新。綠水繞籬聞犬吠,清風入戶聽書聲。誦芬樓上松庵印,羅網山中白石吟。盛世修文興壯舉,眾人同力建新村。”(《建立曉霞山文藝村》)湘潭縣曉霞山下誕生過藝術大師齊白石和文化名人黎氏八駿,趙君來這塊文化圣地不下百次,經多方奔走鼓呼,出謀劃策,已將曉霞山下的菱角村建成為全省第一個作家藝術家深入生活的聯系村。他心系汶川災區:“抹干淚水同攜手,老者堅強,少者堅強,萬眾一心挺脊梁。”(《采桑子·抗震救災》)他吟唱美好愛情:“蓮城牽手同心結,比翼公門如雁列。經廿年風雨情依舊,堅于鐵。”(《滿江紅·瓷婚致內》)這些詩句,語語從肺腑中流出,因而感人至深。
趙君辭章的清美表現在風格的樸素。樸素是一種很高的美。老子說:“為天下谷,常德乃是,復歸于樸。”作為六經之首的《易經》論及藝術,以樸素之美為理想境界。《賁·上九》:“白賁,無咎。”賁本為斑紋華采的美,絢爛的美,“白賁”則為絢爛之極又歸于平淡。明人袁宏道說:“大都入之愈深,則其愈質,言之愈質,則其傳愈遠。”(《行素園存稿引》)這個樸不是粗糙、枯槁、淡薄,而是純粹、澄澈、空明,這與杜甫的“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的語意相通(《戲為六絕句·之五》)。詩風的樸素首先來自創作主體人格的高潔,詩品是人品的藝術表達,人品不高,詩品焉能高?其次是語言的洗煉。境界的空明來自意象的空明,意象的空明來自語言的清純。詩人的情緒好比冬潭積水,渣滓沉淀凈盡,清瑩澄澈,故天光云影,燦然耀目。王國維強調詩貴“不隔”,這種“不隔”表現為情感飽和、意象鮮明。仔細考察古人詩境的“不隔”多表現為語言的清麗,大多運用了白描手法。謝靈運的“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謝脁的“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等佳句,語語如在目前,又蘊含不盡的意外之意。趙君心儀前賢,胸懷坦蕩,待人誠摯,品格高潔。故外化為藝術自覺不自覺地追求物我兩忘以至物我為一的清純境界。趙君是才氣橫溢、自強不息的藝術家,他懂得劉勰所說的“操千曲而曉聲,觀千劍而識器”的道理,學養淵深,創作時又能疏瀹五臟,澡雪精神,故操觚染翰往往自有一種清氣逸氣蕩漾其間。“綠云冉冉青筠密,泉水淙淙塔影斜”(《登曉霞山》),“菱角池邊青草綠,杉溪河畔菜花黃”(《曉霞山文藝村采風》),這里情景相生已忻合無間,正如西人阿米爾所說:“一片自然風景就是一種心情”,我們仿佛感受到詩人在對自然的觀照中情趣與外物在往復交流。“花開花落余芳遠,云卷云舒古寺幽”,“十里山林啼翠鳥,一溪春水潤家園”(《清明踏訪菱角村》),動與靜、有聲與無聲的對比把讀者帶入心靈的寧靜,而詩人超然瀟灑的形象又仿佛歷歷在目。趙君的有些聯品饒有畫意,脫盡塵滓,獨存孤迥:“漓水拖藍,船從山頂過;蓉峰簪翠,人在畫中游。”(《游漓江》)朱光潛先生說得好:“一個境界如果不能在自覺中成為一個獨立自足的意象,那就還沒有完整的形象,就還不成為詩的境界。”(《詩論》)筆者認為趙君的部分詩作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出于言外。
