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帶來了冰雪的前奏。世界似乎變得安靜了。琥珀色的街道兩旁,藥店,服裝店,咖啡店,都換了厚重的棉門簾子,因為天氣寒冷,顧客也少了許多。一些年輕的老板樂得享受這樣的清閑時光,也不招攬生意,索性懶洋洋地窩在吧臺里,泡上一杯茶,隨手翻看一本雜志。
12月伊始,我愛上了班得瑞的音樂。班得瑞的音樂是羅春湖畔的鮮花,更是阿爾卑斯山上的積雪。“風聲,水聲,日落,蟲鳴,鳥叫”,大自然神秘與美的歌唱,是任何人類的樂器都無法復制的天籟之音。
我想,班得瑞的音樂更像是獻給冬季的贊歌,它適合長時間站在寒冷中的人聽。大自然深情的環繞,如同透明的骨骼般從始至終貫穿人類的生命。只有自頭到腳都被凍住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靈魂深處的戰栗。
本月的第一個周末,我和兔爺去了圓明園。在這樣冷颼颼的時節,坐幾十站地鐵,到這么一個荒無人煙的園子里去,這其中的緣由,連我們自己也說不清。兔爺說,圓明園是她心底的一個夢。我覺得,它更像是一種渴望。
一路上,我和兔爺默默無語,在腦海中竭力勾畫著圓明園的模樣,巨大的,狹小的,生動的,頹敗的——然而,當我們真正置身園中的時候,所有那些猜測都落了空——毫無疑問,圓明園也是商業的,和故宮、頤和園沒有任何不同,嘈雜的音樂,成排的小商販,色彩紛呈的假樹,做工低劣的橫幅,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圓明園。
那些斷裂的石碑還在,雕花的噴泉業已七零八落,高大的石柱被乾坤顛倒了首尾,掉落了頭的銅獅再也無法銜起一顆明珠。這是被火焚燒過的圓明園,此時此刻,它在承受著歷史上的第二次浩劫。
“我寧愿門票漲到100塊,只要圓明園能夠清凈些。”兔爺彎腰撿起一塊碎石,細細端詳了一會,又放下了。的確,這樣的地方,不該有商業。
在通往大水法的林間小道上,我們看到了一塊石碑,上面這樣寫著:“請您用大理石,用玉石,用青銅,用瓷器建造一個夢,用雪松做它的屋架,給它上上下下綴滿寶石,披上綢緞,放上異獸,飾以黃金,施以脂粉,飾以琺瑯,施以琉璃,再添上一座座花園,一眼眼噴泉,加上成群的天鵝、朱鷺和孔雀……總而言之,那就是這座名園。”
這段話來自維克多·雨果。他還說:“我希望有朝一日,解放了的干干凈凈的法蘭西會把這份戰利品歸還給被掠奪的中國,現在,我證實,這里發生了一次偷竊,有兩名盜賊。”
我和兔爺在石碑前站了一會,四周很安靜,沒有人經過。不知怎么,我忽然就想起了雨果之死。羅曼·羅蘭這樣描述雨果的葬禮:“在協和廣場,在法國的所有城市,人們都在哀悼。在一束束鮮花一堆堆花圈中,顯現窮人的黑色柩車,上面只放著兩個玫瑰花環。那是最后一次的對照了。兩百萬人跟隨靈車,從星形廣場將詩翁窮酸的棺材送進了先賢祠。”
回想起這段話,再看看眼前的石碑,我幾乎要以為這就是雨果之墓了。
雨果有一顆人類史上無以倫比的偉大的良心,這一點,很遺憾的,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距離大水法不遠,是片開闊的湖面,兔爺說湖中央那個圓形的小島,就是赫赫有名的蓬萊瑤臺。
湖水被凍住了,湖邊立著“請勿踏冰”的牌子,兔爺大大咧咧地拍拍我的肩,“我們要不要到蓬萊上去看看?”
