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愛還會重返,我仍愿意在你的目光里吹笛
那時,26歲的青林的第二次婚姻也走到盡頭,黯然神傷。她是典型的成都女子,嬌小玲瓏,猶如一朵賞心悅目的玉蘭花。當(dāng)年,她從同濟大學(xué)化學(xué)系畢業(yè)后,因酷愛文學(xué)。在文學(xué)圈里小有名氣。但現(xiàn)實中的愛情婚姻與文學(xué)作品中相距甚遠,兩任丈夫都背叛了她。她的心千瘡百孔,再不相信感情與婚姻。
作為《工人日報》副刊編輯,青林經(jīng)常要向人約稿,這次,她約的是她崇拜的偶像,鼎鼎大名的詩人兼教授卞之琳,她有些激動。特意修飾了一番。許多年后,她依然記得那天,他一身銀灰色的中山裝,戴著鍍金邊的眼鏡,溫文爾雅,臉色卻蒼白憔悴,神情凝重,如他的詩一般沉郁。卞之琳看到她時,眼里忽然一亮,閃過幾許驚訝,但很快就黯淡下去,若有所思地低頭沉吟。久久不語。她怕打攪他,起身告辭,只聽他濃厚的蘇北口音輕輕說:辛苦你了,路這么遠!
青林,這是她發(fā)表小說用的筆名,她原名叫青述麟。當(dāng)時她還不知道,年近不惑的卞之琳正飽受失戀煎熬。暗戀16年的愛人結(jié)婚了,新郎不是他,他對朋友說:少年失戀,容易補全,中年失戀才真悲傷。
16年前。在北京大學(xué)沈從文的家中,卡之琳邂逅了蘇州名門張家四小姐張充和,一見鐘情。那時,張充和剛剛考入北京大學(xué),漂亮端莊、熱情大方,會唱昆曲,愛好文藝,還寫得一手好字。從此后,張充和的身影,就縈繞在卞之琳的心中,揮之不去。但詩人內(nèi)心柔軟如水,純潔如玉,雖熱情似火,卻像含羞草,始終不敢向張充和表白,只深陷在單戀的溫柔泥潭里。忠得患失,時憂時喜,不能自拔。他曾因在年輕人中不寫情詩而受到聞一多當(dāng)面夸獎。為此他只能將滿腔洶涌奔突的愛情變成一行行晦澀難懂的詩句,伊人不懂,世人不懂。而其實。卞之琳的生命地圖上,留下過的深深淺淺雪泥鴻爪,都與張充和有關(guān)。有心的人不難體會到:辦完母親喪事后即往蘇州探望張充和,編輯詩集《裝飾集》題獻給張充和,寒假前往重慶探訪張充和。新中國成立前夕,張充和嫁給了美籍學(xué)者傅漢思,去了大洋彼岸。十多年的刻骨愛戀。像一顆朝露。美麗剔透,卻只化為一縷煙嵐,但洗不去他對張充和的愛,他從此不談感情。甚至決定終身不娶。
卞之琳看青林第一眼,心頭一顫,她的瓜子臉、杏仁眼,清秀雅致,一襲天青色的旗袍外披一條玉白小坎肩。身段婀娜多姿。頗有幾分像張充和。他的心頓時激蕩起來,但他很快又明白,張充和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他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悲傷漫上來,淹沒了他。面前坐著初次見面的青林,他知道即使出于禮貌,也要說點什么,但悲傷使他說不出話來,到青林告辭出門時,才不無愧疚地道一聲辛苦了。
青林定期上他家取稿。慢慢地,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多起來,笑容也自然起來。成都女子特別溫柔體貼,后來,每次去,青林都主動幫他拾掇房間,卞之琳也跟她談十四行詩和英國文學(xué)。他們單獨相處的時間從開始的十分鐘不知不覺變成一小時。漸漸地,青林知道他和張充和的情事,她喜歡他的癡心專情,讀懂了他刻骨銘心的愛,卞之琳也體會到她的痛苦,憐惜她的遇人不淑。兩顆心靠得很近了,心中情傷的堅冰也開始融化了。但他們?nèi)匀恍⌒囊硪恚苷劯星椋髯园炎约喊镁o緊的。七年一晃而過。這一天,是青林上門取稿的時間了,她卻沒有采,第二周她仍然沒有來。卞之琳坐不住了,打電話一問,她生病住院了。他匆匆趕到醫(yī)院,看到青林憔悴虛弱的面容,剎那間,卞之琳的眼淚奪眶而出。接青林出院時,卞之琳在給她的手稿里放了一張紙條:獨愛你曾經(jīng)滄海桑田。那年國慶節(jié),他們結(jié)婚了,卞之琳已經(jīng)46歲,滿頭華發(fā)。文學(xué)研究所的同事們紛紛前往祝賀,楊絳還帶去相機為新婚的他們拍照留念。照片里卞之琳笑容燦爛,滿臉洋溢著幸福。不管曾經(jīng)對張充和的愛戀多么熾熱,此刻,青林已成為他唯一的風(fēng)景。
