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已出版13部作品的廖華歌,無疑是一個高產作家。而且,我們應該可以從這洋洋五百余萬字的詩歌、散文、小說中品讀出她生活與寫作的別具一格來。
對文學孜孜以求、無怨無悔的她的處女作《春茶贊》,早在1978年便被河南人民出版社收入《邊城花》一書。到目前為止,我以為她的最愛應該說還是散文創作,盡管她的一部《玉皇嶺》,足以令河南文壇對她重新評價。
單就散文和詩歌來說,她的創作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以她出版的《朦朧月》、《華歌集》為標志,整個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的作品都屬于此并反映了她的創作心路歷程。這一時期她主要表達現實,寄情山水,吟物詠志,屬于有感而發的文學自發階段,呈現出情感的樸素流露。
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敏銳的廖華歌已經在創作實踐中認識到自己的散文還應該有更大的表現空間,她萌發了一些新的想法并試圖在更為深廣的層面進行探索,這種修正和變換當然緣于她作家創造欲望的內心驅動。
我們知道,20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由于商品經濟的沖擊,一些日常生活景觀正在進入作家視野,身邊小事更多見于散文作品。而華歌那時的《泥路的春天》、《廖華歌散文自選集》等則多是感悟和表現時代深刻變革的作品,由于她有意追求形式的不斷變換而使自己的作品呈現出更為復雜的面貌特征,這意味著她比八十年代有了更加成熟的散文理念。
這種創作的第二階段是以她的散文《微雨霏霏》為標志。
現在來看《微雨霏霏》依然可以感覺到她有意追求形式感的“技術”本身至此已臻于成熟,作品中不乏長句的騰挪跌宕,大開大闔的情感波瀾和復雜的意象景色,使她的語言風格更加鮮明,這時她大段繁復的敘述語言在跳躍中涌現詩思、闡釋情感、展現靈魂,表現出她統馭語言的能力。
以我看,她整個散文中最獨異于他者的作品是《微雨霏霏》和《七色花樹》?!段⒂牿肥且粋€追求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女子的情感史詩,在此,華歌把精神指認鑲嵌于作品中,把文化意蘊納入到想象中,把人生希冀充斥在字里行間,盡其可能地對男女情愛的狹隘內涵做了文學意義上的詮釋,界定了“愛很寬泛是沒有任何精神負擔的無邊的隨意”,這與文學的自由精神一脈相承。如此集中、系統、大篇幅地揭示一個表現情意纏綿的心理過程的散文創造,應該說是非常獨到和難能可貴的。
她的《微雨霏霏》充滿夢幻般的不可琢磨性,更大限度地表現出世界的不確定性。在此,她把煽情盡其所能推向對生存質疑和期盼同類真愛理解、渴望勾通的地步,借助想象來訴說情感的倫理,直到情感宣泄達到至境,使自己對情愛向往和忠貞的思緒高漲到闡釋的極致。當然,她傾訴的是個人的心志、才情、筆力所能達到的藝術彼岸,模糊具體明確的指代,虛幻和虛無縹緲的表述更像是一種文化闡釋,這使她有了虛構一切的可能,可以隨心所欲、無拘無束表達人與人、人與自然間的一種關愛的深度思考。對于藝術關照生活來說,要找出實體性的真莫如寫出它的內在精神和變化不居的規律而更能給人真實感。事實上某種無中生有的虛構和想象,由于擺脫囿于真實的拘束而更能發揮出創造性和想象力,因而它在意義上可以開辟更大倫理空間,在語言形態上可以呈現更多可能性。
