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倒退六十年,有一位俄羅斯僑民詩人,曾在天津生活了兩年時光,他在音樂學院教授俄語。1952年離開天津,跟他的母親一道,途經香港,乘輪船去了巴西,落腳于里約熱內盧。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又高又瘦、其貌不揚的俄羅斯人,一邊艱苦勞作,一邊從事文學翻譯,居然把老子的《道德經》和屈原的《離騷》,還有一些唐詩宋詞名篇譯成了俄文。
人心實在奇妙,說它小,僅容方寸,說它大,能包容世界。這位多年居住中國的俄羅斯僑民詩人,雖浪跡天涯,心中卻依然牽掛中國,牽掛俄羅斯。他默默地寫詩,反復吟唱的主題,就是思念兩個祖國,兩處故鄉。這位終生漂泊的詩人就是——瓦列里·弗朗采維奇·佩列列申(1913—1992)。
佩列列申出生于俄羅斯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父親是白俄羅斯貴族后裔,曾在中東鐵路局任工程師。1920年,七歲的瓦列里跟隨母親從俄羅斯的赤塔來到中國的哈爾濱,在當地的俄羅斯僑民學校讀書。他十七歲畢業于哈爾濱基督教青年會中學,隨后就讀于哈爾濱北滿工學院,學習法律和漢語,大學期間開始寫詩并發表作品,受到哈爾濱俄僑詩人的青睞。1932年10月他參加了文學團體“丘拉耶夫卡”,結識了許多俄羅斯僑民詩人。佩列列申在哈爾濱先后出版了四本詩集:《途中》(1937)《蜂巢完好》(1939)《海上星辰》(1941)《犧牲》(1944),他還把英國詩人柯爾律治的敘事詩《老水手的傳說》翻譯成俄語,也在中國出版。
1938年,二十五歲的佩列列申得了一場重病,病愈之后,下決心獻身宗教,他成了哈爾濱喀山圣母修道院的修道士,法名蓋爾曼。同年秋天,得到俄羅斯東正教傳教士團領班、北京教區大主教維克多的幫助,前往北京(當時叫北平),在東正教教士團圖書館任職,并擔任教士團子弟學校教師。佩列列申非常喜歡古老的北京,皇家園林的秀麗湖光給他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他用“奇妙”兩個字來形容這座古都。在北京工作,他學漢語進步很快,不僅閱讀書寫日漸長進,口語表達能力也逐漸提高。他還四處游歷,《游山海關》《游東陵》《西湖之夜》這些抒情詩的題目,都反映出他的行蹤。豐富的閱歷加深了他對中國風土人情的了解,他認同中國文化,在《鄉愁》一詩中,他承認中國是善良的“繼母”,黃皮膚的中國人是他的“兄弟”,這種歸屬感在其他俄羅斯僑民詩人的作品中并不多見。
由于三十多年在中國生活,閱讀了許多中國古典詩歌作品,佩列列申格外推崇中國詩人屈原、李白、蘇軾。他在《西湖之夜》這首詩當中寫道:“農歷每個月十六夜晚,/人們都說:‘月光盈窗。’/普天月明!我還年輕,/這地方幾乎就是家鄉。//屈原投身湍急的溪流,/他的心難以承受憂傷;/皓首的李白陷落井底,/撈取水中醉酒的月亮。”不熟悉中國的文化傳統,很難寫出這樣的詩句。佩列列申在他的詩歌創作中常常采用中國詩的意象,糅進中國詩的元素。例如,他經常寫松樹,而俄羅斯詩人一般更喜愛白樺樹、花楸樹、橡樹;他常常寫荷花、菊花,而俄羅斯詩人喜愛的卻是石竹花、蘋果花、玫瑰花。此外,他多次寫到茶葉、扇子、胡琴,這些意象顯然具有中國特色。所有這些無一不說明詩人佩列列申對中國文化的熟悉與認同。
閱讀佩列列申的詩歌作品,我們還不難發現,詩人喜歡中國的宗教,比如佛教、道教,他對道家“清凈無為”的思想尤為贊賞。中國的詩詞、繪畫、書法、音樂都曾引起他的濃厚興趣,《從碧云寺俯瞰北京》《湖心亭》和《胡琴》等詩篇就是最有說服力的例證。佩列列申寫詩,語言洗練優美,詩風灑脫飄逸,格外注重音韻節奏,布局謀篇明顯受到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他把中國視為“第二故鄉”決非偶然。
1943年5月,佩列列申在哈爾濱神學院通過神學副博士學位論文答辯。同年11月,由于同性戀行為“觸犯教規”,受到俄羅斯傳教士團懲處,從北京調往上海,受上海教區主教約翰監督管教。1946年,佩列列申向俄羅斯東正教傳教士團遞交申請書,退教還俗。這期間他開始為前蘇聯塔斯社駐上海分社擔當中文翻譯,不久,經申請獲得前蘇聯國籍。20世紀40年代中期佩列列申將魯迅的短篇小說、雜文與書信翻譯成俄文,由上海《時代》出版社出版。1950年,得到僑居美國的胞弟幫助,詩人離開上海,乘船抵達舊金山,打算移居美國,但由于他曾為塔斯社工作,被美國當局懷疑是前蘇聯特工人員而被扣留,拒絕人境,后被遣返回到中國天津。1952年,他弟弟幫他取得了巴西簽證,佩列列申與母親一道途經香港前往巴西,僑居里約熱內盧。
