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春常是風和雨,風雨晴時春已空。
九妹不久前查出身體某處長了個壞東西,幸虧惠珍以前做過醫(yī)藥代理,對醫(yī)院是熟門熟路,很快為她聯(lián)系妥了某大醫(yī)院的外科主刀醫(yī)生,今日一早就送她進了開刀間。
一針麻醉劑戳入皮囊,九妹就沒有知覺了,連惠珍千辛萬苦請來的主刀醫(yī)生她都沒來得及道個謝。渾沌中,她隱隱聽得唧啾唧啾的吵鬧聲,仿佛有一群灰雀從遠處朝她撲過來,她便用盡氣力抬起眼皮,迷盹盹看見團圈一張張哀哀戚戚的面孔,一聲緊著一聲地呼喚著:“九妹——九妹——九妹——”現(xiàn)世的記憶颶風般掠過,痛楚霎那間侵襲了周身每一只細胞。
看到她眼皮蠕動,縈繞在病床邊的呼喚愈是殷切了,那“九妹”兩字被深情演繹得纏綿悱惻,搖曳動人。
九妹用力撐住眼皮,一張張面孔望過去:這邊是三姐,三姐夫,還有女兒;那邊是惠珍和她兒子……她撐不住了,眼皮叭嗒又合攏下來——為啥看不到她最想看到的那張面孔啊!
閉著眼,九妹反而能看到那張她看了近三十年卻總也看不夠的面孔了——闊嘴隆鼻深眼窩,眉頭靠得近,好像總蹙著,思考問題似的。他左眉梢那塊銅錢大的傷疤被眉須遮蓋,一般人看不大出來,九妹卻看得煞清。
當年插隊在山村,開荒植樹,作為青年突擊隊隊長,他一馬當先,卻被滾石砸傷,血流滿面,帶了關公面具一般。她是生產(chǎn)隊的赤腳醫(yī)生,為他包扎傷口,止不住眼淚嘩嘩地淌。他便慘慘地笑道:“你放心好了,我肯定當不成烈士的。只怕破了相,以后找不到對象了。”她在心里對他說:“不管你變成什么模樣,我不會嫌棄你的!”也是因禍得福,那次受傷讓他贏得了“知青模范”的稱號,隔年就被保送回上海讀大學了。而她兩年后頂替父親的崗位也回到上海,兩人水到渠成地結(jié)了婚。新婚夜,她撫著他眉角的傷疤,眼淚又潺潺湲湲地流不停息。近三十年時光流逝,女兒都快出嫁了,九妹卻愈來愈留戀當年的情景。那時的艱辛,那時的心心相印,那時的情深意長,絕世珍寶似的藏在心底。
九妹記得好清楚,早上出門前,他期期艾艾,欲言又止的樣子,原來就蹙著的眉頭,愈發(fā)糾結(jié)得緊張。
三姐催他:“兆安,你先去把車開到門口,我們陪九妹就下來。”他勉強“嗯”了聲,便去皮包里翻車鑰匙,嘰哩咯啰翻了半天,也翻不出來。
惠珍急了,嗔道:“楊兆安,你什么意思?天天開的車鑰匙,自己不曉得放哪里呀?”
三姐和惠珍想當然,九妹動那么大的手術,你做丈夫的當然應該親自開車送去醫(yī)院啰!前日惠珍打電話通知九妹開刀的時間,就自說自話道:“有你們楊兆安開車送,我們就不用預訂出租車了,清早上班高峰時間,車還蠻難叫呢。”九妹把惠珍的話原封不動告訴了他,他也是“嗯”了聲,并沒有提異議。
九妹卻看出來了,他有難處,便挨近他,悄聲道:“兆安,你要有要緊事體,就讓三姐和惠珍送我足夠了,我又不要人攙不要人抬的。你放心好了。”
他猶豫道:“早跟廠里定好的,臨時變更不大好……這樣吧,我盡快辦完事,下午趕回來!”言畢,逃也似的下樓去了。
惠珍氣道:“楊兆安就是被你寵壞的!我看他……”腰里被三姐戳了一下,便“哼”了聲,閉嘴了。
她們終究沒有攔到出租車,還是惠珍,當機立斷給她兒子一個電話,“阿榮,請半天假,送你九妹阿姨去醫(yī)院開刀!”惠珍的兒子在一家民營公司給老板開小車,這老板跟惠珍老公是生意上的朋友。惠珍老公是想讓兒子先給人家打打工,鍛煉鍛煉,將來好接自己的班。
惠珍跟九妹小學中學都同班,自小就好得軋扁頭。九妹懷孕時,惠珍指著她圓鼓鼓的肚皮說:“若生個女兒,一定給我當媳婦啊!”現(xiàn)在兒女都長大了。去年九妹的女兒考進了大學,自然就跟惠珍的兒子疏遠起來。九妹不能勉強女兒,又覺得很對不住惠珍。惠珍卻并不往心里去,一如既往地待九妹好。九妹生了這種惡毛病,若不是惠珍方方面面替她張羅,九妹差一點一頭撞死了。
九妹不曉得自己的手術花了多少時間,此刻到底是上午還是下午?于是她將眼皮張開一條縫,正碰著病房頂上慘白慘白的日光燈,陡然一驚:怎么?已經(jīng)是夜里了?他說的,下午會到醫(yī)院來的,難道他又要食言?心里面一陣酸楚,雖是瞌緊了眼皮,淚水依舊從眼角一片一片滲溢出來。
周圍的人都看見了她的眼淚,惠珍急煞煞道:“九妹,怎么啦?是不是很痛啊?要不要叫醫(yī)生來啊?”
三姐朝惠珍搖了搖手掌,伏下身子,在九妹耳畔輕柔柔地道:“兆安被醫(yī)生叫到辦公室去了。”又道:“他下午兩點多鐘就守在你旁邊了。”
九妹的心出籠雀兒般嘩地飛翔起來,仍是合著眼,蹙緊的眉頭卻緩緩地舒展了。
惠珍狠狠翻了三姐一個白眼,他楊兆安分明剛剛到的,你幫他打什么掩護啊!