“要去你自己去。”我縮了縮脖子,瞅了一眼紅色的警示牌,“我還沒活夠呢。”
“要對咱們的體重有信心。”兔爺拉著我的手,不管不顧地把我拽到了冰上,“那么多人走過去都沒事呢。我們過去看一眼就回來。”
“掉進冰窟窿里的都是你這種人。”我苦著臉,滿心的不情愿,卻又無可奈何,“我要是漏下去了,你可得救我。”
“放心,放心。”兔爺大義凜然地答允我,“你不使勁踩就漏不下去。”
我們終于登上了蓬萊。如今的蓬萊早已沒有了昔日的光彩,只是一個普通的破敗的小島罷了。
“蓬萊都這樣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仙境么。”兔爺重重地嘆了口氣。
“仙境都在古代了。要么你穿越回去。當個古人也很好。”
“好是好。不過,我可舍不得你。”兔爺死皮賴臉地沖我一笑。
“是舍不得你寢室里那一大堆零食吧。”我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
沿原路返回的時候,天空沒有方才那么陰沉了,一點金色的陽光落在冰面上,暖洋洋的。兔爺情不自禁地從背包里掏出手機,拍了張照,咔嚓一聲,世界停頓了四分之一秒。
兔爺的身后,一個小女孩正低頭跑過,在這個特定的時刻,她們彼此交錯,匯聚成了某種鏡像,或者說,是某種幻覺。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種奇異的美妙,仿佛此刻并非是在冰上,而是在空中漫步一般。
周四的中國文學課上,C老師講到了李白,他說,李白是月亮詩人,是謫仙人,他的《靜夜思》實際上也可以理解成一個仙人對仙境的思念。
我喜歡這樣的闡述,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李白就是我最崇敬的詩人,沒有之一。我還記得剛開始讀書的時候,讀到了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剎那間,我被這樣瑰麗的想象征服了,我確定,李白的心中,裝著一個不同尋常的世界。
后來,讀了有關李白的劇本,更多地了解了李白的晚年,我知道李白也不是徹底灑脫的,歸根到底,那個時代的人,又有幾個能做到徹底灑脫呢?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這樣的風景,與名利無關,與他人無關。真正的桃花源,其實就在咫尺之處。
輔導員老師通知我們說,話劇界金獅獎的頒獎典禮將在我們學校召開,到時候,全校師生都要去參加典禮。
我,兔爺,熊貓和娃娃都很高興,這是我們入學以來第一次參加大型活動。
典禮現場,我們如愿以償地見到了袁泉、孫紅雷和馮遠征,還見到了被輪椅推上來的、已經87歲的老話劇演員鄭榕。
鄭榕曾在《茶館》中飾演常四爺的角色,我立刻就想起了飾演王利發的于是之先生。很遺憾,于是之先生早已經過世了。他們那一代人,是用生命在演戲。
我曾看過一篇紀念于是之的文章,文章里寫道,在表演生涯的后期,于是之由于身體原因,常常忘記臺詞,臺下的觀眾并沒有抱怨什么,依然賦予他熱烈的掌聲,然而于是之的內心卻感到無比的痛苦和自責。最后,當所有的表演結束之后,一個女粉絲上臺請求于是之留言時,于是之沉吟良久,只留下了七個字——“謝謝觀眾的寬容。”
這七個字,頓時讓我淚如雨下。
我不知道現在大家對于娛樂圈有著怎樣的看法,然而,我想說,不止是娛樂圈,這個社會似乎都在喪失一種精神。
熱愛自己職業的人越來越少了,把職業當作理想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所有的事情都在逐漸偏離原本的軌道,我覺得這是一種巨大的悲哀。
12月的最后一周,我一個人到國家大劇院看了歌劇《卡門》。
以前彈琴的時候,就很喜歡《卡門》的曲調,尤其是那首《愛情是一只自由的小鳥》,僅僅是聽上一遍,都會覺得心情變輕快了。
那愛情是個流浪兒,從來都自由自在。你不愛我,我倒要愛你,我愛上你,你倒要當心。
卡門不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女人。她妖嬈,放浪,但同時也自由,決絕。她愛何塞,但她不會為了何塞放棄自己,“作為我的羅姆,你有權殺死你的羅密,但卡門永遠是自由的!”
人活在這個世上,永遠不可能享有絕對的自由,然而相對的自由總是可以獲取的。卡門所需求的,是最大程度的相對自由,她不僅需要肉體的自由,更需要心靈的自由。
我不禁想起梵高和他的《向日葵》,很多人說,向日葵象征著不自由,然而,我覺得,這并不完全準確,向日葵象征的,是一種爭取自由的狀態,這不是一種平面意義上的自由,而是一種立體的,濃烈的,步步逼近的對自由的渴望。
這種渴望征服了我,也征服了所有與我同樣熱愛自由的人。
張牧笛:1991年出生,天蝎座女生。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學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夢里有誰的夢》《如煙》《走走停停》《夏日終年》等多部作品,高中階段曾在本刊開設《高一這一年》《牧笛短歌》等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