華歌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她在《微雨霏霏》中任由無邊的情思和無盡的想念蔓延,嘗試和幻想著與心儀已久人的謀面的各種可能。于是,一個女人的情思如汩汩溪流綿延不絕,這無窮想往和憧憬的背后是文化熏染的真情提煉,是女性對愛情的渴望,是存在對生活的質詢,是生命難以承受心靈重托的掙扎。情感上的朦朧永遠都留下不可言說的曖昧:住室、路上、思念中;電話、通信、想象中;我、你、他無不在愛的浸潤中,更有“情感上的不幸才是詩的大幸”,“心太成熟太成熟了就要謝落”等充滿哲理和富于文采的話語。如果說《朦朧月》是感慨和議論,那么《微雨霏霏》則更多的是哲理和期待。她向著自己心中的圣潔,開啟純正的心靈,追求極致和美好,她是在杜鵑泣血中完成與自我對立、對精神較勁、同宿命抗爭的,她在精神戀愛中找尋創造的快樂和毀滅再生的疼痛刺激,在放逐情感中葆有圣潔、坦然和淡泊。
《微雨霏霏》構思的一切或許是建立在幻想基礎上的,人物可能子虛烏有,而語言則是真誠的;情節可能是虛構,但情感是真實的。它在愛的宣言和情的渲染中,把愛引向哲思玄想,在思辯中又把我們的思緒拉回到現實。就這樣,從抽象到具象,從理念到意識,一路走來,無所顧及,只把思想的印記刻下忘情的履痕,走向虛無縹緲的境地,亦真亦幻、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使文字的力量指向心的歸屬,使心的向往走出情的荒蕪,使情的思緒走進靈魂的感悟。反復的吟詠歌唱,深情的細節描寫,更多隱喻、意象的迭宕起伏,使愛的完滿追求變成了愛的宗教儀式,宗教般的虔誠成了消彌男女情愛對立的媒介,成了美好情感走向永恒的階梯,成了心志表露和事業追求的內在動力。它所表證的精神操守和向內挖掘的艱難旅程,考驗著華歌的意志、才情和文字的掘進度,使我們體會到文字對情感的不同表述力量。尤其“過程是開不敗的花朵”對愛成了愛本身的體味入木三分,使《微雨霏霏》構筑了她情感上的烏托邦,更構建了她文學上的里程碑。
之后,她沒有放棄自己的更高追求,在作品獲得了一系列獎勵后,又向著文學的更高峰攀登。這第三階段,是對存在的質詢,回歸到本體論上對傳統文化的反思。
事實上,當語言和文本風格自成一家后,制約散文創作的深度除了創作主體的體驗和感悟之外,就是思維深度和精神境界的高低,因而思想性始終是文學的根本問題。
面對眾多選擇,華歌沒有迷惑,她清楚自己最需要改變和應堅守的究竟是什么,她可以并且能夠向著自我設定的目標心無旁騖、義無反顧地進發。
很快,2003年的《七色花樹》為她贏得更大成功,她的執著和勤奮終于使她更加接近她的既定目標。《七色花樹》使我們看到了廖女士的又一次自我否定。這此否定是她對原來散文寫作形態進行的一次反叛。這個無論在精神氣度還是在語言風格以及寫作技巧上都堪稱她散文代表作的文本,以其多變、虛幻的風格,使她走入到創作的另一個新天地。她要借此走向“人的內在,走向人的意識深處,人的意識與物的交流,人的幻想與夢——整個大千世界、人的紛繁的生活原本融化于人的意識與夢境之中”。
基于對不確定性的充分認可,她在《七色花樹》中用表現主義、浪漫主義、超現實主義和意識流去表達她獨立的文學意識與審美向度,這使她與傳統創作的疏離和阻斷成為可能,而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又為她使用當代前沿思想去觀照社會和顛覆傳統寫作提供了思想資源和哲學基礎。這時,她對生活的深切體味,對世界本質的超驗認識,對時空的三維空間、宗教三界的深思以及對哲學層面的精神、人性和終極關懷等交織出三位一體的多維性?!镀呱洹分械脑S多篇目,就典型地體現出以個人直覺本能為內容、以個體心靈表現為中心、對個人內心世界的感知中找尋非理性的根據,使虛構把文學所應該呈現的另一面更寬泛、充分地予以展現,并在這種展現中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語言和心靈感受,使自己的散文表現出外在性、具象式特點的多元化面貌,從而進入到更加自由的創作境地。正如論者所言:“她所表達的已不是一般散文那樣的離愁別緒、世事感嘆,亦非對山水風光的膚淺贊美,更非卒章顯志的豪言壯語,她表達的是詩思,是靈魂的本色本音,是對宇宙、生命、存在的至大致微的感覺和體悟,以及近期對眼下現實的關照和反思”。