三姐只是笑笑,用手指幫九妹捋去腮邊的淚水。還是三姐最曉得九妹的心思,眼下最關鍵的是讓九妹心里開心啊。三姐和九妹就姊妹倆,三姐生在三月里,就叫三姐了;九妹生在九月里,就叫九妹了。
許時,九妹聽得病房門吱嘍地響了一下,隨即便浮塵般揚起一片嘁嘁嘈嘈的人語,因都緊著嗓斂著聲,她捕捉不到一個詞,卻感受到了一種氣息,她最最熟悉的氣息。她霍地撐開眼皮,甚至還稍稍仄起了脖子。她終于看到他了。“兆安——”她努力地發(fā)出聲來,并且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雞爪般瘦骨嶙峋。
大家霎那間閉口噤聲,塵埃落定般,齊刷刷盯住楊兆安。楊兆安還怔忡著,被惠珍恨恨搡了一把,便小心翼翼走到病床跟前。他低垂著眼皮,回避著妻子哀哀渴求的雙目,輕輕捏住那只冰涼且粗糙的手,猶猶豫豫道:“九妹,不礙事……醫(yī)生說,還好發(fā)現(xiàn)得早……等傷口好了,做一段化療,注意休息,注意營養(yǎng),會好起來的……”九妹長悠悠地吐出一口氣來,他真是許久沒有用這么溫煦的語氣同自己講話了。以自己的毛病來換回他的溫情與體貼,九妹是情愿的。她緩緩地合上眼皮,卻用盡氣力捏住他暖烘烘的手不松開。
楊兆安有點尷尬,一來他已經(jīng)不習慣在眾目睽睽下作夫妻恩愛秀了;二來,他還得將九妹的真實病情詳細告訴三姐和惠珍,這是必定得避開九妹的呀!可他又不忍心強行從九妹的握捏中掙脫出來。他稍稍嘗試往外抽掌,九妹的握捏便更加緊了。他曉得這一刻他便是她的救命稻草。正進退兩難處,他西裝內(nèi)側(cè)袋里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機身微微振動,輕輕擊打著他的胸口。他馬上意識到這只電話是誰打來的,便不理睬它,由它一遍一遍地呼叫。他想,他不接,對面的人應該意識到他的不方便,應該停歇下來。偏偏那鈴聲擺出誓不罷休的姿態(tài),無休止地吵鬧著。
惠珍忍不住道:“楊兆安,你要么關機,要么告訴人家你在病房里。這樣鬧下去,我們都要變神經(jīng)病了!”
楊兆安順勢從九妹掌捏中抽出手,摸出手機,一眼看到來電顯示出那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數(shù)字,略略猶豫,便摁了關機鍵。
九妹忽然出聲了:“它響了好久,萬一人家有要緊事體呢?”
楊兆安怔了怔,偷眼瞄了瞄惠珍,訕訕道:“那我到走廊里接聽一下,馬上就回來。”
2
楊兆安出了病房,喘了口氣,急急地打開手機,迅速按出那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耳朵便像被沸騰了的水氣炙燙了一般,“楊兆安,你為什么不接我電話?今天什么日子?你要再不過來,就永遠別過來了!”
楊兆安急急從走廊沖到電梯間,方才壓著聲音道:“李園,我不是跟你說了,我老婆今天開刀!”
對面不依不饒,“開刀會從早上一直開到晚上啊?你還當我是當初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被你幾句詩一吟,就跟你上床?”
楊兆安幾乎要喊出來,“李園,我老婆那只壞東西已是晚期了,她恐怕只有一年半載的日子了,你,你,你講點人道主義好不好?”
對面沉默了片刻,語氣已軟和下來,“我又不曉得她的病會這樣重……看你對她那樣吃心吃肺的,我情愿自己生毛病了!”便哽咽住了。
楊兆安心里涌起了無限的愛憐,輕輕道:“你不要瞎說,我要你好好地活著,永遠是我年輕漂亮的園園。”
對面嬌嗔地“啐”了一聲。
楊兆安又道:“我在花店訂了一只三色玫瑰的花籃,這時候應該送到了吧?”
李園輕輕“嗯”了聲,無奈道:“這么說,你今天真的不過來了呀?”
楊兆安遲疑著,不曉得如何回答。
“算了算了,你就安心做你的好丈夫吧!”李園縮了下鼻子,又咕道:“早曉得,我也不用請假,磬鈴哐啷燒了大半天,弄了一桌的菜,還特地去淮海路馬可勃羅買了巧克力栗子蛋糕……”
楊兆安歉疚得恨不得立時三刻跑到李園的小屋中,將她摟入懷抱。今天原是自己與李園相戀十年的紀念日,許多天前兩人就商議如何好好地慶祝一番了。李園提出許多種方案,譬如去郊區(qū)度假村過一個浪漫的“新婚之夜”啦,或者乘游輪品味一次“神仙之旅”啦,皆因楊兆安有家庭之累,無法實現(xiàn)。如果僅僅去哪處高檔餐廳吃一頓,那就太沒有新意了。他倆這十年中,已經(jīng)把滬上大小知名餐廳幾乎吃了個遍。最后李園便說:“哪里也不用去了,就到我家來,讓我親自燒一桌小菜給你嘗嘗。你不要以為我只能當情人,不會當老婆哦!”
