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潔勉
和平發展觀始于中國,也全面實施于中國。從20世紀80年代起,和平發展觀逐步形成和發展,并指導著中國內政外交不斷取得勝利。經過數十年的理論探索和實踐檢驗,和平發展觀已成為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①秦亞青教授將時代觀、秩序觀和中國在國際體系中的定位列為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的三大前提,詳見秦亞青:“關于構建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的若干思考”,《外交評論》,2008年2月號,第9-17頁。在進入21世紀第二個10年之際,中國又做出“和平、發展、合作仍是當今世界的時代潮流”的戰略判斷,②“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二個五年規劃綱要”,《人民日報》,2011年3月18日。與時俱進地豐富和完善了和平發展觀。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和平發展觀在繼續發揚其中國屬性和特性之外,還將對世界和平、發展、合作產生更大和更具建設性的貢獻。
中國30多年的改革開放走的是一條和平發展的道路。以1979年12月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標志,以鄧小平為核心的中國第二代領導集體決定把工作重心轉向經濟建設。鄧小平以其特有的洞察力,精辟地分析了國際形勢的變化和趨勢,在1983年做出“世界大戰打不起來”的戰略判斷,在1985年又進一步闡述了時代主題思想:“現在世界上真正大的問題,帶全球性的戰略問題,一個是和平問題,一個是經濟問題或者說發展問題。”③《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5、105頁。到20世紀80年代中葉,鄧小平已經基本形成了以“和平與發展”取代“戰爭與革命”的時代觀,并以此指導中國在改革開放道路上不斷取得勝利。
在蘇東劇變后不久召開的中共十四大會議上,以江澤民為核心的中國第三代領導集體強調“和平與發展仍然是當今世界兩大主題”,④江澤民:“加快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步伐,奪取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更大勝利”(1992年10月12日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四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1992年10月21日。此后又提出了“發展是執政興國的第一要務”的科學命題。⑤“江澤民在中央黨校省部級干部進修班畢業典禮上的講話(2002年5月31日)”,《人民日報》,2002年6月1日。在第三代領導集體運籌帷幄下,中國在國內社會經濟發展方面實現了初步小康社會的奮斗目標,并開創了在政治多極化和經濟全球化條件下對外關系的嶄新局面。
黨的十六大以來,中國在和平發展觀指導下抓住和善用戰略機遇期,繼續營造國際和周邊有利環境,促進了世界和平與穩定。2003年10月,以胡錦濤為總書記的中央領導集體認真總結了中國和世界各國在發展中的經驗教訓,在黨的十六屆三中全會上提出了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科學發展觀。提出科學發展觀,首先是為了更好地指導和促進中國國內的發展,統籌城鄉、區域、經濟社會、人與自然等和諧發展;同時也是為了應對全球化對發展提出的新挑戰,如發展模式、環境保護、氣候變化、防疫救災、能源危機、糧食安全等。2005年12月,中國政府又發表了《中國的和平發展道路》白皮書,從實踐和理論上總結了和平發展觀。在科學發展觀與和平發展觀的指導下,中國的經濟總量在2010年已經位居世界第二,中國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率已經舉足輕重,中國在世界事務中的作用和地位日益提升。
