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第二次見到馮小寶起,我就看他很不順眼。
那是馮小寶轉來的第一天。班主任帶著他出現在教室里。那天馮小寶身穿一件紫色格子襯衣,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干凈的臉,烏黑的眉,唇紅齒白。對于眾多女生來說,他那燦然微笑的模樣,絕對是一幅賞心悅目的風景畫。
因為馮小寶的笑,窗外陰霾的天氣似乎瞬間變好了。這句讓我感覺很酸的話,是同桌方小惠說的。
在馮小寶轉來之前,方小惠一直對我很好。她說,沈蒼遠,在我眼里你就是班里最優秀的男生,沒有之一。
方小惠的稱贊,讓我飄飄然。身為一班之長,我沈蒼遠樂觀開朗,善于交際,和大家打成一片。雖說有點貪玩,但哪次考試的成績不是排在年級前列、班級榜首呢?
馮小寶的到來,讓我遺憾地發現,方小惠原來是個立場很不堅定的人。同時我也很悲哀地發現,不僅僅是方小惠,班里的其他女生也不約而同地將羞怯而又欣賞的目光轉移到馮小寶身上。
“他身上有一種王子般的氣質。”方小惠興奮地說。
我的手握緊圓珠筆,心里早已經將方小惠鄙視得千瘡百孔。看著坐在前排的馮小寶,我恨恨地說:“名字和長相都跟女人一樣,這種男生,看了就讓人煩。”
卻聽到班主任說:“馮小寶,如果有什么問題,可以問班長沈蒼遠。”
然后,我又一次看到了馮小寶那張淺笑的臉,還有那清澈的眼神。
馮小寶真是個安靜得出奇的男生。平時,他總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看書或者整理筆記。
體育課上,他會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其他男生在球場上縱橫馳騁,揮汗如雨。而那時,以方小惠為首的女生們總是圍在馮小寶旁邊,和他閑聊。馮小寶說話的時候,總是面帶微笑,聲音很輕但是很有磁性。
"喂,馮小寶。一起來打球吧?"又一次體育課上,我迎著方小惠的白眼,朝他笑著說。
馮小寶愣了一下,說:“好。”
原本想要借打籃球對馮小寶進行一番羞辱,卻沒有想到最后居然是我沈蒼遠自取其辱。看似弱不禁風的馮小寶,籃球技術居然如此精湛。傳球、跳躍、投籃。一連串的流暢動作,讓一旁的女生激動得快叫破了嗓子。
兩隊相戰,我們隊被以馮小寶為首的隊打得落花流水。
方小惠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沈蒼遠,你遇到了馮小寶,就要甘拜下風才行啊。”
我垂頭喪氣地抹抹額頭上的汗,將籃球扔得遠遠的。
馮小寶依舊是一臉明媚地笑:“只是一場籃球賽而已,別當真。”
我哼了一聲,心想:馮小寶,你可真是深藏不露。
我說:“沒看出來,你這么會打籃球,為什么不早給我們露兩手?”
馮小寶變得有些尷尬不安,紅著臉說:“我知道你討厭我,所以就站在一旁看你們打籃球。”
馮小寶的這句話,無異于一個驚雷在我耳邊炸響。我也終于明白,為什么遇到不懂的問題,馮小寶一直不肯來找我,而是去問其他人。我對于馮小寶的厭惡,當真如此明顯?
明知自己理虧,我依舊面不改色地說:“你多疑了吧,我什么時候說過討厭你?”
馮小寶停下來,疑惑地說:“我剛轉來那天,你不是說我這種男生讓人煩么?”
我暗暗叫苦,原來那天的話,竟被耳朵靈敏的馮小寶聽到了。
我聳聳肩,皮笑肉不笑地說:“現在沒有那種感覺了。”
實際上,我對馮小寶的厭惡是與日俱增,他的優點越多,我心里就越不爽。
事實證明,馮小寶是個很低調的人。擁有滿腹才華,卻不輕易地顯山露水。
音樂課,一直到上課鈴聲響起的時候,我才沖進教室。一進去,就發現了異常。坐在鋼琴前的,不是美女老師,而是馮小寶。
美女老師和其他同學一樣,安靜地坐在下面,耐心地等待。
一個燦爛的微笑過后,馮小寶修長的五指在黑白鍵之間來回跳躍,行云流水般舒暢的琴聲響起。盡管我不愿意承認,臺上的馮小寶,的確像極了一個王子,一個會彈鋼琴的王子。
一曲完畢,教室里掌聲雷動。如雷的掌聲中,還有方小惠惡俗地喊叫:“馮小寶,你是我們的偶像。”
而后,她扭過頭對我說:“聽說彈鋼琴的家里都很有錢呢,你說,馮小寶的家底也挺豐厚的吧?”