楊兆安早就盤算妥當,提前一天告訴九妹,他要去公司下屬的工廠處理一些事情,晚上趕不回家了。楊兆安大學畢業(yè)先是進廠當技術員,慢慢升任廠長,后來調(diào)到上屬公司任副經(jīng)理兼總工程師,他回廠處理業(yè)務的問題是順理成章的事。廠址在松江新工業(yè)園區(qū),工作時間拖晚了,趕不回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李園的住房就在莘莊,他從廠里出來搭乘兩站地鐵,自然也就到李園家了。幾乎每個月,他總有這么一兩天下廠的日子,便能夠偷著一夜跟李園歡娛,那番纏綿溫存自不必說。
楊兆安沒料到九妹開刀的時間也會定在這一天,幸好九妹是一貫的寬懷體貼,并不堅持要他送去醫(yī)院。他蜻蜓掠水般去廠里轉(zhuǎn)了圈,又親自去花店選了紅白黃三色玫瑰,每色三十三朵,并指點花店女老板將花籃裝點得華麗典雅。再三關照,花籃一定要在時鐘敲六點時送到,先給李園一個驚喜。安排妥當,方給李園打電話說明情由,自己恐怕要在醫(yī)院耽擱得晚一點,才能到她家了。
他趕到醫(yī)院已經(jīng)向晚,醫(yī)院大樓背后,血紅的流霞間隔黑灰的暮云,讓人觸目驚心,不祥的感覺油然兜上心頭。果然,醫(yī)生神色凝重地讓他看了九妹的細胞檢測報告,病情十分兇險。照醫(yī)生的經(jīng)驗,化療也只能拖延她數(shù)月的生命,何況還要看她術后各項體征是否經(jīng)受得住化療。
楊兆安只覺得一股寒氣蛇一般在身體內(nèi)四處游弋,上下牙齒格格地打顫。他跟九妹多少時間不過夫妻生活了?才跟李園好上的時候,為了不讓九妹察覺,隔數(shù)日,他總勉強自己與九妹行一回房事。隨著他跟李園情事愈濃,與九妹的這種形式間隔時間也愈久。九妹在夫妻生活上從來是被動的一方。新婚夜起,向來是楊兆安需求了,她就默默地配合,楊兆安不提出做這樁事體,她決不會有任何表示。不知從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開始,他們夫妻間竟就沒有了肉體的親密接觸,哪怕睡在一張床上,也是各鉆各的被筒,互不干擾。
可是,九妹卻是楊兆安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如果沒有了九妹,楊兆安不曉得自己春夏秋冬的衣褲鞋襪分別放在哪只柜子哪只箱子里;如果沒有了九妹,楊兆安不曉得如何跟已長成亭亭玉立大姑娘的寶貝女兒溝通交流;如果沒有了九妹,楊兆安不曉得買什么樣的東西送給耄耋之年的雙親,花錢不多,又能討他們的歡心;如果沒有了九妹,楊兆安不曉得他的家還能不能保持現(xiàn)在的潔凈、整齊、溫馨、安寧!所以,在過去的十年中,李園不止一次地暗示他,要他結(jié)束跟九妹那名存實亡的夫妻關系,他卻下不了決心,一次次地找借口推諉拖延。
楊兆安正捏著手機跟李園磨磨嘰嘰,女兒和惠珍母子一起出來了。女兒朝他大聲道:“爸,學生會晚上有重要活動,阿榮送我回學校去了。”楊兆安“唔、唔”地朝女兒點了點頭。
惠珍氣咻咻沖他道:“楊兆安,你這算哪一出?跑到病房不看病人,只顧打馬拉松電話,有完沒完啊?”
楊兆安素日最忌九妹的這位“閨密”,口無遮攔不說,前些年還差點被她撞破隱情。那回李園意外懷孕,他陪她去醫(yī)院做人流。惠珍恰好在那家醫(yī)院洽談藥品業(yè)務,劈面碰上。楊兆安慌亂中稱,李園是公司員工,得了急病,他這個副總經(jīng)理是代表公司領導陪她來醫(yī)院治療。惠珍口中不說,一臉的懷疑,朝李園狠狠地剜了幾眼。楊兆安提心吊膽了好幾日,看看九妹依舊纖纖柔柔的樣子,并無絲毫慍色,估計惠珍并沒有在她跟前妄言妄語,方才放定了心,不過對惠珍總是懷著幾分畏懼和警惕。
楊兆安“啪嗒”合上手機,搖搖頭,道:“真沒有辦法,剛從廠里出來,電話就追著來了!”又道:“九妹怎么樣啦?”
惠珍沒好氣道:“九妹怎么樣你剛才也看見了呀。醫(yī)生關照了這幾天不能下床,二十四小時要家屬護理的!”
楊兆安忙道:“方才醫(yī)生也跟我講了,我托他們給九妹請一個二十四小時的護工……”
“九妹哪里肯要陌生人服侍她呀?”惠珍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一對眼珠捕獲獵物般緊緊地盯住他:“楊兆安,你們公司總歸有年假的吧?你把年假拿出來陪九妹,怎么樣?十來天工夫,大概差不多了。”
楊兆安心里暗自叫苦。李園有個朋友是旅游公司的老總,竭力向她推薦地中海豪華輪半月游的項目,李園很心動。楊兆安拗不過她,打算請年假——對九妹只說是公司派他出差歐洲,卻與李園度蜜月一般攜手暢游地中海去了。
楊兆安避開惠珍犀利的目光,囁嚅道:“這個時候,公司上下都忙,我恐怕……不好意思開口的……”
三姐夫婦出來了,三姐接口道:“兆安,你工作忙,我們曉得的。我跟惠珍商量了一下,日里由惠珍陪護,我陪夜里。現(xiàn)在只有傍晚那段時間落空。惠珍要回家做晚飯,我呢,也要做了晚飯,廚房里事體弄停當了才能過來接班。你看看,你下了班,過來填這個空檔,最多兩三個鐘頭了。行不行啊?”
楊兆安這才明白惠珍是故意為難他,連忙回應三姐:“行,行啊!我總歸要來看九妹的嘛!”