在當前應對金融危機和地區動蕩的挑戰中,中國仍堅持和平發展道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中國被提前推向世界舞臺中心。近三年來,中國在新形勢下堅持了和平發展道路。具體表現為:第一,中國在國際金融危機沖擊的特殊時期提出“同舟共濟、共克時艱”的理念,與世界其他主要經濟體共度難關,避免了全球出現類似于1919-1931年的經濟大蕭條,并在較短時間內走出了國際金融危機和世界經濟衰退的最為困難階段;第二,中國在國際力量格局發生重大變化時期推動了20國集團的實質性轉變,使之成為國際社會共同應對國際金融危機的有效機制和促進國際經濟合作的主要平臺,①“胡錦濤在參加20國集團首爾峰會前夕接受韓國媒體的聯合書面采訪(2010年11月9日)”,新華社北京2010年11月10日電。中國并在這一新平臺中積極推進南南合作和南北對話;第三,中國在國際體系重組的關鍵時刻提出“建章立制”的努力目標,同世界各國、特別是發展中大國(新興大國)一道努力,以和平的、談判的方式進行國際權益再分配,實現了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階段性改革;第四,中國在世界熱點地區發生動蕩時堅持“和為貴”理念,為維護世界與地區的和平穩定做出了重要貢獻,如,無論是在朝鮮和伊朗核問題上,還是在北非中東變局中,中國反對動輒以武力相威脅、乃至濫用武力,堅持以“和平方式解決”的原則立場;第五,中國在自身實力持續增長和國際地位迅速上升的敏感時期堅持“不當頭”和“不挑戰”,堅持以和平方式處理國與國之間的分歧,如2011年初,胡錦濤主席訪美成功,兩國深化了積極、全面、合作的伙伴關系;最后,中國在全球化日益深入和公民社會日益發展的全球變動時期堅持加強人文和公共外交,推進民間往來,加強文明和文化對話,夯實中國與世界各國友好關系的基礎,促進中國和平發展理論與其他相似理論的匯合,并努力使之成為世界共識、進而成為人類社會維護持久和平和推進共同發展的強大理論和思想武器。
進入新世紀以來,全球化、信息化、區域化進程不斷提速,各類傳統安全和非傳統安全問題日益交織,全球治理問題更加迫切,和平發展問題的內涵也隨之變化。就主要和平議題而言,它已經從不打世界大戰的傳統安全擴大到內容更為廣泛的傳統安全和非傳統安全并重,國際社會的主要任務也從維護和平(peace-keeping)向締造和平(peace-making)方向轉變。就和平責任的行為體而言,已經從國家行為體向多元、多樣的行為體擴溢。從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到“綠色和平”組織,從非盟和平與安全理事會到國際禁雷組織,都成為國際和平運動的行為體。就和平機制而言,除聯合國仍最有代表性、權威性和合法性之外,各種地區組織的硬機制和論壇性質的軟機制也不斷涌現,前者如歐盟、非盟和上合組織,后者如解決朝鮮核問題的“六方會談”和解決伊朗核問題的“P5+1”會議等。就和平理論而言,各國政界和學界也在進行各種探索,如中國“倡導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提出互信、互利、平等、協作的新安全觀,致力于推動建設一個持久和平、共同繁榮的和諧世界”②溫家寶:“實現共同安全,締造持久和平”(2010年月9日23日在聯合國安理會首腦會議上的講話),新華社聯合國2010年9月23日電。。在當代國際關系和平理論中比較突出的有“霸權和平論”、“經濟相互依存和平論”、“文化國際主義和平論”和“國際秩序和平論”等。③姚洪越:《21世紀前期世界和平問題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版,第27-32頁。
發展問題在過去30多年里也有變化。首先是國際社會在應對和解決發展問題上取得了階段性進展。聯合國《2010年千年發展目標報告》指出,在21世紀頭10年,國際社會在實現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方面取得了進展;報告還認為,經過努力,到2015年國際社會能夠實現其基本目標。①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報告(2010年)”,http://millenniumindicators.un.org/unsd/mdg/Resources/Static/Products/Progress2010/MDG_Report_2010_Zh.pdf.(上網時間:2011年2月8日)中國、印度、巴西、南非等新興大國的群體性崛起正在改變著南北力量對比,一些發展中地區的南南合作也使南北態勢朝著有利于發展中國家的方向發展。
其次是發展問題的內涵更加豐富。從時空方面講,發展應當是長期和可持續的,各國通過互利合作,最終實現全球范圍的共同發展和繁榮。從領域上講,發展問題逐步從經濟向社會、文化、生態等諸多領域擴展。聯合國2000年設定的千年發展目標已經包括消滅極端貧窮和饑餓,普及小學教育,促進男女平等并賦予婦女權利,降低兒童死亡率,改善產婦保健,與艾滋病毒/艾滋病、瘧疾和其他疾病作斗爭,確保環境的可持續能力,全球合作促進發展,等等。近年來,國際社會又推出了“綠色發展”、“低碳經濟”、“同舟共濟”、“幸福指數”等更具前瞻意義的發展思想和發展目標。
