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叫孔憲之,生于1925年,屬牛,屬得其所,一輩子是個牛脾氣。
父親填表“文化程度”一欄,寫的是“初中”,其實他念的是私塾。他看不起現代教育,但知道“初中”比“私塾”好聽。他自幼學的是“三百篇”和四書五經,留給我最珍貴的遺物,就是一冊《朱子格言》和幾冊四書。
父親認識很多生僻字,拿根棍子往地上一寫,全樓都不認識,于是個個敬佩:“人家老八路,就是有文化呀。”父親很得意,經常翻著本《四角號碼字典》查來查去。我上小學前就會查四角號碼了,“一橫二豎三點捺,四叉五插方塊六,七角八八九小小,橫上一點是零頭。”用四角號碼查字,不但使我能夠迅速記住字的結構,而且使我對漢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后來我上了北大中文系,見古典文獻專業(yè)的基本功里,有一項就是查各種工具書,聽到幾個同學念念有詞地背著:“一橫二豎三點捺”,我覺得十分好笑。被現代教育看做很高級的東西,其實人在童年就可以掌握,誰說教育是越來越“進步”呢?后來再聽他們背“一橫二豎三點捺”,我就接著搗亂說:“四關五馬六張飛。”
認字讀書的功夫,我很快就超過了父母,寫字卻是我的軟肋。小時候是“大劃拉”,現在是“劃拉大”。我父母的字在一般人眼里,算是寫得很好的。母親的字比較秀麗,帶點小資氣息;父親寫毛筆字起家,后來改用鋼筆,所以他的字工整規(guī)矩,藏鋒轉筆都一絲不茍,如同部隊出操。父親經常罵年輕人的字“寫得跟狗爬似的”,這個我沒法反駁。
有一次,他罵罵咧咧了一陣,見我不理他,忽然放低了聲音說:“你那個字兒寫得亂七八糟,將來你批文件兒,讓下級笑話。”我由此知道,老頭子原來有“望子成龍”的思想,希望他的兒子當官呢。我雖然頗有看不起老頭子之處,但對他一生從不溜須拍馬,是暗自敬佩的。
父親一生基本沒有對我說過軟話,但他的行動不自覺地透露出很多掌心化雪的愛意。我從學齡前一直到上大學,都挨過他的打,但我注意到,他從來不曾打過我的要害,有兩次把木棍打折,都是因為我的肩膀太結實了。
還有一次,我凌空捏住他打來的拳頭,霎時覺得自己的勁太大,如果捏得他拳頭動不了,那是很讓他沒面子的,我就暗自松了一點勁,讓他的拳頭還是打到我的肩窩:他似乎覺察到了,垂下兩手,沮喪地轉身走了。過去,他打我駕我,我都毫不屈服,但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很不孝,真想回到童年,毫不反抗地被他打哭,然后聽他醉醺醺地斥罵,反正罵完了就吃飯唄。
父親長期每月掙48元錢,母親掙38元錢,除去正常家用,家里大部分錢都被父親用在了吃喝上。父親喜歡吃肉,而買肉是要肉票的,所以,他三天兩頭跟朋友下館子,多數是他付錢,還振振有詞:“我來,我來,我家人口少,你嫂子從來不計較,家里啥也不缺。有錢就花唄。”
假如我或者母親在街上撞見父親喝酒,他會叫上我們一起吃,趁機向我們灌輸他那套“人活著就要多吃多喝”的歪理邪說。這時候,我覺得他的話雖然不對,但態(tài)度是很親切的。他打罵我,主要是因為我頂撞他或者不給他面子,其實他是非常以我為自豪的。
每個學期的家長會,他都搶著去。母親要去,他就反對說:“你懂個啥?你會說個啥?”父親理了發(fā),抹點頭油,穿著他最好的衣服,威而不猛地坐在家長群里,等著老師表揚他兒子。回來一邊喝酒一邊轉述:“今天,三個老師一共表揚了你五次,不要驕傲啊。”
我單獨跟父親在一起時很少,時間長點的,一次是跟他“蹲牛棚”,一次是跟他回山東為祖父奔喪。記得小學三年級,學校布置了撿榆錢的任務,每人三兩,干部半斤。父親十分罕見地帶我去逛了一天的動物園,一邊看動物,一邊搶榆錢。中午在草地上吃面包、紅腸和松花蛋,我喝汽水,他喝啤酒,我們爺倆沒有什么話,坐在報紙上,各自想心事。我發(fā)現父親沉默的時候,變得比平時更加魁偉,似乎身體里有一片我所不知道的汪洋大海。
我經常總結別人,但我總結不了父親。古人說的“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樹欲靜而風不止”,前一句是我的心情,后一句則是我的處境。
(丁文紅薦自《莫愁》)
責編: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