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市總工會主席 陳偉光
本刊特約評論員 聞效儀
工會的腰桿要變硬
——專訪廣州市總工會主席陳偉光
廣州市總工會主席 陳偉光
本刊特約評論員 聞效儀

(2010年9月15日,本刊特約評論員聞效儀對廣州市總工會主席陳偉光進行了專訪,本文根據專訪錄音整理而成。下文中聞效儀簡稱聞;陳偉光簡稱陳。)
聞:廣州現正在建立全市范圍的環衛、建筑等行業工會。中國工會的組織原則是屬地化管理,目前產業工會正在不斷萎縮,各地工會探索的大多都是區域性的工會聯合會。那么廣州力推行業工會的出發點是什么?
陳:就我國工會現行的體制來看,不能忽視行業工會的作用。行業工會能夠反映工會在調整勞動關系中的基本規律。同一個行業,工人的利益訴求是高度一致的,行業工會可以最大范圍團結具有共同利益訴求的工人群體,進而形成與資方力量的平衡,穩定勞動關系。現行的工會屬地化管理體制有其優點,也有其弊端,最大的問題在于把各級工會切割成一個個小的范圍,工人力量也在這種方式下不斷削弱,無法形成團結性力量,從而加重了資強勞弱的不平衡狀態,因此中國工會有必要著力發展行業工會,行業工會在現今中國勞動關系現狀下是有生命力的。
以廣州市勞動關系現狀為例,沒有行業工會,是不利于勞動關系調整的。去年和前年,廣州市環衛工人的罷工最多而且此起彼伏。由于經常加班加點還總被拖欠工資,所以各區的環衛工人經常到政府門前去請愿。然而各個區解決力度不一樣,常常是這個區環衛工人上訪了,區政府馬上拿出錢來平息,而這又帶動了其他區環衛工人的上訪。不僅如此,如果剛被平息的工人發現其他區補的錢比他們多,就會覺得自己吃虧了,會馬上形成第二次的集體請愿。于是各個區的環衛工人互相攀比,導致局面沒有辦法控制,政府忙了一年,非常的被動。這個事情的發生給了我們一個警醒,必須有一個跨區域的行業工會,統一工人的訴求以及統一解決他們的問題。不論出于維穩的需要還是出于整個環衛行業工人維權的需要,要讓他們的訴求能夠得到均衡,并最終形成社會安定團結的局面。應該說,全總也很重視行業工會的作用,但目前還是僅僅把它局限在區和縣這個范圍,沒有突破這個范圍。如果僅僅局限在這個范圍,行業工會的力量和水平都是不夠的,應該允許全市性的行業工會存在。其實有些地方實際上已經率先突破了這個范圍,比如上海已經有了全市性的行業的工會。
廣州下一步計劃建立全市的制造業行業工會。應該說,現在的條件更加成熟了,尤其是汽車制造業。汽車制造業是廣州市的支柱產業,生產總值占廣州GDP的十分之一,而且產業的關聯度特別高,跨區域的零部件企業眾多,全廣州跨區域的零部件企業就達兩百多家。這次南海罷工事件,本來由省一級的行業工會進行調節是順理成章的,但由于沒有這樣的行業工會,因而只能是廣汽集團的工會主席作為顧問參與指導,指導南海本田的職工如何選出職工代表,怎么去談判等等,這一切都是通過廣汽集團工會。但是,如果不是曾慶洪的推動,南海本田的工人不愿意接受廣汽集團工會的指導,因為兩者之間沒有關系。所以在廣州,如果要讓勞動關系更加和諧,更好地化解勞動糾紛,我認為發揮行業工會的作用會更加有利,因為行業工會對這個產業的特點,對這個產業職工的利益訴求非常清楚,工資漲到什么樣的水平,實現什么樣的待遇,也是清清楚楚。廣州兩百個零配件的企業,幾乎都是圍繞著廣本和廣豐這兩家核心企業來生存的。如果讓廣本或者廣豐作為龍頭,把這些相關配件企業工會聯合起來,組成一個行業工會,那么這樣的行業工會應該會比區工會做出調節的能力還強。事實上,汽車行業的工會雛形正在形成,由于核心企業工會的號召力強,南沙出現多起罷工事件之后,南沙的豐田工會開始牽頭,定期把南沙零部件企業的工會召集起來,開聯誼會,交流處理勞資糾紛的心得,其實這就是一個聯合了,如果把它再上升到一個行業工會是完全有條件的。所以,行業工會是勢在必行的,無論參與勞動糾紛的調解,還是為工人爭取合法權益,它比區域性工會的能力還要強,因此我極力主張推動行業工會的成立。