我不屑地說:“你沒看到他上學放學都有專車接送嗎?有錢有什么了不起的。”
馮小寶走下臺,坐在我旁邊。我點點頭,裝作很懂的樣子說:“彈得不錯,那個曲子叫什么名字來著?”
馮小寶興奮地說:“那首曲子是《天空之城》。你知道嗎,我的夢想是組建一個樂隊,現在是高二,爸媽不允許我這么干。等高考完了……”
我懶得聽馮小寶的長篇大論,在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出第一次見到他m0ToczMLp30Otixb5mkZ1g==的場景。
那只會讓我覺得眼睛發酸。
馮小寶一系列出色的表現,讓大家對他刮目相看。班主任更像撿到寶貝一樣,整天將“沈蒼遠”和“馮小寶”掛在嘴邊。一個文科班里,有這樣兩個優秀的男生,哪個老師能不開心?
辯論賽上,因為知識面廣又能言善辯的馮小寶的加入,我們一舉奪魁。決賽勝利那晚,馮小寶拉著我去學校附近的冰點屋喝冷飲。他興高采烈地說:“真像班主任說的那樣,咱倆的配合,那就是一個天衣無縫。這下我們是朋友了吧?”
這問題讓我目瞪口呆,哭笑不得。但我還是堅決地點頭:“馮小寶,咱們是朋友。”
馮小寶還要說什么,冰點屋外響起一陣汽車的鳴笛聲。馮小寶的爸爸怒氣沖沖地走進來,不悅地說:“小寶,都幾點了。還在這里喝東西。”
馮小寶站起身,朝我做個鬼臉:“今天我很開心,再見。”
我看著馮小寶父子兩人的背影,心里卻有了莫名的失落。馮小寶,你不會知道,現在的我很憤怒。
第二天,馮小寶告訴我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的吊墜丟了,這讓他頭疼不已。那是小時候,媽媽從國外給他帶來的一塊玉,這么多年,一直如影相隨。
他懊惱地說:“我記得去冰點屋的時候,它還掛在我脖子上的。”
因為這個吊墜,我特意在校園的各個角落貼了“尋物啟事”,這讓馮小寶感動不已。他反過來安慰我:“算啦,算啦。找不到也沒辦法。”
馮小寶的吊墜始終沒有下落,而我與馮小寶的友情倒是逐漸深厚起來。一起打籃球,一同去食堂吃飯。遇到不懂的問題,也是互相討論。偶爾話不投機,總會很快和好如初。
但是,事情還是發生了轉機。
那天課間,馮小寶向我借一份資料看。就在我從書包里拿出資料的同時,那枚吊墜的掛繩夾在其中,精美的玉在我和馮小寶面前搖搖擺擺,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溫潤的光澤。
我的手足無措與馮小寶的呆若木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嘴唇蠕動,卻沒有張開說一句話。面紅耳赤的我,低下頭不敢正視他的眼睛。我能夠想象得到,馮小寶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寫滿了憤怒與失望。
坐在一旁的方小惠驚訝地說:“這不是馮小寶那個吊墜嗎?”
她的話音一落,全班立刻安靜下來,無數刺眼的目光投來。我緊張得手心都冒出汗來。馮小寶接過歷史資料,將那枚掛墜放到我的課桌上,笑著說:“沈蒼遠,不是都說了,找到了就送給你。你還給我干嘛?”
我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一臉從容的馮小寶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
我坐在座位上,心亂如麻。馮小寶的良苦用心我自然明了。可是,我又該怎樣向他解釋這一切呢?
沈蒼遠,我不知道為什么從一開始你就看我不順眼,我不知道你對我有什么偏見。可是,我只是想和你成為朋友,那天我們合作拿下辯論賽的冠軍,我有多高興。
沈蒼遠,我沒有想到,自始至終,你都是對我心存芥蒂的。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夠好,你完全可以告訴我。
沈蒼遠,我媽說離高考只有一年了,她考慮讓我去另外一所重點高中進行沖刺復習。我一直都在拒絕,而現在,我想我興許要改變想法了。
站在天臺,迎著悶熱的風,聽著馮小寶的話,我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將手中的吊墜塞到馮小寶的手里,千言萬語卻只化作一句:“對不起。”
我沒有想到老媽會來到學校。走回教室的時候,她正站在教室門口,不安地踱步。見到我,原本緊張的臉皺成一團,哽咽地說:“蒼遠,你爸爸來找你了嗎?他拿了家里的三百塊錢,說你急用……”
老媽的一席話,讓我火冒三丈。想起那個嗜賭又愛撒謊的老爸,我覺得大腦混亂不堪。
看到老媽一臉凄苦的表情,我只得安慰她:“媽,你先回去。有什么事情晚上回家再說。”
“沈蒼遠,這位阿姨……是你媽媽?”
