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人民日報》
每年臨近中秋節,月餅廣告飛飛落落攪動著人心。或在電視節目插播,或夾在報紙間隨送,或塞在住戶門縫里,或在街頭遞到手中……五彩繽紛的紙片紙卡,更似斑斕美麗的羽毛。商店展示出來的月餅,不管內里如何質地怎樣,都是包裝堂皇身價百倍。這些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眼前的城市生活,不也是這樣炫耀富麗嗎?
唉,無奈,月有陰晴圓缺,花有盛衰開落。中秋節的次日,甚至于在當天,月餅就會身價跌落。看著吃不完的月餅,中秋節過后心里添堵,這時中秋望月的雅興,全被無奈的愁云遮蔽。我會不由地想起,早年間,家鄉的中秋,家鄉的月餅,還有那家鄉的中秋月,仿佛都比別處圓潤、皎潔。
我的少年時代,總算不愁吃喝,每逢中秋佳節,家里會購買月餅。可是更多的月餅,還是由自己制作。中秋節前麥子熟了,祖母、二祖母、三祖母和母親、嬸子們,提前幾天發好新面,用食油把面和得柔軟噴香,準備好自做糖果餡料,然后,說笑著一起烙月餅。先揪成一個個面劑子,壓平包上各種糖果餡料,團成面球往月餅模子里實實地一按,形成對稱的花紋字樣,再輕輕地從模子里磕出,兩面都涂些油放鍋里烙,不一會兒工夫,一個個香香酥酥的新鮮月餅,就擺上八仙桌的大茶盤。嘗鮮的除了曾祖母,就是我這個長孫了。曾祖母吃過月餅說聲:“熟了,味道不錯,你們也嘗嘗。”這時做月餅的兒媳、孫媳們,趁熱掰開一個分別嘗過,就又開始制作新月餅了。家鄉人自家做月餅,除了烙的還有蒸的月餅,方法跟烙月餅差不多,區別是面里不放油,成了型放在籠屜里蒸,暄暄騰騰也蠻好吃。這大都是為孝敬老人,老人即使牙齒不好,吃上應節的又香又軟的月餅,依然會享受過中秋節的快樂。
長大成人離開家鄉,吃過各種各樣月餅,自然讓我大飽了口福。只是再未吃過家里自做的月餅,為我后來的中秋節,留下纏綿悠長的鄉思。特別是在沒月餅可吃的年月,就更讓我思念家鄉的月餅,這時我才意識到,這月餅竟然寄托了我無盡鄉情。
20世紀60年代,我下放在內蒙古勞動,一年中秋節正趕上探親,休完假節后回內蒙古前,母親特意拿出兩個月餅,讓我帶上途中饑餓時吃。從北京到呼和浩特,車程最多也就是10多小時,到了單位正好是在早晨,吃早點想起了月餅。這是我愛吃的提漿月餅,往嘴里一放硬如石塊,怎么咬也咬不下來,只留一排排白白齒印,像新刻花紋留在月餅上。只好泡在開水里化開充饑。饑餓年代在異地他鄉,吃著這因缺油干實的月餅,情不自禁地想起幼年時家鄉的月餅。
好在饑餓年月不算太久,三四年后再過中秋節,那些傳統式樣的月餅,又都重新擺上商家的柜臺。這時,我依然在內蒙古勞動。饑餓年代后的第一個中秋節,是在達茂旗的遼闊草原上過的,工程隊從市上買來各種餡的月餅,連同水果和酒發給每個職工。當月亮從云縫慢慢鉆出來,穩穩地高懸在晴朗夜空,我們走出帳篷找個空曠處,席地而坐喝酒唱歌吃月餅,消解中秋節在外對親人的思念。就是在這個中秋節夜晚,我頭次吃上內蒙古的月餅,其中有一種看似其貌不揚,口味卻很像家鄉自做月餅,吃著自然有種親切感。這種月餅不包任何餡料,只用油糖面混揉烙成,放到嘴里又酥又軟還不很甜。我在內蒙古呆了18年,內蒙古于我不是家鄉勝似家鄉呀。每年中秋節都吃月餅,這種類似家鄉的月餅,從此,讓我的中秋節再無孤獨感。
如今賣的月餅,款式、餡料多,倒是豐富多彩,只是有的讓人經濟上難以承受。其實吃月餅就是體現節日文化,百姓更為關注的還是家人的團圓。無論是多么高檔的月餅,吃在嘴里爽口就好。這些年我常常懷念家鄉月餅。做月餅的長輩們早走了,離開家鄉也有幾十年,幼年時代中秋自做月餅的情形,在我的生活里早就消失。我的第二故鄉內蒙古,現在還賣那種普通月餅嗎?不賺錢的月餅商家還肯做嗎?前年中秋節有友人來京,從內蒙古捎來這種月餅,我一看眼睛立馬發亮口水難抑,盡管這些年因病很少吃月餅,這次還是足足地吃了一大塊。噢,還是那么樸實無華,還是那么清爽可口,這才是我想吃的月餅呵。
古詩詞中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寄托情思的月餅,其實又何嘗不如此呢?無非月餅不表現在圓缺上,而是有著粗細繁簡區別。這好像與人沒什么直接關系,仔細地想一想,還是離不開人的審美取向,以及地域文化的烙印和個人的品性。因此,在月餅普遍追求豪華的今天,對于家鄉和內蒙古的月餅,我卻有著更多深切的懷念。它們如同當地的人,樸實無華而親切呀。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