趙君辭章的清美表現在語言的典雅。做詩是雅事,因而詩必須是雅的藝術產品。當然,這個“雅”的內涵是甚為豐富的。雅者,正也。詩貴抒情,但這種情必須通過雅化方可入詩。劉勰說:“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情定而后辭暢。”(《文心雕龍·情采》)并不是任何情感都可以入詩,朱光潛說:“詩的情趣并不是粗糙自然的情趣,它必定經過一番冷靜的觀照和熔化洗煉的功夫,它須受阿波羅的洗禮。”(同上)雅者,文也。詩要見才氣,靈氣,逸氣,見文采。讀書萬卷不一定能寫出好詩,但只有胸藏錦繡方能口吐華章。藝術創作是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之上,沒有文采,何來美感?故《左傳》中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雅者,隱也,劉勰說:“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顯與隱是對立的統一,意象鮮明、情景交融是高境,意象圓融、曲徑通幽也是高境。這個隱不是隱晦,而是含蓄,描寫的形象有暗示性。形色有形色的限制,而圖畫卻須寓萬里于咫尺;語言有語言的限制,而詩文卻須以有盡之言達無窮之意。簡而言之,詩必須給人以廣闊的想象空間,故司空圖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趙君節高品清,團結廣大文藝工作者攜手奮進,為打造中國紅色文化名城做出了重大的貢獻。趙君的詩,眷戀故土,謳歌時代,鐘情藝術,抒寫懷抱,這是情感的雅。趙君的詩,形象生動,秀句珍詞,云來雨集,這是語言的雅。“玉柱凌空映夕暉,月牙高拱燕雙飛”(《蓮城大橋夕眺》),以玉柱凌空、月牙高拱狀寫大橋之氣勢,形態之優美甚為生動傳神。“虬枝綠葉繞藤蔓,剔透玲瓏顆顆圓。苦澀酸甜任爾品,人夸秀色欲垂涎。”(《贈“葡萄王”周松齡先生》)周先生是以善畫葡萄著稱的藝術家,此詩語意雙關,對畫家的藝術成就和執著精神予以高度評價。舊體詩詞的寫作,為了在有限的空間表達豐富的情感,化用典故是常用的手法,這就是所謂的“隱”。劉熙載在《藝概》中說:“文不難于續而難于斷”。“斷”是指有聯想空間,這是詩的語言特征之一,是必要的。趙君用典貴在既入之乎內,又出之乎外,含而不露,渾化無跡。“樂奏簫韶,虞舜南巡,丹鳳來儀戀蓬島;音傳天籟,雅章重奏,仙弦振玉啟瑯環”(《題韶山韶樂宮》)。韶樂為古代虞舜時的宮廷樂曲名。相傳舜帝南巡至韶山,演奏韶樂,引鳳來儀,故得名韶山。其實毛澤東以一生的奮斗就譜寫了一曲最壯美的樂章。聯品用典貼切,意境幽深。“清爽金風吹玉露,芬芳澧芷匯沅蘭。”(《有感于汪君擘劃畢業30年同窗雅聚》)“澧芷沅蘭”無疑是化用《楚辭》句意而來,不著痕跡。“一腔愁緒對誰傾,恰似清明時節雨紛紛。”(《虞美人·清明時節謁先人塋》)化用李煜詞意而自然生動,具有強烈的抒情色彩。
趙君辭章的清美也表現在形式的精工。形式對內容有重要的制約作用,詞章是高難度的藝術創作,要達到不即不離、無縛無脫的境界何其艱難。當今不少專治文學的專家談詩論詞雄辯滔滔,而躬行實踐不敢措手,多為其形式嚴格約束的緣故。每種藝術都用一種媒介,都有一個規范,駕馭媒介和牽就規范在起始時都有若干困難,但是藝術的樂趣就在于征服這種困難之外還有余裕,還能帶幾分游戲態度縱橫揮掃,使作品顯得逸氣橫生。這是由限制中爭得的自由,由規范中溢出的生氣,藝術使人留戀的原因也就在于此。聯語是由對偶發展而成的獨特的文學形式,劉勰稱對偶為麗辭,論及麗辭,他指出:“言對為美,貴在精巧;事對為先,務在允當。”劉勰所說的“精巧”“允當”,用今天的話來說是精工,既指內容,又指形式。詩詞曲聯的創作,內容與形式達到和諧統一難度甚高。由此我想到了舞蹈,在冰上、在水中起舞能翩若驚鴻、矯若游龍,那產生的美感極具震撼力。趙君的創作是一種自我挑戰,他認為真正的文學家應對詩詞賦曲聯的創作得心應手。他的這種挑戰是有益的,是成功的。