我忘記了,站在我背后的,還有馮小寶。他驚訝地看著我媽,又驚訝地看看我。
老媽轉過頭看看馮小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說:“蒼遠,這個懂事的孩子,原來跟你一個班啊?”
“懂事的孩子?”我冷笑著,以為老媽用錯了形容詞。
馮小寶還是轉學了。轉學的前一天,許多同學圍著他噓寒問暖。我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卻還是聽到馮小寶說:“我去的學校是全封閉式的,與外界交流的手段只能寫信。同學們,你們要是想我,就給我寫信吧。8nw3lnAkNosf/ZPCYLPi3A==”
那天晚上,我開始給馮小寶寫信。
馮小寶,你知道吧?我在你轉來之前就見過你。那天早晨,你在你爸爸的小轎車里,而我在剛靠站的公交車里。
那是多么不和諧的一個場面啊。也許是不小心蹭臟了你爸爸的車子,你那個財大氣粗的老爸指著那輛名貴轎車,對著一個中年清潔女工大聲吼罵。而你,坐在小轎車里,不安地張望。
你不會知道,那么卑微的一個清潔女工,她是我的母親。自我懂事起,我那不爭氣的老爸將上班所賺的微薄工資,都用在賭博這個“業余愛好”上。
那天,我看著母親焦急窘迫,卻又無力辯駁的模樣,心如刀割。在我想要沖下車,和你父親理論一番的時候,公交車啟動了。而我,深刻地記住了你和你爸爸的面孔。
所以,我討厭你是有理由的。
那天晚上,在冰點屋里,我再一次看到了你的老爸。內心的憤怒開始升騰,如何也無法平息。所以,在我撿到你遺落的吊墜之后,心里只是有個念頭:先留著吊墜,看你百般無奈的模樣。等過段時間,再將吊墜悄悄地還給你。
只是,事情沒有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的惡作劇出現了破綻,而我知道,跳進黃河我也洗不清了。我與你的友誼,也走到了終點。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中午,你提著水果,拽著你的老爸去跟她道歉。老媽謝絕了你的水果,也沒有跟我提起此事。在她的心中,你是個好孩子。其實,在我心中,你也一直是如此,盡管我不愿意承認。
我在兩個星期后,收到了馮小寶的信。
盡管只有短短幾句話,卻還是讓我很興奮。
沈蒼遠,當務之急是準備高考。雖然不在一個班了,但咱倆的競爭遠遠沒有結束。好好復習吧,等高考完,看誰能夠笑傲江湖。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我站在紅榜面前,我與馮小寶都發揮正常,考入了理想的大學。站在一旁的方小惠拽拽我的衣袖,贊賞地說:“沈蒼遠,行啊。你跟馮小寶,果然是咱班的兩個種子選手啊。”
我問方小惠:“今晚‘南極光’樂隊的演唱會,你去不去?”
“去,絕對要去啊。就沖主唱馮小寶,也會吸引一大批女生。”方小惠回答得斬釘截鐵。
晚上7點,學校的大禮堂人滿為患。我沒有想到,馮小寶特意在前排給我留了一個位置。
憑借馮小寶不俗的演唱功底,掌聲一次又一次地在大禮堂回蕩。
更讓我驚訝地是,最后的互動環節,方小惠舉著自制的宣傳牌,沖上舞臺,氣喘吁吁地說:“同學們,回答我,高三一班的兩位種子選手是誰?”
臺下的無數人異口同聲地喊:“沈蒼遠,馮小寶……”
“那我們要他們合唱一首歌曲好不好?”受到一呼百應的刺激,方小惠的興致越來越高漲。
最終,緊張不安的我還是被叫上了舞臺。當周華健的《朋友》前奏響起的時候,我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豁出去了。
演唱時,馮小寶的眼神很誠摯,而且帶著鼓舞。這讓我那原本變了腔調的聲音,也逐漸恢復了正常。唱到尾聲,無數人涌上舞臺,一同流著淚唱完這首歌曲。馮小寶豎起大拇指,在我耳邊說:“沈蒼遠,鑒于你那動聽的聲音,歡迎你加入我們的樂隊。”
我擂了他一拳:“你損我呢。”
演唱會結束之后,大伙去快餐店吃夜宵,慶祝畢業。馮小寶端著兩碗豆漿緩緩而來。他遞給我一碗,很嚴肅地說:“沈蒼遠,是朋友,就以豆漿代酒,把它喝了。”
二話沒說,壯志豪情的我接過豆漿,一飲而盡。
曾經的那些不快,隨著夏日的風,漸漸散去。
馮小寶,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有你這樣一個溫暖的少年曾在我的青春時光中走過。
馮小寶,我們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