初到巴西,生活相當艱難,佩列列申曾在TU做工,在禮品商店當售貨員,還擔任過學校的英語教師。1957年,在英國駐巴西的不列顛文化使團圖書館找到一份工作,擔任圖書管理員長達九年。由于生活窘迫,語言環境陌生,他的詩歌創作停頓了將近十年。恰恰是在這段艱苦寂寞的歲月,詩人開始翻譯《離騷》、翻譯中國古典詩詞,明明知道這些作品譯成俄文,難以在巴西出版,卻仍然堅持,不難理解他把翻譯中國古典文學作品視為一種精神寄托。與漂泊的屈原、孤獨的李白進行心靈對話,仿佛能給他帶來幾分慰藉。
1970年,佩列列申翻譯完成了中國古典詩詞俄譯本《團扇歌》,其中包括王維、李白、杜甫、李商隱、杜牧、歐陽修、蘇軾等詩人的作品,還有《木蘭辭》和白居易的《琵琶行》。他所選譯的作品,有一個基調,就是惆悵憂傷與遷徙流離。1971年詩人完成老子《道德經》的翻譯,這個俄文詩體譯本二十年后才在前蘇聯《遠東問題》雜志(1990)上發表,譯本一經問世,立刻引起了學術界的肯定與好評,2000年出版單行本。1975年他翻譯的《離騷》在德國法蘭克福出版,那是他多年嘔心瀝血的結晶。佩列列申精通漢語,對原文理解透徹準確,表達和諧流暢,接近原作風貌,譯本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得知《離騷》終于出版的喜訊后,詩人特意帶老媽媽上街,在里約熱內盧一家冷飲店吃冰激凌以示慶賀。想想此情此景,詩人為中俄文化交流默默奉獻的精神的確叫人感動。
佩列列申遷居巴西以后出版的詩集有:《南方之家》(1968)《禁獵區》(1972)《涅沃山遠眺》(1975)《天王衛一》(1976)等,這些詩集大都在德國出版。佩列列申的俄文譯詩集《南方的十字架》(1978),都是譯自葡萄牙語的巴西抒情詩。1983年,他用葡萄牙語寫的詩集《舊皮襖》正式出版。1984年,與巴西詩歌翻譯家馬爾克斯合作,將俄羅斯詩人庫茲明的《亞歷山大歌曲集》翻譯成葡萄牙文出版。1987年,俄文詩集《三個祖國》在法國巴黎問世,其中既有在中國哈爾濱、上海寫的詩,也有在巴西里約熱內盧寫的作品。心系中國,魂系俄羅斯,是諸多詩篇當中最為扣人心弦的主旋律。
普希金的代表作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獨具特色,采用奧涅金詩節寫成,四百多個詩節無一例外,形式極其嚴謹,曾有評論家斷定,這種形式空前絕后。就重視詩歌的音樂性,熟練駕馭十四行詩而言,佩列列申不愧是普希金的繼承人,堪稱天70他的代表作《無主題長詩》,完成于20世紀70年代末,共分八章,包括八百個十四行詩節,全部采用奧涅金詩節格律寫成,充分顯示出詩人駕馭十四行詩的嫻熟技巧。對于這部作品,評論界褒貶不一,頗有爭議,因為其中內容涉及當年哈爾濱和上海俄羅斯僑民文化界與宗教界人士的某些隱私,也涉及詩人本人的同性戀癖好,因而遭到非難與指責也就不足為奇了。
除了母語,佩列列申還精通漢語、英語、葡萄牙語、西班牙語,他的文學創作和翻譯,為各民族文化交流架設橋梁,因而享有很高的國際聲譽,被稱為俄羅斯僑民詩人第一浪潮的優秀代表,南美洲最杰出的詩人。他用自己的作品為民族文化溝通與交流作出了貢獻。因此,他不僅是杰出的詩人,卓越的翻譯家,而且是一位令人敬重的民間文化使者。
1992年11月7日,詩人病逝于巴西里約熱內盧。這位詩人在俄羅斯只生活了短短的七年,但童年印象終生難忘;從七歲到三十九歲在中國生活了三十二年,最美好的青春歲月都跟中國相關,中國的山水令他魂牽夢縈,實屬自然;他在巴西居住了四十年,已經料到南半球這個喧囂的城市將是他最后的歸宿地。不過,他在心底一直保留著一絲希望,那就是等待機會返回祖國俄羅斯,尋找機會重返中國,再次游覽哈爾濱、北京、上海、杭州。
上世紀70年代中期,佩列列申寫過一首詩,題為《在2040年》,抒發他的心愿。他相信到2040年,他將死而復生,走出墳墓,重返俄羅斯,相信莫斯科將出版《佩列列申詩集》。詩句中交織著憂傷與歡樂,遠見與自信。其實,俄羅斯報刊從上個世紀80年代末就開始刊登佩列列申的詩作,到90年代,他的譯作也相繼發表或出版。應當說,詩人返回祖國的日期是大大提前了,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
進入21世紀,俄羅斯詩歌界公認佩列列申是俄羅斯僑民詩人當中最優秀的詩人。倒是我們中國讀者對他還缺乏了解,相當陌生。作為佩列列申詩歌的愛好者和翻譯者,我愿在這里向大家介紹詩人的生平和詩歌作品,并以此告慰直到臨終依然懷念中國,渴望返回中國,并把中國看作“第二故鄉”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