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在北大中文系就讀時,前任老校長傅斯年的大名就已如雷貫耳,且伴隨之的,總有一種對老校長揮之不去的高山仰止、難望其項背的局促感。事實上,傅斯年頭頂上的光環的確太耀眼太炫目上他不僅是中國近代著名的學者、教育家,同時還是卓越的社會活動家、五四運動的領軍人物。沒曾想,許多年以后,我竟會在他最后的“棲居”地——臺北臺灣大學邊的傅斯年墓地(傅園)里,近距離地和他“接觸”。
那是一個冬日的午后,我迫不及待地搭乘捷運來到心儀已久的臺灣大學。時值臺灣的冬
季,天空卻飄落下淅淅瀝瀝的小雨。臺灣的冬雨很有些意境,冬季到臺北來看雨也就成了應時的一景。及至臺大正門右側,豁然可見座有十余根圓柱支撐的被稱作“斯年堂”的神殿式建筑,這里即安放著漢白玉筑制的傅斯年墓冢。
這個在神明庇護下的占地7000平方米的傅斯年墓園,遠沒有一絲一毫的蕭索肅殺之氣。相反,它顯得格外曬靜、親和與祥瑞。竊以為,它更像是一個可供人駐足歇息流連的微縮植物園,這里有參天的榕樹及道勁的柏樹,還有幾何形狀的流水潺潺的水池……而在一旁不遠處的無字方尖碑則提示著’這里又迥然有別于那些普通的園林。
在雨中,我靜靜地瞻仰憑吊了傅斯年的墓碑,然后,在蔥綠大樹冠蓋如云的濃蔭及不知名鳥兒的啾啾吟唱下,于南國花草散發出的馥郁馨香中,陷入了無盡的遐想與冥思。
呼風喚雨的不羈之才
1917年,北京大學一躍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搖籃和大本營,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魯迅等人的激進言論讓時為北大學生的傅斯年頓悟猛醒。在1919年五四運動風起云涌、狂飆突進之際,傅斯年奮起擔任游行的總指揮,他扛著大旗振臂高呼,走在隊伍的最前列。五四運動之后,傅斯年陷入了深沉的反思,他體味到“社會是個人造成的,所以改造社會的方法第一步是要改造自己”。
1919年底,傅斯年遠走他鄉,先入英國愛丁堡大學,后轉入倫敦大學深造。雖然傅斯年出國前是學文的,但此時他突然又對自然科學萌發了不可遏止的興趣。這看上去似乎是件奇怪的事,但在傅斯年的老同學羅家倫眼里,這恰恰是最符合邏輯和常理的,傅斯年是想從自然科學里得到有效的方法和訓練。
4年之后,傅斯年轉入德國柏林大學哲學院繼續深造,他選修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新興的比較語言學。也是在那里,他有幸結識了陳寅恪、徐志摩等人,并經常聚在一起進行“腦力震蕩”,縱橫捭闔,高談闊論。而當多數在德國的中國學生忘乎所以地游玩嬉戲時,只有傅斯年和陳寅恪兩人巋然不動、獨自修身,他們被喻為“寧國府門前的—對石獅子”。雖然如此用功,但傅斯年及陳寅恪兩人最終都未獲得任何學位。
1926年冬,沒有文憑、兩手空空的傅斯年應中山大學之邀回國,翌年任該校中國文學和史學兩系主任;之后他悉心創辦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出任所長;而后他又應蔡元培之聘在中央研究院開創歷史語言研究所,這個曾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有過舉足輕重作用的學術機構,正契合了’傅斯年“將東方學正統由柏林、巴黎移回北平”的理想。
才華橫溢的傅斯年在1929年兼任北京大學教授,其后有關他的各種榮譽也接踵而至,其中包括擔任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國民參政會參政員、中央研究院總干事等。
素來堅持純粹獨立的學者身份、“參政而不從政”的傅斯年,曾幾次婉拒國民黨政府伸過來的通向高官仕途的橄欖枝。他執拗地想憑一介公正之身,永遠享有恣意批評政府的無上自由。
可圈可點的精神之旅
1918年夏天,農民的兒子毛澤東從偏遠的湖南鄉間走進高不可攀的北大校園,與名望顯赫的胡適及咄咄逼人的北大學生領袖傅斯年不期而遇,那時的毛澤東還是個衣食拮據、一文不名的“北漂”青年。,
時隔許多年后的1945年7月,傅斯年與黃炎培等民主人士一道來到延安,毛澤東邀他在黃土砌成的窯洞里徹夜長談。毛澤東對傅斯年于五四期間在反帝反封建方面的貢獻贊賞有加。而傅斯年卻謙遜地回答說:我們不過是陳勝、吳廣,你們才是項羽、劉邦。