聞:成立行業工會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推動工資集體談判,然而我國自上而下的大范圍集體協商推廣運動似乎并不理想,往往是罷工后才有真正的集體談判,此起彼伏的工潮事件成為推動集體談判的實際動力。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陳:靠什么去推動工資集體協商?我們當然不主張搞罷工去推動它,希望也不要出現這樣的局面。我們希望通過法律上或行政的適當干預,通過工會的積極努力去推動,然而雇主肯定是不會自愿跟你去談判的,從來工資的問題都是雇主說了算,他們怎么會自動讓出這個權力呢。所以工人通過正常的渠道去爭取,往往作用不是太大,反而是工人集體罷工事件讓雇主付出了很大代價后,催化了集體談判的形成。廣汽工業集團總經理曾慶洪先生通過南海本田事件,就極力主張一定要搞集體談判,因為通過實踐證明了最好的和諧勞動關系的辦法還是坐下來談判。所以說罷工事件的產生對推動工資集體談判有沒有直接的推動作用?我覺得這個推動作用是蠻大的。但是我們不希望通過罷工去推動集體談判協商制度的建立,但客觀上它還是推動了這個制度的形成。
客觀來看,集體協商運動是依據中國的國情,出發點當然是好的,但過去為什么出現工資談判都是按照最低工資標準、按照國家規定的法律法規填到集體協議的現象,其實都是在應付上面的考核。前年全總領導來廣州調研,我當時就認為工資集體協商并不具備大規模推廣的條件,廣州現在僅僅還是處于探討、試點的階段,要把工資協商談判做好做實,不要搞運動,不要一風吹,千萬不要下指標。一旦下了指標,很多事情都脫離了當時的預想,走了形式,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勞民傷財。
聞:近期的系列罷工事件中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工人發起集體行動的時候常常繞開工會,但最終解決問題時還是需要工會的幫助。您如何看待這種現象?
陳:工人自發發起集體行動確實是不相信工會,因為企業工會許多都不發揮作用,甚至站在工人的對立面,工人們當然要繞開工會。但是這些企業工會并不代表中國工會的主體和宗旨,同時工人在罷工的時候也希望有一種力量來幫助他們、保護他們、教育他們。工人們不是非理性的,他們并不希望亂七八糟的無政府主義,因為他們深知,事情搞砸了,大家都沒有好處,自己的飯碗也保不住。尤其是那些罷工骨干分子也會擔心企業雇主對他們進行打擊報復,所以他們也會有所顧忌。當初工會介入罷工事件的時候,工人們不接受,工會干部進去他們既不說話,也不參與,后來工會不斷地去找他們談心,終于打開了心結。最后工人領袖給我們打電話,讓南沙區的工會幫助召開職工代表大會,工人請我們工會的干部下去,因為沒有上級工會,他們自己也是一盤散沙,盡管一時抱成一團,但是要具體運用法律,他們就不具備這種能力了。
