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怕打碎碗,準確地說,是怕打碎碗后母親毫不留情的揍。
其實,母親平時并不兇,但有一種情況除外,那就是每逢我手中的碗不小心“哐啷”掉地,破碎聲將落未落時,母親的巴掌就條件反射般,裹挾著風聲驟然而至,常常打得我暈頭轉向。待到回過神來,面對母親聲嘶力竭的怒吼,眼中淚水眩然欲滴,又硬生生憋回去,唯恐再次挨揍,更不敢抬起頭來,面對她那張因憤怒而略顯變形的臉。
偏偏我不長記性,同樣或相似的錯誤一犯再犯,臉部和后腦勺也因此不經意就會成為母親巴掌光顧的地方。被母親聲色俱厲教訓的次數多了以后,一種不滿的情愫在我心里與日俱增。這種不滿日積月累,終于在又一次打碗闖禍后,井噴一樣爆發了。這種爆發直接導致的結果是,我決定離家出走,而且是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一個叫“河南”的父親承包農窯的所在地。
那是一個宿鳥歸飛的黃昏,我帶著滿面的淚痕走出家門。我不知道河南在哪,只是想當然地覺得,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就是遠方,只要自己沿西一直走下去,就一定會見到父親。那天因為天黑后害怕,我一路哭著一路走,最后被一位夜行的好心老伯送回家時,已是凌晨一點多鐘。那次,母親顯然嚇得不輕,直到我回家后好一會兒,她煞白的臉上才稍稍有了一些血色。
那年我十歲,十歲的我通過離家出走這樣的抗爭方式,終于迫使母親妥協。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因為打碎碗而受皮肉之苦,但在很長的時間內,我卻對母親一直耿耿于懷,甚至動不動就對她粗聲大氣。
二十年的光陰一晃而過。今年春節前,我和母親一起收拾她的房間時,從那張色調黯淡的老式燈柜里,翻出一個塑料袋,里面傳出“哐啷”之聲的,竟是一只只瓷片,碗的瓷片。那一刻,我愣怔良久,直到母親拿起那些瓷片,如數家珍地一一道出每只瓷片是我什么時候什么情況打碎的,陳年往事如在眼前。我驚訝于母親的記憶力,更被母親摻雜著幽幽嘆息的話語所震撼。母親那天面對形狀大小各異的瓷片告訴我,當時因打碎碗而揍我,固然因為家里貧窮,更因為她從小就被上輩人告知,小時候打碎一只碗,將來人生中就會多一道坎兒,而且這些不到一定的時候不能說破,否則對我更加不利。說這些的時候,母親眼圈泛紅,神情莊重,“誰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將來過得平平安安!直到現在,只要一想到那時對你的兇和狠,我心里就特別難過。好在,我也知道只要將你打碎的每只碗各取一只瓷片,從你十八歲成年時起收藏十年,就可以沖減一些晦氣,如今已整整十年,我說破也無妨了?!蹦赣H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滿臉的愧色里分明多了一層欣慰。我默然無語,內心卻翻江倒海,原來,那段往事蘊藏著母親如此隱秘而深情的心思。原來,并不是所有的迷信活動都可以被譴責的,比如年逾花甲的母親,忍受著被兒子誤解的委屈,懷著一顆虔誠的心,為兒子悉心收藏瓷片!
那一刻,當我鄭重決定收藏那袋瓷片時,我知道,我同時收藏的,還有足以溫暖我一生的親情!
?。ń饑伤]自《京郊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