文學以一定意義上應該說是虛擬世界,太注重實際和太有邏輯性反而會束縛我們心智的開發和思想的表達,文字無論就其形式或內容更應該有感性,感性、感覺、感悟始終與文字有天然的聯系,所以,虛構和想象是文學的必然?!镀呱洹分冻志孟氯サ纳沉!返募兇庾h論更像是人生讖語,華歌把意象融入意境,用陌生化來拓展語言表達空間,在自我建造的語言烏托邦中去探索人生意義和文學的各種可能,此時的語言已經不僅是思想的工具,更還是思想的指引者、領路者,情景交融在這里已變成了幻想和虛構,虛構使她把自己所操控的語言詮釋到莊子夢蝶的境界。言此與語彼、思維和存在的交相輝映,不折不扣地踐行著語言形式的功能意義。莊子夢蝶或蝶夢莊子?我在她的亦真亦幻、虛實相間的表述中真有點不知所云的味道,但這并不影響我欣賞和體味她那更為鮮活、空靈的文筆。
華歌的散文創作從《華歌集》到《微雨霏霏》再到《七色花樹》,經歷了從解讀生活實際和物象本體,到詮釋靈魂深處的情感和心靈體驗,再到純粹精神上的意義轉換,實現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新高,表達了自我特立獨行的真切存在。
如果說《朦朧月》、《華歌集》對文學的認識還是在贊美和歌頌生活的寫實階段,她的所見所聞也好,所感所想也罷,最初目之所及、思之所想無非對現實本身的審視、感悟。而到了《微雨霏霏》,則是對意識、心靈、文字本身的觀照、想象、詮釋,出示著有文體自覺意識的證明,再到了《七色花樹》、《玉皇嶺》則既有虛的遐想,又有實的描摹,真正進入到語言空靈與事理通達的相互融合中,達到想象的豐富、意象的分明與虛構的真實相交合的境地。
當華歌寫出長篇小說《玉皇嶺》的時候,套用時尚的說法,應該說她是一個有了存在感的作家。所謂有存在感,以我的淺見大體上有三層意思:一是作品反映的是高于生活的靠想象和虛構呈現出世界的可能性。二是表現有文學存在價值的生活,即在文化層面的寫作和能夠用哲學觀照世界。三是表現有社會責任和擔當、救贖意味以及深刻的宗教、人性背景。
總體上說,《玉皇嶺》是民間奇俗、風情民意的民俗文化大展示,表現了與廟堂文化相對應的民間文化所折射的原態生活中人性鍛造和升華的過程。華歌在《玉皇嶺》中的主要情節串起一個個充滿奇異色彩的故事,并在敘事間歇營造文化與原生態生活的間離效應。插敘、倒敘、正敘、補敘等各種敘事因人而異、因事而別、因地而分甚至以物或其他為敘事線索,顯得隨意而不零亂、從容而不張狂、神秘而又內斂。頗有意味的講述采取了碎片化和拼貼的技巧,做得不露聲色、了無痕跡,沒有碎片斷裂的凸兀感和不連貫產生的滯澀感。她采取散點透視來結構故事,以奇妙的傳說構建人物情節,依靠時空間的切換完成敘述,不僅擴大了敘事的外延,也增加了故事的內涵,使敘事呈現出立體開放的多維架構態勢,造成的停頓和形成的迭宕給人疏朗清晰的感覺,再輔之以宗教圖騰,生命秘笈、玄妙夢境、奇異動植物描寫及奇人奇事穿插其間,使沉悶的長篇敘事有了靈動、輕逸、鮮活的表達形式。這樣的外部結構使開放的敘述發散開來并在文化觀照、人情世故、心理描寫上達到空間化、立體化,呼應了存在的生活邏輯,摒棄了以主線結構人物命運的套路,但又并不缺失長篇描寫人物命運的滄桑感、沉重感,內在地支撐起復雜多變的敘事空間,使結構的骨架和情感的豐滿與地域奇特傳說相互交織、迭印并充分交融,更利于傳統文化浸潤出的故事顯出本真和質樸。
《玉皇嶺》是整體民族民俗生活的單元化敘事,在描摹玉皇嶺這個小社會中的人性嬗變中,采取全景式展現與分散式聚焦相結合、線性時間流動與情節空間搭配相銜接、碎片化敘述與橫斷面掃描相融洽的手法。她對于風情民俗嫻熟于心,傾訴于筆,可謂事理通達、人情熟稔。她講述的一個個悠遠而又貼近現實的故事、一個個憂傷而又閃耀人性光芒的故事、一個個有著堅硬生存底色而又蕩氣回腸的故事,有對諸如亂倫等最隱秘丑惡人性的揭露,也有“讓太陽在大年三十歇息”的溫婉人心的充沛表現,是人在自尊中找尋生命的敬畏,是文化譜照下人際間及人與自然間應該本應如此這般的和諧相處,這故事有復雜性、咸腥味、苦澀感,耐人尋味、發人沉思、催人奮進;這故事再現生存、塑造精神、安放靈魂;這故事寄物于情、融情于景、情景交融,使世態人情的文學表達有了文化、宗教指向的深度。