具體到罷工處理過程中,工會幫助工人選代表時有個重要環節,就是廣泛征求職工的意見。結果職工的意見征集了數百條,那你怎么談判呢?對幾百條意見要進行篩選,要讓大家確認,要引導大家,有些枝節的問題留下來以后再去解決,有些意見是某些少數個別人的問題,或者幾個人的訴求,不一定有太大的代表性。所以這個過程如果沒有工會進行組織,誰說了算?實際上這時候,為了使得工人的合理訴求能夠得到滿足,工人們還是需要工會的,工會也可以借此成功地引導職工。
不僅如此,雇主也是需要工會的。說實在的,雇主骨子里不希望工人有談判權,但是為了讓工人盡早復工,他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引導工人坐下來談判,這是一種被迫行為,并不是說雇主覺悟過來了,感到集體談判是一種好的辦法。比如南沙電裝罷工事件,當初工會選職工代表的時候,雇主并不是很配合,只是開出一個條件——每人工資增加450元,你接受就開工,不接受就離開。實際上雇主根本就沒有和工人談判的誠意。后來工人意識到雇主的態度,他們也不談了,也不復工,反正罷工罷夠三天再說。結果雇主開始著急了,在各級黨政和工會的勸導下,改變了初衷,主動要求和工人談判。這個時候,工會開始扮演積極的角色,幫助工人召開職工代表大會,讓全體員工選舉職工代表,再在職工代表中選談判代表。在這個過程中,工會會傳授一些談判的技巧,告訴工人代表怎樣才能合理合法地爭取訴求,勸誡工人不能只知進攻不會退讓,要掌握談判的分寸,漫天要價只能讓談判過程陷入被動。經過這樣的工作后,這些代表都會理性一些,從而促成了談判的最終成功。
聞:從西方國家實踐看,集體談判過程存在工人利益過度膨脹的現象,如果沒辦法引導和控制,就會不斷增加成本,并最終導致工廠的閉廠和產業的轉移。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陳:新加坡就吸取了這個教訓,他們在制度設計上有明確的思想:工資集體協商一定要和生產力掛鉤,也就是跟企業經營狀況和勞動生產率掛鉤。它把工人的工資結構分成三個部分:百分之七十是基本工資,百分之二十是月度獎金,百分之十是年終獎。基本工資由行業工會和雇主協會進行工資集體談判來統一確定,整個行業基本工資都一樣。那么剩下30%的空間,才由企業工會和雇主具體談。這種體制避免了漫天要價和由此帶來的更大沖突。法律上對每個企業只給規定的30%的空間,所以很好地控制了勞資雙方利益向沖突和對立的方向發展。
所以集體談判需要保持一定的彈性,應該與生產力掛鉤。新加坡還有一個很好的做法,即政府的公務員,也要有工資浮動,公務員的工資要和GDP掛鉤,和整個國民經濟的發展掛鉤。這種掛鉤更厲害,政府公務員工資結構比例是6∶2∶2,百分之六十是基礎工資,百分之二十是月度獎金,百分之二十是年終獎勵。這樣一來,公務員和企業員工相對平等,共同分擔風險,共享利益。2009年的經濟危機,新加坡的GDP下降了,公務員的工資也降下來,李顯龍也把自己的收入減掉了20%。這樣一種社會氛圍,大家都是比較和諧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種做法值得中國好好學習。
當然,這里面還會引出一個問題,即當談判破裂時,政府有沒有裁決的機制?由誰來裁決?對這個問題,目前我們還是一片空白。但是這個問題是很重要的,需要早日研究,并最終完善中國的集體協商制度。
聞:中國推動工資集體協商存在一個問題,現在能推行的一般也是大企業和好企業,因為他們有超額利潤。然而還有相當一大部分小企業,本身生產力低下,利潤也很薄。如果推行工資集體協商,由于沒有利潤空間,協商的空間從哪里來?