惠珍乜斜著眼珠盯著他,一臉的不屑,還想說什么,被三姐捏住胳膊制止了。三姐道:“事體就這么定了,為了九妹,大家辛苦點。”嗓子喑啞啞的,又關照楊兆安:“我們先回去收拾一下,我大概九點左右會過來換你的。”又塞給他一包可頌小面包,道:“肚皮餓了,先墊墊饑。”又補充一句,“你快點進去吧,九妹像是睡著了,不過她很驚醒的。”
楊兆安雖然覺得九點鐘太晚了些,卻也只有應諾的份了。
3
楊兆安再次走進病房,卻見九妹雙目合攏,呼吸均勻,睡熟了似的。一綹枯黃干燥的鬢發(fā)散亂地貼在她黃臘臘的面頰上。楊兆安不由得伸出手,將那綹發(fā)絲撥到她耳后。他的手指觸著九妹的面頰,冰冷冰冷,不覺一驚,鼻根處酸嘰嘰的。
他和九妹剛談戀愛的時候,九妹梳著兩根黑油油的長辮子,面頰被鄉(xiāng)村的風吹得紅撲撲,涂了胭脂似的。那時候楊兆安看九妹,就像從畫里走出來的仙女。
正是吃晚飯時間,左右鄰床的病人都有家屬在喂飯。九妹因剛動手術,只能吊營養(yǎng)液。楊兆安看看點滴管子,淡棕色的液體間隔地滴得很有規(guī)律,他也插不上手,便在床頭邊的木凳上坐下,疲憊地從胸腔深處吐出一口氣來。
這些年來,他已經(jīng)習慣了自己有條不紊的日子——在單位,是個有能力有人緣的好領導;在家里,是個賺錢養(yǎng)家的好丈夫好父親;在李園那邊,又是個深情款款溫柔貼心的好情人。扮演這三個角色,楊兆安已經(jīng)應付裕如且得心應手,時間安排的錯落有致且滴水不漏。可九妹這一病,便像八仙方桌缺了一腿,燒水銅吊漏了底。往后的日子該如何調(diào)派?楊兆安想都不敢想。
折騰了一天下來,楊兆安真有點筋疲力盡了,便把頭靠在病床橫檔上,打起了瞌。迷迷糊糊間,他覺得有涼涼的軟軟的東西在摩娑自己的面孔,他忽地睜開了眼,卻是九妹的手掌!
九妹見他醒來,慌地收回手,尷尬地咧了咧嘴,吹氣般道:“看把你累的……其實,你用不到陪的,三姐過一歇就來了嘛。”
楊兆安不曉得該跟她怎么說,你自己都病到這般地步,還跟我客氣!楊兆安就是膩煩九妹那種過分的隱忍謙卑,把自己弄得童養(yǎng)媳婦一般。他難得下班早回家,晚飯還沒有端上桌,九妹便會一遍遍地道歉,一臉的惶恐,好像他責罵她怪罪她了。他有這么不通情理嗎?吃飯的時候,他若搛一筷雞大腿啦蹄膀肉啦給她,她定規(guī)搛回到他的碗中,還要說什么太油膩吃不進之類的推辭,好像他給她吃的是毒藥!每每惹得他興致索然,漸漸地也就省了那份關切之情。楊兆安愿意她像李園那樣,跟他作嗲撒嬌,差他做這做那,讓他覺得她需要自己,離不開自己。
九妹見楊兆安沉吟不語,小心翼翼問道:“是不是……醫(yī)生說什么啦?你照實講給我聽,我受得住的。”
楊兆安忙道:“你不要瞎想,醫(yī)生說了,是早期的,淋巴細胞一只也沒有轉(zhuǎn)移。做幾次化療,預防預防。”自與李園好上,楊兆安經(jīng)常要編謊話哄九妹。他已經(jīng)可以在九妹跟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謊話說得跟真的一樣。
九妹淺淺一笑,因為瘦,唇邊眼角細紋像殘秋枯萎的菊瓣,楊兆安慌忙調(diào)開眼珠。就聽九妹問:“那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這病床每天要多少鈔票啊?”
楊兆安含糊道:“總要等傷口長好了,鈔票你不用擔心的……”說不下去了。他原是想多出點錢,讓九妹住一人一間的特需病房,他只有花錢來補償自己對九妹的歉疚。可是,九妹執(zhí)意不肯。三姐也認為沒有必要,覺得不如托惠珍去買幾支野山參,給九妹補補氣。惠珍這方面路道粗,能搞到真貨。
楊兆安發(fā)現(xiàn)九妹的身體在被子底下不安地蠕動著,挪過來,又挪過去,便問道:“你什么地方不適意?我來替你按摩一下。”說著便立起身。
九妹無力卻堅決地搖搖頭,將半張臉藏進被子,只露出一對眼珠,忸怩道:“兆安,你去喊旁邊那位阿姨過來一下,好吧。”
楊兆安猜不透她什么意思,也只好順著她,起身招呼隔壁病床陪護的中年婦女。那位阿姨原是個熱心人,彎下腰問九妹:“啥事體啊?盡管說好了,我在醫(yī)院已經(jīng)做了靠十個年頭了。”
九妹輕輕吐出一個詞,那阿姨直起腰,瞪著楊兆安道:“你是她男人不是?她尿急了,扁馬桶你總歸會用的吧?”
楊兆安兩只耳朵烘熱起來,手忙腳亂到床底下找扁馬桶。
九妹抬高了聲音,急道:“阿姨,謝謝你幫幫忙,這種事體他做不來的!”
那位阿姨橫了楊兆安一眼,利索地將扁馬桶塞到九妹身下,一邊咕噥道:“做不來好學的呀,這種又不是什么難事體!”待九妹尿畢,她將扁馬桶取出。正巧隔壁病人哼哼唧唧地喚她,她便將扁馬桶往楊兆安胸前一送,道:“倒馬桶會倒吧?不會倒,先放在廁所間,待會我來。”
楊兆安滿臉通紅地接過扁馬桶,跑到走廊公共廁所間里,定定神,還是將尿倒了,又用清水蕩了蕩。
待楊兆安回到病房,九妹滿臉羞色,咬著被頭邊沿,眼眶里蓄滿了淚。楊兆安將她肩胛頭被子掖掖好,她忽然就道:“兆安,我拖累你了……”一言出口,眼淚也隨著咕嚕滾落下來。
4
三姐九點不到五分鐘急急地沖進病房。回家做飯涮碗,心卻一刻也沒安定過,生怕楊兆安照顧不好九妹,反倒引得九妹心煩。當初母親閱盡人間滄桑,早看出楊兆安大少爺脾氣,九妹嫁給他享不到多少福,家務事上上下下有得她忙了。果然如此,不過九妹是從無怨言的,她把苦捂在心里面了,生生地捂出了這種惡毛病。
這一刻,三姐卻看見九妹合攏眼皮像是睡熟了,楊兆安額頭抵住床橫檔也在打瞌,可九妹的一只手卻從被頭底下伸出來,與楊兆安的一只手緊緊捏在一起。三姐一顆心落定了,不想驚動他們,便在九妹床腳跟坐下。不料鄰床阿姨見了她,便笑吟吟道:“阿姐,你妹妹妹夫這把年紀了還這么要好,沒見過。”鄰床阿姨喉嚨響,把九妹和楊兆安都驚動了。楊兆安慌忙掙脫九妹的握捏,訕訕地立起身來,道:“三姐來啦,家里事都安排定當了呀?”
