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朋友復述已故著名作家汪增祺先生,生前所講的一個故事:
在內蒙古大草原上,有事出遠門的人只需背負一條生羊腿,便可以不必為一路上的食宿所擔心。每當日暮黃昏,孤獨地行走了一天的旅人,只消將背負的生羊腿獻給前往投宿人家的主人,便會蒙人以一飯相款、設一榻供眠;次晨客人動身前,留客人家的主人,會主動交給他一條新鮮的羊腿,讓其帶上繼續趕路。汪老稱,他本人就曾背負一條生羊腿,從呼和浩特出發,游歷草原月余,及至返回呼市,手上仍拎著一條戈壁深處牧羊人家饋贈的,更大也更新鮮的羊腿。
乍聽到這個故事時,我得承認,我內心的冷暖一時是說不清楚的。如果說人生是一趟遠程串門,而生命又是一個去化緣、去結緣的過程,相信沒有誰希望自己來這個世界一遭,僅僅是為了空手而歸的。通常,我們給這個世界所能帶來的禮物,僅僅是我們自己;當我們行將垂睫大去之際,反復檢視肩頭所負之物,倘若畢生渴望感動人間的奔行,換來的是來自人間的更加巨大與新鮮的感動,我想那份滿意和知足,只有來自于對緣分二字的默默體認。
我曾到過新疆,知道居住在南疆沙漠地區的人們,在瓜果收獲季,有將吃剩的西瓜皮并不隨手亂扔,而是會將它們鄭重地一塊塊覆蓋在地上的習慣——人們會讓有殘瓤的一面朝下,以延緩其水分蒸發速度,說是沒準會有從沙漠深處歸來的饑渴難耐的旅人,需要它們。這是另一種人與人的結緣方式,施受雙方可能永不相識,僅僅是通過一塊塊瓜皮傳遞著彼此的關照與被關照。
想想,如果你就是某個被某塊瓜皮著意搭救過一命的幸運旅人,你如何在生命中收藏這份也許僅限于一塊瓜皮大小的感恩與報恩呢?而這又是人間怎樣一種,被無緣謀面的同類遠遠地牽掛著的,既使人幸福又讓人悵惘的緣分啊!
那年夏天,在藏北無人區拍攝記錄片。給我們開車的藏族司機,有一回在幫別人拖車時,沒想到自己的車也陷入泥沼動彈不得。附近有位牧民見狀二話沒說,趕來自家一群牦牛將兩輛車一并拖出了沼澤地。事后我們得知,若干年前,有過路的司機,曾經搭載過這位牧民病重的妻子,去鄉醫那里救治,此后他的家便一直安在沼澤地附近,沒挪過地方,總想著,沒準哪天會有哪輛過路的汽車遇到麻煩,需要他幫忙。多年以來,他到底以自己的方式,把陷入沼澤的多少輛過路車給拖出來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但他知道的唯一一點,便足以使我肅然起敬了,哪便是“那曲一帶的司機師傅基本上都認識我”!
如果說生命真是一種值得珍惜的緣分,在得人相幫之后,數十年如一日地相機助人,這又是怎樣一種令人為之動容的惜緣方式呢?
選自《青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