婚后,他們住進了北京干面胡同東羅圈11號社科院單位公房,房子面積不大,但青林布置得溫馨。不久,青林辭去了報社編輯職務(wù),去了一所中學(xué)當(dāng)老師,她用更多的時間照顧卞之琳。幸福而平實的生活更容易出成果,卞之琳很快出版了《哈姆雷特》譯本,圓高水準(zhǔn)翻譯贏得了業(yè)界的盛譽。短短兩年就重印了兩次。不久,他們有了女兒,卞之琳給女兒取了一個和青林一樣美麗動聽的名字——青喬。年近五十得女。他視若掌上明珠。他親自下廚房做女兒愛吃的紅燒內(nèi),深夜冒大雪給女兒買《紅燈記》木偶。為女兒的健康,他還戒掉幾十年的煙癮。他們雖然沒有年輕人的浪漫情調(diào)。但是日子過得平和踏實。青林幾乎放棄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她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卞之琳的家庭“煮婦”。每天中午,青林提著一兜菜匆匆回來“擇洗燒”,然后看著卞之琳和女兒津津有味地吃完,滿心里都是幸福的味道。
“文革”時期,卞之琳屬于“陪斬”之列,不準(zhǔn)搞學(xué)術(shù)研究,靠邊站、掛黑牌、掃廁所,后來又被“發(fā)配”到河南息縣五七干校,但他從不絕望,他知道家中有妻女翹首盼他歸。從干校回來后,卞之琳開始養(yǎng)花,他在家里的陽臺上種了一棵丁香,每年四月的一天,他都親手摘一束丁香花,插在青林的鬢上,祝賀她的生日。這棵丁香樹后來從陽臺移到樓下院子里,每年春天,就會開滿紫色的小花,淡淡的清香飄滿整個院落,像他們的生活,平凡平淡,細(xì)細(xì)回味又清醇溫馨。
上世紀(jì)80年代,青林身體不好,經(jīng)常頭痛,吃藥的效果也不好。卞之琳每晚都給她按摩頭部。直到她入睡。詩人按摩水平雖不專業(yè),但是很認(rèn)真盡心。每天晚上堅持按摩半小時,從未中斷,將近一年,青林的頭痛病好轉(zhuǎn),詩人的按摩生涯才告一段落。
張充和回國了,她應(yīng)邀到北京參加紀(jì)念湯顯祖活動,她又上臺演一出《游園驚夢》,盡管她已垂垂老矣,可扮上妝容,臺上一立,仍是裊裊娜娜,水袖輕輕一甩,便贏了滿堂彩。卞之琳坐在臺下仰頭看她,看著她唱《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展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她清冷冷的聲音一字一句敲入他心里,他好像嗅到了風(fēng)里丁香花的味道。他突然想起要回去給青林做按摩了,她未唱完,他已匆匆離席。趕回家中。
1995年夏,青林因病去世。卞之琳無比痛苦與悲傷,他怎么也接受不了青林離他而去的事實,整天“一屋燈光,捧著個茶杯”,一個人自說自話:你怎么先我而去了呢?連續(xù)一年多,他都閉門謝客。五年后,他隨她而去。他與她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編輯 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