三姐道:“家里也沒多大事,無非弄三餐飯。你快回去吧,早點休息,明朝還要上班的。”
楊兆安便俯下身,跟九妹道:“不要東想西想的,好好睏一覺。睏好覺賽過吃人參嘛!明天下了班我就過來。”又掖了掖她肩胛的被頭。
九妹細小的腦袋在枕上蠕動了一下,她不敢看他的臉,生怕眼淚水會滾出來。他多久沒有這樣貼心這樣柔情地跟自己說話了呢?
楊兆安走出病房,腳步便加緊了。晚上九點一過,住院大樓只有一部電梯在運行了。他等不及,去走安全樓梯,三級并兩級地跳了下去。
楊兆安天性謹慎穩(wěn)重,開車從不超過一百碼。這一刻他上了高架,破天荒把車開到一百三十碼。想著李園孤獨寂寞地守著一桌子冷菜的樣子,真恨不得背后長出一對翅膀才好!
楊兆安停車時仰頭看看,李園家垂著紫花紗簾的窗戶透出幽秘的光暈,就像她一往深情的雙眸。為了給李園一個驚奇,他不摁門鈴,用鑰匙輕輕開了門,在門廳里換了軟底拖鞋,躡手躡腳走進客廳。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豐盛的餐桌,菜碟精心擺成梅花形狀,栗子蛋糕上齊齊地插著十只小蠟燭。那只一人高的三色玫瑰花籃靜靜地期待地垂立在旁,像倚門望郎歸的嫻雅女人。再往里走,他呆住了——
李園斜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竟穿了一襲月白色鑲粉色寬邊的軟鍛旗袍,當胸及底繡著一只五彩繽紛的鳳凰!李園曾給他看過這件旗袍,她說,總有一天,她會成為他的新娘。他們結(jié)婚那天,她會穿上這件彩鳳旗袍!可她今天為什么將它穿上身了呢?
楊兆安單腿跪在沙發(fā)邊,伸長頭頸,在李園光滑如玉的額頭上親了一下,他的頭頸卻被兩只玉筍般的胳膊圈住了。
李園咯咯地笑著,翻身坐起,得意道:“我就曉得,再晚你也會過來的!”
“你是裝睡呀!”楊兆安趁勢將她放倒在自己懷里,將腦袋拱在她肩窩里,引得她笑個不停。
他倆團在沙發(fā)里親熱了一番,李園跳起來道:“我去熱菜,肚子都快餓穿了呢!”
楊兆安并沒有多大胃口,但他不想掃李園的興致,打起精神幫著她將菜碟一只只端進廚房去。
李園點燃了蛋糕上的蠟燭,又將屋頂燈滅了。影影憧憧的燭光中,她的雙眸像兩泓掩映在芊芊草木中的深潭,那么清湛又那么幽邃,直教人騰起躍入其中的欲望。楊兆安原本不是多情的種子,且特別注重自己在周邊人群中的口碑,平素潔身自好,規(guī)行矩步,然而終于抵御不住李園雙眸的誘惑啊。
李園將葡萄酒潺潺地注入透明的高腳酒杯,殷紅的瓊液在杯子底回環(huán)盤旋,看著就叫人心醉神迷。
他們一起擎起了酒杯,李園噙住汩汩溢出的笑意,道:“兆安,你說,今天,應該祝我倆什么呢?”
楊兆安莫名地一驚。隔著紅寶石般晶瑩的酒漿,他發(fā)現(xiàn)李園的眼珠賊亮賊亮,亮得灼人,簡直就像當年插隊時,夜行山道,狹路相遇的狼的眼睛!
楊兆安完全懂得李園想讓他許諾什么!
其實,下午,在醫(yī)院,當醫(yī)生告訴他九妹病情十分嚴重之時,他立馬就想到了這一點,九妹不久人世,李園便可正大光明跟自己結(jié)婚了!
當時,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倒了,難道自己真就盼著九妹去死?他在心里狠狠地責罵自己,鞭笞自己,氣咻咻地將這個念頭拗斷、踩爛、埋葬!
這一刻,李園充滿欲望的目光像一只垂著肥腴誘餌的鉤子,將他以為已經(jīng)拗斷踩爛埋葬的念頭徐緩卻準確無誤地從他心靈深處吊了出來!楊兆安悚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不敢直視李園,只匆匆將酒杯與她的叮當一碰,呼地將酒往口中倒了下去。
她也抿了口酒,并不逼他道出她想要的,也是他欠她的許諾,只將面孔上波濤洶涌的笑紋斂成了微波粼粼,輕淡悠遠。都熬了十年,難道這幾個月就熬不過去嗎?她對眼前這個男人勝券在握!她便款款地欠身為他搛了滿盆的菜。他躲地雷般回避著她的眼珠,也殷勤地為她搛菜,并努力做出饑不擇食的模樣,拚命地往嘴里塞東西,拚命地嚼。
他們也切了蛋糕,吹了蠟燭,默默許了愿。在這個對他們來說極有意義的夜晚,他們把一切該做的程序都做了,就是不談九妹的病情,不談倘若九妹不久于人世后他們會怎么做!后來他們就上床了,楊兆安卻沒有了往常那般的激情。想著九妹氣息奄奄的病容,楊兆安都不敢去擁抱李園活騰騰暖融融的軀體,只得直挺挺躺著,以重重的鼾聲來掩飾尷尬。
破天荒啊,他們躺在一張床上,竟然沒有云雨交歡。十年來頭一遭!