那一夜,兩人從紛亂的時局到復雜的歷史,幾乎無所不談,相見甚歡。長談結束時,傅斯年提出想要一幅毛澤東的親筆手書,毛澤東欣然應允。毛澤東信筆寫下晚唐詩人章碣的《焚書坑》:“竹帛煙消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同時,毛澤東還附親筆書日:“孟真(傅斯年,作者注)先生:遵囑寫了數字。不像樣子,聊作紀念,今日聞陳勝吳廣之說,未免過謙,故述唐人語以廣之。”
傅斯年把毛澤東所書條幅、親筆信、信封和毛澤東宴請時的請柬等帶回重慶,后帶到南京,1948年又帶到臺灣。傅斯年曾是民國時期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靈魂”,那些珍貴的歷史文物如今完好地保存在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所的傅斯年圖書館中,供后人研讀瞻仰。不難想見,兩者間那種超乎尋常的精神碰撞是愉悅異常的。
1945年9月,抗戰勝利不久,傅斯年出任北京大學代理校長。1949年之后,許多五四人物如胡適、傅斯年等都相繼赴臺。但是在那種“黑云壓城城欲催”的窒息氛圍中,不僅魯迅、周作人等人的著作被視為洪水猛獸,連那些剛入臺的五四人物也都不得不噤若寒蟬,只字不提當年振聾發聵的五四精神。從此以后直到解禁時分,在漫長的40年時間里,“五四”只被諱莫如深地簡化為一個等同文學與浪漫的名詞。不屈不撓的臺大之魂
20世紀60年代,臺灣有“來,來,來,來臺大;去,去,去,去美國”的順口溜傳于民間,因為一旦一只腳踏進臺灣首屈一指的臺大門檻,另一只腳就基本上邁進了美國名校的大門。然而在臺大成立伊始,卻僅余其前身臺北帝國大學殘存的教室和設備,沒有一絲生機,只有一派青黃不接的落敗蕭條景象。
1949年傅斯年臨危受命,毅然出任臺大校長。雖然之前做過西南聯大的校務委員及北大代理校長,但此次接手危機四伏的臺大時,傅斯年還是有些一籌莫展。當然,久經沙場、不輕易言敗的傅斯年并未臨陣逃脫,他發誓—定要把孤島上的臺大辦成另一個北大。
相傳傅斯年當年常去陽明山登門找蔣介石索要臺大的辦學經費,而每去一次,他都不會空手而歸。據說,他也是其時為數不多的敢放肆地在蔣某人面前蹺二郎腿、抽煙斗說話的人。
身為一校之長的傅斯年一貧如洗,嗜煙如命的他連上好的煙絲也買不起,他經常將劣質煙的煙絲拆放到自己的煙斗里,聊以過過煙癮。一次,在臺大外文系教書的出身名門的妻子囊中羞澀,不得不借錢買米度日。傅斯年曾心有隗疚地對夫人說:“你嫁給我這個窮書生,十多年來沒過幾天舒服日子,我死后,也無半文錢留給你們母子,我對不起你們啊!”
傅斯年的臺大,看似尋常最奇崛。在傅斯年履新之后,臺大經歷了脫胎換骨般的改造。他廣結并“網羅”臺灣各界的知名學者和賢達之士,使得臺大師資的羽翼不再孱弱,而是越來越雄厚豐滿;他還進行優勝劣汰,嚴格考試錄取等規章制度,杜絕為任何顯赫的權貴提供可乘之機。
再接再厲的五四之聲
天妒奇才。1950年12月20日,身形肥胖、自稱“以體積乘速度,產生一種偉大的動量,可以壓倒一切”的傅斯年在答復教育行政的相關質詢時突發腦溢血,溘然長逝。這一貌似強大勇往直前的偉大動量,在頃刻間嘎然而止。
從日據時期的臺北帝國大學,再到如今久負盛名的臺灣大學,期間的歷任校長多如過江之鯽,但在臺大不算短的歷史上,僅有兩年之任的傅斯年卻留下了最為難以磨滅的濃重筆墨。
相對于眾多大陸名校大門的華貴、高調、顯赫,臺大的校門顯得太過平易、樸實、古舊。大門旁,僅在由年代久遠的褐色磚頭壘砌成的半圓形建筑上方,題有“國立臺灣大學”六個字,簡約凝重,不事張揚。
在臺大行政樓前與椰林大道的交匯處,立有一口聞名遐邇的“傅鐘”,這是臺大特為紀念校長傅斯年而鑄造的。淺灰色的基座上,有四柱紅色的鋼管將偉岸的“博鐘”高高擎起,似在撐起一顆不滅的高尚的靈魂。硬朗的大鐘匕面還鐫刻有傅斯年倡導的臺大校訓——“敦品、力學、愛國、愛人’。每逢學校上下課時,“傅鐘”都會鏗鏘地敲響二十一聲,這數字緣起于傅斯年說過的那句話——
“一天只有二十—小時,剩下三小時是用來沉思的”。
夜色降臨時,我緩步走出了臺大校園。這時,燈光照射下的斯年堂發出晶瑩剔透的柔和微光。雖然人類的身形最終都會化為腐朽,但我深信,傅斯年生前所悉心倡導的那種卓爾不群的學術風格和開放不羈的自由空氣卻能在這里時刻警醒著世人,進而得到傳承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