律詩的難度大,趙君創作的律詩較多,個別作品用韻稍寬,這是一種探索,然試讀《喜迎奧運》:“祥云拂面耀山河,舉國歡騰喜若何。八載含辛期償愿,萬民同力可降魔。五環旗譜和平曲,七大洲謳發展歌。盛世中華迎健客,金牌閃爍淚滂沱。”《雨中游天游峰》:“天游高聳勢崔嵬,我欲乘風入翠微。林莽山青春草綠,筏搖波動棹歌飛。仙庭訪道思今是,幽徑尋蹤覺昨非。閩北風光來眼底,萬千丘壑盡芳菲。”華不傷質,整而能疏,草蛇灰線,變化自如。發端能以奇突的意境振領全篇,中間兩聯亦見功力,寫景言情融合為一。對仗不偏枯,不板弱,多用反對,精切而渾成,工密而典雅。收束時用景語,如登山臨水送將歸,辭盡而意不盡。藝術帶有游戲的成分,高難度的藝術創作給人產生一種游戲的愉悅感和驚奇感。在趙君的辭章中,有一定數量的藏頭詩和鶴頂格等聯品,均貼切自然。如《贈書法家李光泉先生》:“李白桃紅春意濃,君家風雅硯田耕。光昌書藝留清譽,泉水叮咚潤瘦金。”全詩巧藏“李君光泉”四字,又恰當地評價了李先生的人品書品。趙君堪稱聯壇高手,從四言至六十九言,各種聯格的藝術形式,能信手拈來,均成妙諦。“中天騰曉日;林海映霞霓”(《題曉霞山中林寺》)“覽勝登高,大觀在是;開懷望遠,旭日方升”(《題曉霞山觀日亭》),聯品中巧妙嵌入“中林”“曉霞”“觀日”諸字,工穩貼切,饒有余味。
趙君辭章的藝術風格偏于如煙如霞、如淪如漾的優雅,但也不乏長風出谷、洪濤怒翻的壯美。“白石篆書傳百代,毛公勁草掃千軍”(《創建“中國書法名城”》)“長板橋頭嘶赤免,峽江岸上樹紅旌”(《宜昌古戰場抒懷》),還有不少長聯,雄詞壯采,震人心魄。由此可知,趙君辭章風格的獨特性與多樣性達到了有機的統一。
趙君的確拓寬了創作領域,取得了豐碩成果,而筆者最為欽敬的是他執著的精神和謙虛的品格。他命名自己的書齋為“耘齋”,詩作為“詩草”,個別詩品用韻稍寬標明“新韻”,可見他是懷著敬畏前賢、尊重傳統的心情來進行藝術創作的。中華是詩的國度,傳統是前人智慧的結晶,先賢的成就猶如在我們的面前聳立著座座高山。敬畏前賢,尊重傳統,并非甘作文奴、詩奴、書奴,而是對藝術創作采取嚴肅態度,力求直逼古人,超越自我。一個藝術家如果沒有這份敬畏之心不免狂妄,裹足不前。其實超越前賢是不容易的,只有踩在前人的肩膀方可攀登新的高峰。北京有一位先生以詩書畫三絕著稱,最近讀到他的一首題畫詩竟自比馬良、自比李白、自比鳳凰,當時的感受有如在五星級賓館宴飲時無意中吃出了一只蒼蠅,那種惡心難以言喻。這位先生的藝術成就的確較高,但與馬良、李白、王羲之相比應有距離。中國古代的文人中狂傲者莫如李白,他自比姜尚、孔子、晏子、諸葛亮、謝安諸人,言下之意他懷有治國安邦之術,其實李白的政治敏感性并不強,他的自比有些牛皮。李白的真正成就還是他的詩,但作為詩人的李白還很謙虛,他景仰屈原、曹植、謝脁,低首當時的孟浩然、崔顥等人。掀起“綠色革命”的著名科學家袁隆平先生的名言是“永遠不翹尾巴”,這是成功的秘決。詩人云:“七載文壇振臂揮,滿園春色遍芳菲。功名利祿如塵土,休管他人說是非。”趙君能審視自我,為人謙和,甘于寂寞,辛勤耕耘,自然碩果豐盈。說明他不僅僅是儒者、學者,同時是智者。
詩道幽渺,高境難臻。讀趙君的辭章,仿佛有清音在耳畔回蕩,有清泉在心頭流淌,深深地打動了筆者,相信也能打動廣大讀者。“雖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他的辭章值得一讀。毛澤東詩云:“管卻自家身與心,胸中日月常新美。”趙君英年英才,能以執著的精神、謙和的態度在藝術的崎嶇山徑不懈攀登,一定會寫下更新更美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