5
九妹的體質(zhì)太弱了,真叫做積重難返。各項體征指標一直達不到可以做化療的要求,后來靜脈注射了幾針人體球蛋白,方才勉強合格。兩次化療后卻大敗虧輸,奄奄一息地又住進了醫(yī)院。醫(yī)生告訴家屬,病人的后事好準備起來了,也許就在這一兩個月里,至多也不會超過半年。
九妹這趟住院,不是十天半月能出來的,大家都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三姐跟惠珍商量了,決定給九妹請個全護工。前一段,惠珍因為老公下海做生意賺了錢,她便提早退休回家享清福。可最近,她老公生意遇到點麻煩,兩三個月不拿鈔票回家了,她便又出去找了份生活,照她的話,賺點活絡鈔票補貼家用。如此一來,日里便不可能到醫(yī)院陪護九妹了。若要三姐從早到晚連軸轉(zhuǎn)地看護九妹,三姐自己身體也不好,家里又不能全拋得開。兩人拿下主意,便去征求楊兆安的意見。楊兆安自然一口答應,又說,要找好的,多出點工錢沒有關系。惠珍白了他一眼道:“有了護工你也要常常去醫(yī)院看九妹噢!”
還是惠珍的關系,九妹仍住老醫(yī)院老病房。臨床病人的護工阿姨一口答應順帶便看護九妹。看一個看兩個,不過多動幾次手腳,不礙事體的,你們一百個放心好了。這是她的原話。
九妹是在初秋里開的刀,那時節(jié),病房窗外的梧桐葉綴成深綠焦黃的一片,彩錦似的。進進出出幾個來回地折騰,天氣不覺冷峭起來。北風凜凜地吹了一夜,天亮時九妹朝窗口望了眼,心忽地被人摘去似的,昨日還嘩啦嘩啦唱著的滿樹梧桐葉,怎就不見了?枯枝闌干,撐得她眼珠子生生地痛。她不由得摸了摸因化療而落盡頭發(fā)光禿禿的頭皮,無盡的悲涼淹沒了她。
頭發(fā)剛脫落時,楊兆安來看她,她把頭縮在被子里,跟他說話,沒說幾句就催著他走了。三姐曉得她心思,連夜用大紅絨線織了頂帽子給她戴上,也是沖沖晦氣的意思。紅帽子襯得她面孔有了點血色,她便日夜戴著,分分秒秒不肯脫下。有了這頂紅帽子,她便盼著楊兆安來。楊兆安因她有了護工,一星期至多來一趟,來了坐不到半個小時,總說是這邊會議那邊客戶的,匆匆地離去。九妹嘴上不說,只楊兆安來過后那餐晚飯,她是最無滋味的,勉強吞下去一兩口,便不肯再張嘴了。護工阿姨也覺出了端倪,背地里關照楊兆安,下趟過來,索性晚點,好讓她定定心心吃晚飯!
三姐隔一日定規(guī)會做一兩只可口的小菜送到醫(yī)院來。三姐是最不肯相信醫(yī)生下的定論的。人家生這種惡東西,活了十多年的都有,憑什么九妹就不能活得長些?!聽人講,若想做化療效果好,必要盡量補身體,要吃高蛋白,提高自身對藥物的耐受力。三姐便千方百計變著法做好吃的。裹餛飩,幾只河蝦餡,幾只腿精肉餡,幾只青菜香菇餡,口味不一樣,九妹胃口就會開的。又特特去朱家角買的野生小甲魚,佐以蟲草靈芝片西洋參,用紫砂鍋隔水蒸,從天亮一直蒸到黃昏邊。端到醫(yī)院里,九妹卻是吃下去的少,吐出來的多。三姐卻相信,能吃下去一點也是好的,仍堅持不懈地送小菜來。
惠珍講講日里沒有時間到醫(yī)院看護九妹,她卻是天天跑到醫(yī)院里來的,大都在下午三點以后,正是家屬探視病人的時間。原來惠珍現(xiàn)在是在替滬上一家知名的殯葬公司做墓地推銷員,頭腦活絡的她馬上意識到醫(yī)院里有她的顧客群。惠珍因顧及九妹的感受,從不當九妹的面談生意。每每到九妹病床前點了卯,便去樓上樓下其他病區(qū)串門。她待人一向自來熱,且巧舌如簧,做推銷再恰當不過了。幾日后,便與眾多病人家屬熟稔起來,并且順利地做下了幾筆生意。
惠珍雖然沒有在九妹的病房里做推銷,可是這信息還是傳到九妹病房里來了。這日午后,九妹迷糊地睡了一會,醒了,仍合著眼皮養(yǎng)神,便聽到了鄰床病人家屬跟護工阿姨的交談。
那家屬道:“聽講這床病人的那位朋友是做墓地推銷的啊?”
護工阿姨道:“我不曉得。我們只管看護好病人,從來不做包打聽的。”
那家屬“哧”地一笑,道:“哦喲,你這么保密做什么?人家做生意的,恨不得大喇叭拚命喊才好呢。”
護工阿姨道:“人家做生意,關你啥事體呀?”
九妹將腦袋往被頭外拱了拱,想聽得清楚點。
那家屬道:“你沒見現(xiàn)如今土地價發(fā)瘋似的漲,以后人死了,葬也葬不起。樓上病房里有人已經(jīng)在她手上買了塊墓地,聽講還蠻實惠的。”
護工阿姨沒好氣道:“你當著病人窮講死不死的,晦氣不晦氣呀?”
那家屬反倒理直氣壯起來:“這你就不懂了,人有病,買塊墓地,墓碑上刻上紅字,沖沖喜,毛病反而會好。你想想,歷朝歷代,哪位皇帝,不是早早就把陵墓造好的?”
護工阿姨講不過人家,氣鼓鼓道:“你不要跟我講歷朝歷代的事,等會兒人家來了,你自己問她好了!”
偏生這一日惠珍來得特別晚,鄰床家屬一遍遍跑過來問,問得九妹也心焦起來。因她心里突然長出來一個念頭,好像春頭上的筍尖嗖嗖地躥,便比任何時候都盼著見到惠珍。
一直捱到窗戶墨漆黑,病房里屋頂燈咣咣亮了起來,惠珍方才急咻咻跑到九妹病床跟前,連說了三個“對不起”,無奈笑道:“人想賺鈔票,就不自由了。被幾個客戶纏住,實在脫不開身啊。”其實惠珍老早就到醫(yī)院了,真是被其他病區(qū)的幾位想買墓地的家屬纏住,并且又做成了一單生意。
惠珍將氣喘平了,朝九妹窩下腦袋,問道:“今日感覺怎么樣?好點了吧?我說嘛,慢慢會好起來的!”