陳:這確實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也思考過。我曾經批評現在的最低工資標準過于呆板和搞一刀切。不同的行業,有不同的利潤空間。如果都要千篇一律地制定一個最低工資標準,那么就會造成兩種情況:對于那些效益好的和利潤空間大的企業,最低工資標準成為雇主壓低工人工資收入的借口;對于那些效益不好的企業,他們可能連這個最低標準都難以執行,從而會使這些企業更加困難。所以我主張,最低工資標準應該讓行業工會去談判,政府沒有必要給整個地區劃定一個工資標準,而只需要發布一些基礎信息即可,讓各個不同行業保持集體談判的彈性,這是必要的和科學的。新加坡也曾經面臨同樣的問題,所以從1980年到1985年這段時間是不太成功的,總的經濟是下滑的,但是吸取了這個教訓后,他們解決了這個問題,從1985年到現在,工資標準由各行業自行談判確立,沒有統一的最低工資標準,結果新加坡邁向了成功。
聞:目前,新生代農民工開始成為勞資沖突事件的主角。相比于下崗和改制引發的群體性事件,新生代農民工展現了與以往工人群體不同的特征,群體性事件的內容和屬性也發生了本質的變化。這是否意味著中國勞動關系的轉型?
陳:毫無疑問,中國的勞動關系正在經歷深刻轉型,近期罷工事件最顯著的特點是,雇主沒有違法,而工人的訴求也沒有違法,只是要爭取公平。工人們的利益訴求已經不再停留在合法權益上,而是追求更高層次的權益。新一代工人知識面比較寬,文化水平高,工作的技術含量也比較高。同時,他們也接觸了許多新思想,接受網絡等傳媒的引導,所以他們的自我權利意識更強,為自身權益斗爭也會更積極。
以前工會總是在說要維護職工的合法權益。如果職工的合法權益沒有受到侵犯呢,你就不要再吵了,再吵也只能是爭取爭取,反映反映而已,也沒有更多辦法。但是值得重視的是,不論是新一代工人還是老一代工人,現在都在爭取公平的利益,而不僅僅停留在合法權益上。比如在廣州,退二進三的政策讓大量的企業關閉或搬遷,需要給職工補償,市政府對工人的補償是有標準的,有法律政策的,但是工人的訴求并不滿足于政府的標準,他們要求要更高一些。他們認為企業搬走了,企業土地那么值錢,賣出去的收入,給職工多分一點不可以嗎?為什么一定是局限在這個所謂法律權益范圍內呢?工人們為了爭取更多一點的利益也會集體上訪和請愿,所以工會幫他們維權,確確實實難度比過去加大了。過去只要不低于法律規定的都可以打發過去,但是現在看來可不一定行了。
聞:廣州市總工會在妥善處理本田南沙電裝事件中,發揮了積極的作用。相比于南海本田事件的處理,工會在電裝事件的處理上有哪些成功的經驗?
陳:成功的經驗就是,不要跟著當地黨政的屁股進企業,要自己第一時間主動介入進去。一些地方的教訓就是一切聽當地政府的安排,所以才會出現工會干部與工人肢體沖突的事情。廣州南沙就吸取了這個教訓,盡管當初這個廠的工會發揮作用也比較困難,但是在上級工會強力支持下,廠工會的態度比較明朗和積極,員工也就比較接受廠工會了。所以,開職代會、選代表,都是廠工會主席出面,談判的首席代表也是這個廠的工會主席。談判的時候,上級工會代表就坐在旁邊,當他的靠山,幫助他,談判的結果也比較理想,問題的處理也比較圓滿。所以,我們對廣州南沙電裝事件處理上的一點重要體會,就是工會要有獨立性、自主性和主體性。同時,該廠工會主席既不是資方的行政領導,也不是人力資源部長,而僅是中方的一名低層員工,所以工人對工會并沒有太壞的印象。
當然,在事件的實際處理過程中,上級工會也做了大量的協調工作,一方面要勸說工人,讓他們明白工會是與工人同心同德的,是站在工人一邊的,工會會幫助工人盡量爭取權益,同時也勸說他們不要去做出格的事情;另一方面還要說服雇主,要理解工會的立場,工會也是為了盡快解決糾紛,盡可能減少罷工造成的損失,不要兩敗俱傷,所以某些工作也需要雇主的配合,比如集體談判,不配合等于把事情搞砸,想談也談不下去。最后,雙方達成增長工人平均工資825元的協議,成功地解決了危機。
聞:一些地方政府在處理罷工事件過程中,總會動用警力平息事態,但往往警力的出現反而會加劇形勢的惡化。在處理南沙電裝事件過程中是否也動用了警力?