文本的巧妙之處在于以地域描述引領敘事,徐疾有致的敘述前后照應、相互關聯,絲絲相扣,環環相接:由大河灣引出壽星樹,用傳說為故事發展埋下伏筆,而后羊奶奶出場,再有領坡人林老三引出黑蟒蛇——這個貫徹始終的意象——再敘說捕蛇人潭永定——然后到捕蛇人的居住地——小西崗。先用山林風景來營造神秘的氣氛,輔之以地名、景物描寫及傳說,再用全能視角敘述奇妙詭異的故事來襯托人物性格,使符號化的地域與氤氳的故事相交融、生活的絕技與人的生死相陪襯,讓人物的無常命運與風俗相聯系,使地域特色、動植物傳奇與意象表達的結合不僅具有句式上的修辭學意義,更成了象征、隱喻、意象的修辭本身,細節的微觀得以與文本整體相匹配。
華歌對生活的描寫,也揭示了人們對命定的無奈。在文本中,夢是華歌解決現實與虛構矛盾沖突的調和劑,傳說、風水、夢境一般總與影響人物命運的事件聯系在一起,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夢中引發、夢中發展,夢成了敘事的切入點,也成了折射人性的媒介,更成為走出尷尬的轉機,因夢而起禍端、因夢而化干戈為玉帛的關鍵,是她隨心所欲的文學虛構和想象。而且幾個人物的死亡似乎都與神秘有關,如辛漢章;也有與遭遇有關,如潭順昌;更有與自然或傳說有關,這些打通人、神、鬼間的界限,貫穿現實、夢幻和思維的交融,無疑增加了作品的深刻性和復雜性。她的敘事不是靠人物故事去推動,而是用眾多紛紜的頭緒說出了眾生的命運,簡潔而不單薄,多重而有條不紊。語言準確、冼練,人物形象個性鮮明,如老沙皇。再比如設計的幾位女性如牛靜荷等很有形式感和現實意義。另外土改、文革、改革開放的背景若隱若現,既不刻意又不疏離,使存在具有見證歷史的時代感,也使玉皇嶺的故事與外界保持聲息相通的互動性、開放性。同時,她對于需要結束的了斷,不是簡單化的一停即止,而是用民謠言此而顧彼,或適時自然地轉到另一景致中,既富有詩情畫意,又增加了文學意蘊,使寫作的形式更為新鮮而豐富。
《玉皇嶺》寫出了別異于其他地方的生活,有一種南陽地域文化浸潤其中的感覺。它在反映農耕文化的總括下,有狩獵文化的粗狂因子,有婚俗文化的命定顯現,有民以食為天的唯此為大,有動、植物、山、石的諸多圖騰崇拜,有對山村農民文化心理的深刻揭示。這其中表現以老沙皇為代表的貌似公允的正統和與之對應的牛貴賢等人使用陰招對他生命權利、社會權力的消解,實質上表現出人的文化在觀念層面的對立。又如玉皇嶺人尊重知識、能力等價值取向與崇尚奇人、迷信算命的旁門左道并行不悖,尊慈崇善和接納庸俗的相得益彰。這些主流與非主流文化共同構筑了玉皇嶺地域文化雜揉相間的具有獨特魅力的文化氛圍。同時,華歌使植物、動物與人的職業、性格及世俗的爾虞我詐結合起來,以很多神奇傳說來增加故事的神秘感,把人所塑造的文化和文化滋養的人的言行內在地表露出來,使人物命運因人性而呈現出的斑斕多姿而更有可信度、感染力。尤其是體現出了我們這個民族在艱辛生活、困苦日子中那種不屈不撓的樂觀精神,使文本更具有文化質感和哲理,具有一定的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的意義,顯示了作者豐富的生活積累、厚重的文化積淀以及駕馭長篇小說的生命體驗。
基于對她創作的認可,她在以往作品不斷得獎的情況下,近年的散文新作《七色花樹》和長篇小說新作《玉皇嶺》又連續兩屆榮獲河南省政府大獎。
我期盼她在文學上有更大的收獲,在詩歌、散文、小說領域的創作成果應該能夠給予她新的更大的自信。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