九妹鮮紅絨線帽沿底下的一對眼珠,乞食貓兒般撲楞撲楞地盯住她,牙齒咬住嘴唇,好像口中有東西要掉出來似的。
惠珍扭著頭頸左右看看猜道:“楊兆安又好幾天沒來了是吧?”
九妹卻搖頭,絨線帽擦得枕巾沙沙響。惠珍正待再問,鄰床家屬湊了過來,討好地笑道:“阿姨你來了呀!我們也想到你這里排個號,你手中還有好一點的地塊吧?”
惠珍小心翼翼看看九妹,嘿嘿嘿地打著哈哈,正巧三姐推門進來,惠珍像看見救命菩薩似的,忙立起,推著鄰床家屬向外走。三姐旋開保暖筒的蓋子,一股濃香便在病房里彌漫開來。護工阿姨笑道:“哦喲,什么好東西呀?聞聞也解饞呢。”
三姐也笑道:“是鴿子湯,放了塊火腿,補補氣。”
九妹掀起被子蓋住臉,三姐輕手輕腳揭開被子,輕聲慢語道:“九妹,聽姐的話,吃不下去也要吃!吃進去東西了,毛病就會好起來的。”
九妹委屈道:“你去把惠珍叫進來呀!她什么事?鬼鬼祟祟地要避開我?”
三姐恨得跺了下腳,跑出門,沖著惠珍斥道:“九妹起疑心了!叫你做生意不要在她眼門前做,你怎么……”
惠珍慌得將手中一份廣告塞給那位家屬,道:“我們電話再聯(lián)系,你定下什么時間去看地,我一定奉陪的!”便跟著三姐急急走入病房去。
惠珍討好的笑像一朵拙劣的人工絹花,湊近了九妹,壓著聲道:“隔壁那個人十三點兮兮的,拖牢我煩不清爽了!不睬她了。”
九妹驀地松開牙齒,雙唇中骨碌滾出一句:“你也幫我買塊墓地吧!”
三姐跟惠珍都嚇了一跳,兩人幾乎同時出口:“九妹你不要瞎想,你毛病會好的呀!”
九妹酸楚地咧開嘴作笑狀,道:“聽人家講,生毛病人買塊墓地,好沖脫晦氣的!”
三姐立即回駁:“講起來總是操喜事沖喜去晦氣的,哪有用晦氣來沖晦氣的?”
九妹像接口令般再駁道:“那歷朝歷代,皇帝為什么都早早把陵墓造起來呢?”
一句話將三姐戳癟脫了,只好轉(zhuǎn)頭看住惠珍。想惠珍向來伶牙俐齒的,你倒勸勸九妹呀!
惠珍顯出些許尷尬。她聽九妹講的那些話,都是自己向病人家屬推銷陰宅時講過的,九妹一定是聽到了病人家屬們的議論。周遭病床邊多少只耳朵豎著,任憑她嘴巴再巧,立時三刻哪里找得到妥當?shù)脑拋砼g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理論呢?情急下,她將三姐拖到門口,壓著聲音道:“你就順著她嘛,她心里開心,對毛病總歸有好處的!”
三姐氣惱道:“虧你還是九妹的要好,賺鈔票賺到九妹身上去了?”
惠珍急叫起來:“窮死餓死我也不會賺九妹的鈔票,就應她一聲,圖她個安心,我又不會真讓她付鈔票的。”
三姐這才平息下來,想想也只有這樣了。
兩人回到九妹病床跟前,惠珍將面孔湊近九妹,道:“我說服三姐啦。你放心,這事交給我辦,你有什么要求,盡管跟我講。”
九妹合攏眼皮,有些憧憬般緩緩道:“墓前最好要有條河,墓后要有棵樹,碑上刻兩行字,紅的刻上楊兆安,黑的刻上曹九妹……”
三姐和惠珍互視了一眼,惠珍忙道:“當然兩個名字都刻紅的嘍!”又猶猶豫豫問道:“這事……你跟兆安商量過嗎?”
九妹忽地睜開眼皮,斬釘截鐵道:“我會去跟兆安講的,兆安肯定同意的。”停停,又道:“我們老早就約好了的!”
6
這一日,楊兆安算算自己又有一個多禮拜沒去醫(yī)院看九妹,自己心里都過不去了,下班時忙給李園發(fā)條短信:“去一下醫(yī)院,很快就回家的。”原來九妹再次入院后,女兒又住校,楊兆安索性住到李園小屋里去了。十年來,兩人方才有了真正像夫婦般的日常日子。
楊兆安趕到醫(yī)院,九妹因讓護工阿姨將病床搖起,斜靠著,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珠灼亮地盯住他。
楊兆安被她盯得心驚肉跳,莫非這段日子住在李園處,被她覺出了端倪?再想想,九妹病成這般模樣,怎可能察覺他的行蹤?唯一的可能,除非是惠珍嚼舌頭。便強作鎮(zhèn)定,笑道:“怎么啦?九妹。是怪我不常來醫(yī)院對吧?唉,單位里事體太煩,太多……”
九妹騰地繃直身子,一把捂住他的嘴。動作過猛,便喘起來。楊兆安慌得去拍她背,被她推開了。她喘吁吁道:“兆安,你還記得我倆頭一次約會嗎?”
楊兆安猝不及防,像被人敲了一榔頭,懵住了。
九妹弓背靠下,手捂心口,幽怨道:“不成你忘了?”
楊兆安回過神來,心里面縱然萬般不愿提那久遠的往事,卻也只得應付道:“哪里會忘記?我約你過小河到村后那兩棵老榆樹下面去的。”
九妹綻出一朵笑容,好教人擔心她面孔上皺起的皮會像落英般一瓣瓣飄墮。她顯然還有話要講,蒼白的雙頰竟顯出兩堆紅暈,像煞戲臺上媒婆的妝容。停停,輕悠悠出聲:“那么……你說的那些話,還記得嗎?”