陳:當初南沙電裝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工人把倉庫堵了,雇主馬上打電話請警察介入。但是公安部門不是很主動,因為公安部很多年前就有一個原則——勞資糾紛不宜出動警力。所以雖然雇主打了電話,警察卻遲遲不來。這期間,區總工會也在做公安部門的工作,承諾由工會出面去勸說員工,叫工人不要采取過激行為,工人還是會聽工會的。通過勸說,警察并沒有進入廠區,只有幾名警察在廠門口巡邏,以防止突發事件的發生。當時,有一個信息曾傳到我這里,說警察要進廠。我斬釘截鐵地告訴區總工會:“你們告訴有關部門,最好是不要出動警察。如果警察真的進去了,工會馬上撤出。我們絕對不會和警察攪在一塊兒,因為如果這樣,以后就再也沒有調整的余地了。”后來警察還是沒有進廠。這期間還發生一件事情:地方政府要求區工會副主席帶著幾個領頭的工人去派出所談話,結果讓我們給拒絕了。我們的工會主席被個別領導不停的批評和責備,認為他不聽領導的指揮。但即使這樣,最終他也沒有帶工人去派出所,曾慶洪同志也支持工會的立場。所以我們一定要把握一個基本前提,作為工人利益代表的身份,任何時候都不能變,即使談判破裂的時候也不能變,因為如果一旦變了,就再也沒有調節的余地了。這是我們對南沙電裝事件處理的最基本經驗。
聞:基層工會作用發揮不好是中國工會面臨的重要問題,同時也是工會體制改革的重點。您曾經也指出現在一些基層工會主席本身就是既得利益者,這是否意味著中國的工會改革會面臨很大阻力?
陳:2007年的11月份,我們就處理過奧的斯電梯公司罷工的事件。奧的斯希望把原來的計時工資改為計件工資,但雇主調研的不夠,把工人長期加班得出的產量也算在正常勞動時間里,因此定額水平太高,不合理。工人認為不應該這樣,他們每個月有3000多塊錢收入,但其中有1000多元都是通過加班得來的,因此公司應該按照正常八小時的工作時間去計算勞動定額,但是雇主不接受。2008年1月1日頒布勞動合同法,雇主開始強硬推行計件工資制度,接受計件工資的工人可以繼續簽合同,不接受的就不能簽了。一部分工人的合同在2007年11月、12月就到期了,雇主拿幾個最積極反對計件工資的員工開刀。反對計件工資的4名工人被終止了勞動關系,一分錢都不賠,結果就激起全廠員工強烈的反抗,130多名一線員工全部罷工,罷工持續了三天時間。可是我們居然不知道這個消息,企業工會根本就沒有通報這個事情,我們最后是通過報紙的報道知道的。

我馬上就做了一個批示:市總工會和機電工會必須要馬上介入,幫助企業工會解決信任危機的問題。因為工人們是繞開工會罷工的,因此對企業工會肯定是不信任,企業工會起不了調整作用。同時借這個機會可以推動工資集體協商,用集體協商的辦法解決糾紛。結果我們派副主席去企業了解情況,并馬上召集全體罷工的工人開會。市總工會來了,工人們很高興,因為他們知道工會是來幫助他們的。市總副主席公開宣布:“你們爭取合法權利,我們會支持你們的。但是你們要注意理性,希望你們馬上復工。復工之后,進行工資集體協商談判。”結果工人們很開心,因為他們也不愿意罷工。聽了市總工會的勸告后,工人們馬上開工了。在雇主方面看來,工會的介入還是有分量和作用,所以就答應進行工資集體協商。之后,工人就選出了五名代表,分布在不同的角落去進行工時定額的計算,拿著秒表測算每個工人一天能干多少活,工資是多少。測算之后,就等著開展談判,但談判遲遲不舉行,兩個多月沒有發要約書。后來了解到,廠工會左右搖擺,搞工資談判怕得罪雇主,想找什么結合點,要平衡。