最后,主要國家都把發展列為內政外交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的“十二五”規劃指出:以科學發展為主題,是時代的要求,在當代中國堅持科學發展的主要內涵是,“更加注重以人為本,更加注重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更加注重統籌兼顧,更加注重保障和改善民生,促進社會公平正義”。②“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二個五年規劃綱要”,《人民日報》,2011年3月18日。美國奧巴馬政府將發展提升到與國防、外交同等重要的位置,認為發展是美國對外政策不可或缺的三大支柱之一。③美國國務院:“四年外交和發展工作評估報告”(Quadrennial Diplomacy and Development Review,QDDR),2010年12月15日,http://www.state.gov/s/dmr/qddr/.(上網時間:2011年2月8日)俄羅斯總統梅德韋杰夫在2010年推出了以“全面現代化”為主要內容的國家發展戰略,強調走創新發展之路,確立了外交要為現代化服務的指導思想。④季志業:“從現代化戰略看俄羅斯戰略前景”,《現代國際關系》,2010年特刊,第77頁。日本政府在2009年底提出了面向2020年的“新經濟發展戰略”,轉變以支援企業為中心的政策,將安定的就業作為擴大個人消費的基礎,以家庭消費為主致力于擴大內需,開發反映國民“幸福度”的新指標。⑤“日本政府確定新經濟發展戰略”,《人民日報》,2009年12月30日。巴西、印度等新興大國也通過積極參與全球發展議程、加強國際協作等提升影響力,營造有利的發展環境,南非還明確提出了“發展外交”的戰略。⑥鄭熙文:“‘思想之變’下的當今世界外交”,《人民日報》,2010年9月2日。
和平發展觀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和平學”與“發展學”之和,而是具有多層次的理論意義。和平發展觀首先是時代觀,即關于特定時期國際形勢的總體判斷和科學概括,如把當今時代稱之為“以和平發展為主題”或“以和平發展合作為潮流”的時代。在世界各國中,中國在重視時代研究和總結方面相當突出,在時代觀方面形成了一整套的理論體系,如有的學者把當代中國的時代觀總結為深刻變革論、和諧世界論、共同發展論、共擔責任論和積極參與論等五大方面。⑦張曉彤:“胡錦濤時代觀的中國主張”,《瞭望》,2009年第47期,第32頁。
和平發展觀正在打破西方的理論壟斷。和平發展觀包含的多元共處思維是對西方二元對立思維定式和價值觀的否定。中國的和平發展思想尊重世界多元和多樣化的現實,主張國際關系民主化,倡導在和平共處基礎上的共同發展。與此相對照的是,美歐等主張在全球推行西方政治和經濟模式。從美國小布什政府在伊拉克戰爭時的一意孤行到法英在當前中東變局中挑頭對利比亞動武,無一不是以武力將其意志強加于人。美歐的自由主義經濟發展模式在金融危機中顯示出它的嚴重不足,并在很大程度上動搖了西方的自信心和優越感。
和平發展觀還具有多重戰略含義。它既包含中國以科學發展觀為指導的國內經濟社會發展戰略,也包含中國應對國際挑戰和營造良好國際環境的國際戰略。近些年來,中國的和平發展觀在國際戰略層面又有了新發展。和平發展觀從根本上否定了通過戰爭進行擴張的帝國理論,并把所有建設性力量聚集在和平、發展、合作的旗幟下共同努力。持久和平與共同發展已經成為國際政治的常用概念,經常出現在國際性文件中。中國正在和各行為體有目標、分步驟地塑造有利于世界持久和平與共同發展的總體環境,加強全球性和地區性機制建設,促進世界各國的經濟、政治、社會等全面發展,共同凝聚和平、發展、合作的共識等。
進入21世紀第二個10年以來,世界和平、發展、合作面臨新的實踐檢驗。從全球看,世界局部形勢更加動蕩,新挑戰不斷出現。其一,世界經濟恢復乏力,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的陰影揮之不去,能源危機和通脹威脅不時顯現;其二,美歐利用北非中東變局加緊推銷西方價值觀和掀起冷戰結束以來的第三波“顏色革命”,跨大西洋聯盟試圖對利比亞實行政權更迭;其三,地震、海嘯、核輻射的“三合一”沖擊使“日本陷入歷史上最大的危機”,①“日本面臨史上最大危機”,日本首相菅直人2011年3月29日在參議院預算委員會上的講話,新華社東京2011年3月29日電。國際社會可能就此進入復合型非傳統安全的挑戰期;其四,西方遏制中國的勢力和中國某些鄰國的憂慮重合,在2010年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反華浪潮,聲稱中國不再韜光養晦,不再走和平發展道路,而是要向世界展示“肌肉”,而中國國內的和平發展也面臨許多新課題,如發展速度和質量的悖論、維穩和維權的兩難、國家利益和全人類利益的平衡、理性政策選擇和民粹主義制約等。