這樣的工會肯定不行,于是我在廣州日報發表文章批評部分工會沒有發揮作用,尤其點名批評了奧的斯。報紙一點名,雇主和工會主席非常緊張,馬上來找總工會研究怎樣談判,聽取我們的意見。我們就手把手地教,怎樣發出要約書,什么時候進行談判,最后要經過職工代表大會確認談判結果。最后,工人看到新方案對自己有益,很快通過了協議。這是個很成功的范例。
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發現廠工會真的是不作為。這個廠的工會主席是企業副總經理,高薪厚祿。所以我報紙上公開批評了之后,他們覺得很不服氣,來找我們基層工作部,遞給我一封很長的批評我的信。其中有句話是:“如果你們硬逼,我受到雇主打擊報復,我這個副廠級待遇你能給我么?!”這句話給我的印象最深,說明現在的許多基層工會主席為了保住自己眼前的利益,沒有辦法,甚至會主動站到工人的對立面。這背后意味著工會的改革是非常難的事情,我們許多的工會主席本身就是既得利益者,工會的改革一定會困難重重。必須告訴我們的工會干部,工會主席高配首先應把這看成是一種責任,而不僅僅是一個待遇問題。而我們少數工會干部卻把“高配”首先是看成一種待遇而又不想去履行他應有的責任,這就會成為工人的貴族,脫離工人群眾,是十分危險的。
聞:在南海本田事件發生的同時,其他省份也發生了如無錫尼康等群體性事件,但廣東的最終處理方式與其他省份完全不同,這是否與廣東省近年實現的“騰籠換鳥”的產業轉型政策相關?這是否也是一種迫使“退二進三”的手段?
陳:我認為是有關系的。省委汪洋書記把它看成是加快我省經濟發展模式轉變的一個催化劑,同時又是建立新型勞資矛盾調解機制的契機。省委省政府認為,如果有些企業要是搞得不好,老是鬧矛盾和糾紛的話,那你干脆就走,我們也不需要這樣的企業。當然,南海本田是一個先進制造業,我們不想讓它走的。過去鬧勞資糾紛最多的是低端產業,是勞動密集型產業。這樣的產業上繳的稅收不太多,卻給當地政府制造了很多麻煩,一旦老板卷包袱逃逸,政府就得拿出幾百萬、上千萬給工人,因而很頭疼。所以我覺得這與產業轉移有一定關系。但我認為更主要的是要建設一個新型的社會管理模式和一種勞資和諧處理機制。所以汪洋書記說過,今后對這些因為經濟引發的勞資糾紛,一般情況下不能出動警力,讓勞資雙方談判,政府在中間做調停,建設一種新機制。不要把勞資糾紛簡單地作為維穩事件來處理,這是非常正確的。
聞:南海本田罷工中曾發生了穿工會制服的人員與工人發生肢體沖突事件,雖然并不是工會所為,但社會上卻普遍相信“工會打工人”。您如何評價這種社會對工會的認知?這是否意味著工會建設一直存在脫離群眾的現象?
陳:我覺得,社會上對工會的這種認知是完全正常的。工會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跟工人打架。工會本身既是職工之家,又是工人利益的代表。工人再壞再調皮,工會工作者都不應該與其發生肢體上的沖撞。所以從這一點上看,如果真的是工會打人,工會從道理上就輸掉了。所以從這一點看,媒體的批評是社會良知的正常體現。現在的問題在于,我們缺乏一種勇氣去公開澄清問題,有時候為了所謂大局發展,還需要工會來背黑鍋。但我認為將來早晚有一天,這個黑鍋要把它去掉,事實早晚要澄清。我們要用一種寬容的態度去認知它,這是一種歷史的現象。等到這個風潮過了,成為一個歷史事件,人們再去評說,情況會好很多。
如果要避免社會對工會的錯誤認識,唯一的出路就是工會建設一定要讓群眾來參與。我們現在是少數的專職工會工作者去辦工會,還沒有做到讓廣大的群眾參與辦工會。群眾辦工會才是工會的方向,工會的民主化同時必須要群眾化。如果不實行群眾化,民主化也很難做得徹底。現在我們總是遇到同樣的問題,每搞一項工作,每開拓一個新的領域,總是少不了要編制和要人。當然,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中國的工會擁有雙重的責任,同時也承擔著很多行政和政府額外賦予的任務。但是,這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我們一定要把工會的實力夯實,要讓廣大會員把工會看成是工人自己的,只有這樣才會發動更多的會員,義務地去干工會的一些事情。另外,工會工作一定要克服機關化和行政化的不良傾向,不要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現在,一些工會的工作往往是做一些無用功,常常疲于應付各種上級的表格填寫和申報,結果造成工會沒有足夠的專職人員根本應付不了,或者工會大部分時間都在完成和應付上級的各種任務,還有什么時間來處理自己的事情。所以我認為,中國的工會活動方式需要真正變革,讓基層輕裝上陣,把精力放在那些會員希望工會多干的事情上。如果說工會做的事情連工會會員都沒有感覺的話,這種事情干脆就不要去做,因為這是沒有意義的。
聞:在日趨激烈的勞資沖突背景下,媒體上始終有抨擊中國工會不作為的聲音,您也經常被斷章取義地牽涉其中。對此您有什么回應?
陳:首先要自我檢討。我們確實存在因為機制上的缺陷使很多基層工會難以發揮作用的問題。為什么尉健行同志會總結出蛇口工業區維權“上代下”模式,就是針對基層工會維權時普遍發生困難,難有作為的狀況。所以這個事實是不能去否認的。但是,怎么去應對這種批評呢?我認為應該是采取積極的態度,實事求是。現在的社會是離不開宣傳的,我們做了很多的事情,也希望通過媒體傳遞出去,所以還是要堅持對媒體開放,讓媒體真正了解工會,工會也真正去了解媒體,讓媒體和工會進行互動,那么對工會的宣傳效果就會好起來。實際上,地方工會做了大量的好事實事,拿出來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事。但問題是社會不了解,媒體也不理解,總是覺得工會是報喜不報憂。所以我們應該實事求是,好就好,不好就不好,這樣媒體才覺得新聞有價值。甚至工會在工作過程中遇到什么問題,還有什么缺陷,工會也可以說說自己的困難,媒體宣傳總是要找新聞點,不能總是報喜不報憂,總是回避敏感問題,否則,人家對你提供的其他正面素材也不感興趣。所以你要媒體善待你,你首先要善待媒體。
至于一些媒體把我的觀點斷章取義,當然是不好的。媒體現在也存在過于市場化的問題,經常是言不對題。標題這樣寫的,內容卻一點都沒有,而且內容和標題的意思經常是相反的,這樣的媒體報道是不專業的。但對斷章取義的問題,需要用更加開闊的思維去對待。如果沒有太要害的問題,也沒必要那么緊張。比如最近一些斷章取義的文章發表后,我是冷處理,因為越公開發表聲明抗議,可能越混亂,你每說一句話,人家都可以從不同角度去理解,說得多了,錯誤的理解就可能多了。所以應對這樣的事情采取冷處理的辦法,在適當的場合再進行澄清,總有媒體最后會公正客觀報道的。最近就有媒體把關于我去美國期間的不實報道進行了澄清。
其實媒體公開報道工會的事情,有時也批評工會,我們應該有另一層的理解,媒體其實是幫助工會撐腰的,因為媒體希望工會能堅定不移地站在工人一邊,發揮維護工人權益的作用,希望工會能大膽地伸張正義,在面對雇主時,膽子再大一點,腰桿再硬一點。我們可以拿著媒體的文章找雇主,告訴他們要善待工人,不要逼人太甚,因為整個社會輿論總是會站在工人和工會一邊的。
工會在面對媒體時,要把記者看成是自己的朋友,要推心置腹,這樣媒體也會為你分憂,盡量避免給你制造麻煩。把記者作為我們的防范對象,能躲則躲終究不是一種應有的積極態度。

欄目主持:紀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