在理論建設上,和平發展觀也面臨著自身完善、國內有效性和國際有效性等挑戰。對和平發展觀的挑戰首先來自于自身的理論建設。一方面,要繼續全面總結中國內政外交的豐富實踐,前瞻新任務,不斷完善和平發展觀,并將其融入科學發展觀和中國特色外交理論;另一方面,還要增強中國作為全球大國在理論建設上對世界所負的歷史使命,提出關于世界發展和國際關系趨勢的理論,為各國和平發展提供更多公共產品。對和平發展觀的挑戰還來自國內問題有效性方面。和平發展觀已經成功地指導了中國過去30多年的改革開放,但在今后30年還需要在統籌內外兩個大局中與時俱進,特別是對民生、社會管理、現代輿論等進行理論創新,夯實和諧社會的內部基礎。國際有效性構成了對和平發展觀的第三方面挑戰。當中國日益強大并舉世矚目之時,和平發展觀的世界屬性進一步顯現,因此,和平發展觀需要加快與世界主要理論觀點的磨合,需要在應對和破解世界重大問題上體現出指導意義,需要得到國際社會的普遍認可和認同。為此,中國要從政策著手有效地處理當今世界事務,從戰略高度擘劃世界發展的路線圖,以理論創新破除西方對國際關系和外交理論的壟斷,以事實和說理打破西方輿論對中國的傲慢與偏見。
理論建設是一項長期任務,需要提前運籌和確定重點。今后30年有關和平發展觀的理論建設重點是:第一,以歷史使命感和時代精神整合和平發展觀。展望今后30年,和平發展觀面臨兩大任務:一是在全球范圍內加強理論創新,形成西方和非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百花齊放,并在相互比較和競爭的基礎上整合成新的和平發展觀。二是在全球范圍內繼續維護和平與穩定,防止傳統和非傳統安全問題威脅、影響和沖擊人類社會的共同發展,使和平、發展、合作成為更加洶涌澎湃的歷史潮流。中國在今后30年應當而且可能建構相對完整的和平發展觀,其中包括國內穩定、社會和諧、兩岸和解、科學發展、持續發展、平衡發展、共同發展、體系重組、機制創新、制度改革、觀念共塑、文化共處、理想共生等要素。中國的政界和學界需要共同努力,將以上要素整合成內涵更加豐富、目標更加集中、任務更加多元、思想更加多樣的完整的和平發展觀。
第二,更新和平發展觀中的和平理論。展望今后30年的和平理論,不僅要繼續研究和平與戰爭這一傳統課題,而且還要在更廣泛的范圍對和平進行新的解讀與界定,超越相對于戰爭的狹義的“和平”,在個人、社會、行為體、環境等相互和諧基礎上建構廣義的“和平”。為此,中國要在堅持和平發展道路的歷史進程中逐步豐富和平理論的內涵,如以國家間和平促世界和平、以公正公平促社會和平、以科學發展促生態和平、以思想交融促文明對話等。當然,和平理論在更新過程中還要回答失衡、動蕩、戰爭等諸多問題,準備迎接更多理論和實踐的挑戰。
第三,更新和平發展觀中的發展理論。中國對外關系在今后30年將從“經濟為主”的階段進入“綜合平衡協調發展為主”的新階段,因此應將和平發展道路和“發展外交”統一起來,在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科學發展觀的基礎上建構新的中國與發展中國家、發達國家的“協調發展理論”。所謂“協調發展理論”,是指在以和平、發展、合作為潮流的時代,各國在經濟、社會、政治、外交和安全綜合發展時,需要對各自和相互的基礎、條件、挑戰和目標進行協調,確立相關戰略思維和互動框架。同以往發軔于西方的發展理論相比,“協調發展理論”體現了當代國際力量對比趨向平衡的時代特點,克服了原有發展理論偏重于經濟的單一傾向,超越了當前主流發展理論的西方視角的局限性。
第四,重視和平發展觀中的文化元素。和平發展觀是具有世界意義的理論,它必須不斷吸取古今中外優秀文化的養分。中國首先要從自身做起。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是科學發展觀和中國特色外交理論的重要淵源。中國優秀傳統文化需要在與時俱進中復興發展,增加和平發展觀的民族、歷史和哲學元素,并合成更加光輝燦爛的當代優秀文化。同時,中國還要繼續學習和借鑒世界各國經濟增長和社會管理的科學理論、科技進步的基礎和應用理論,以及對非主流文化的包容性等。中國正在同世界各國和多種文明加強互動,中國傳統和當代優秀文化需要同其他文化相互交融,形成全球認同的和平發展觀的文化共識。
第五,加強和平發展觀中制度保障元素。在和平發展觀形成過程中,制度保障問題曾被提及并被列入中心位置。對于整個世界來說,今后30年最重要和最根本的任務是實現國際體系改革,使之更加公平、公正與合理。為此,中國和其他新興大國需要把日益增強的綜合國力應用于充實南南合作和推進南北合作,需要對國際保障機制進行理論創新,需要在戰略上謀劃階段性目標和任務,提出代表世界多數國家和人民意愿的方向和目標,以求在全球性和地區性建章立制方面取得實質性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