楊兆安真的不記得當時對九妹說了些什么,無非是向姑娘表白心意的那些話,可具體用了哪些詞匯,組成怎么樣的句子,他沒印象了。他猶豫著,抿緊有棱有角的嘴唇,生怕一張嘴,會將對李園說的情話漏出來。他看見九妹面頰上的紅暈一點點褪盡,眼珠一點點黯淡起來,他曉得避不過的,便含混道:“都是老夫老妻了,讓別人聽到,當我們花癡!”
九妹銜住他的話尾嗔道:“誰會偷聽別人家倆口子說話呀。你那時說的,生生死死不分離,死了也要同墳臺,記得嗎?記得嗎?”
楊兆安被她一提醒,真想起來了,背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當時他們多年輕啊,真就想生生死死在一起的。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的人好幼稚。幾十年的歲月,樣樣東西都在變,誰能保證人心不變呢?梁山伯祝英臺倘若真成了夫妻,恐怕也難保鮮他們之間的情感吧?
九妹見他沉吟不語,絕望道:“你真的忘記了呀!”眼窩里忽地涌出大坨大坨的眼淚,便將腦袋縮進被窩,只露出小紅帽的尖尖,鮮紅的一點,杜鵑啼血一般。
楊兆安慌了,隔著被子撫著她的肩,柔聲道:“誰講我忘記了?我還說那墳上會長出一棵相思樹,樹上會棲著一對孔雀,就是你和我的來生,對吧?”
九妹躲在被窩里抽泣起來,楊兆安手掌稍用了點力氣,推推她,急道:“九妹,別哭,別哭,人家都看住我們,當我欺侮你了。”
九妹的啜泣聲刀切般斷了,許時,她才鉆出腦袋。楊兆安不得不稍稍挪開視線,九妹的一張臉憋得像片濡濕了揉破了的敗葉,慘不忍睹。
九妹啞著嗓道:“我就曉得你不會忘記的……”又哽咽了一下,緩了緩,“所以我想托惠珍幫我們買一塊雙穴墓地,她現(xiàn)在做的就是這個生意。”
楊兆安渾身汗毛管刷地立了起來,頭皮一陣陣發(fā)麻,顫著聲道:“九妹,你不要瞎想,你的毛病會好起來的,我保證!我們要用最好的進口藥,我們要每天打一支人體球蛋白……”
九妹吃吃一笑,道:“看把你嚇的,我也不想死呀。人家都講,活人做墓,把名字涂成紅顏色,可以沖掉晦氣的。”
“迷信!完全是迷信!”楊兆安憤憤道,他馬上猜到這種話肯定是惠珍編排出來的。倘若惠珍此刻就在跟前,說不定他會一拳將她揍扁了!他強按住怒氣,盡量婉轉(zhuǎn)了聲音,道:“九妹你就是耳皮子太軟,你想想,如果做墓能夠治好毛病,那還要醫(yī)院醫(yī)生干什么?目前你要做的,就是聽醫(yī)生的話,安心養(yǎng)病,我和女兒都等著你回家呢。你不曉得,沒有你,我們家亂成什么樣子了!”
九妹沒有出聲,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住楊兆安。可是楊兆安覺得,她的目光并沒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穿過他的皮肉骨頭,跑到不曉得哪個地方去了。
楊兆安搜索肚腸還想找些詞句來寬慰她,卻見三姐和惠珍一前一后地進了病房。楊兆安立起身,他當然不會真的去揍惠珍,他只是厭惡得不想跟她搭腔,只對三姐點了點頭道:“你們來了呀,那我回去了。”別轉(zhuǎn)身走了。
楊兆安回到李園的小屋,李園早已把小菜做好,一只只放在桌上。菜碗都用瓷盤子罩著。見他進來,便要揭盤子盛飯。楊兆安忙道:“等等,讓我先沖個澡。”九妹跟他講起做墓的事,讓他覺得不吉利,總像有黑白無常在屁股后面追著,要拖他進墳墓一般。
楊兆安沖了澡,換了干凈的棉布睡衣。坐到餐桌邊,仍覺得心里不清爽,一點胃口也沒有,胡亂扒了幾口飯便放下筷子。
自他進門,李園的眼珠子就沒離開過他,早覺出端倪,冷笑著問道:“怎么?你老婆,病情很嚴重?瞧你心疼得失魂落魄的樣子!”
楊兆安只覺得頭沉沉的,用手指按捏著眉心,沒好氣道:“你說你跟一個重病人吃醋,有意思嗎?”
李園噘起嘴道:“誰叫你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你索性就在醫(yī)院陪她好了,何必要回來呢?你走啊,走啊!”邊說邊推搡他。
楊兆安氣惱道:“我的小祖宗,你別鬧了好吧?方才九妹提出要跟我做合墓,我腦袋都要炸開來了。”
李園一個愣怔,咚地跳起來,喊道:“什么?這個女人這樣惡毒啊?自己要死了,還不放過你,還要拖你一塊兒進墳墓!楊兆安,你一直說你老婆人如何善良,如何厚道,不忍心傷害她。這十年,我就讓她跟你做夫妻,自己倒弄得偷偷摸摸,躲躲閃閃,沒一天舒心的日子。現(xiàn)在好了,你該看清了吧?她究竟長了副什么顏色的肚腸呀!”
楊兆安將她拉到懷里,用嘴蹭著她的鬢腳,道:“你呀,你說話也不要這樣促刻好吧?她也只是一個心愿,我又沒有答應她。
李園扭著身子道:“你可萬萬不能答應她的!你自己許下的愿,這輩子的下半輩子跟我過,下輩子的一輩子都跟我過。你要跟她合葬在一起,下輩子怎么跟我過日子啊?”
楊兆安心中暗暗吃驚:怎么?我對李園也許過一輩子的愿?!他毛骨悚然。自己激情時隨口說的話,哪里一一記得分明?可癡情的女人卻一個字一個字地鐫在腦子里,到時候便要拿出來跟自己清算。往后,可不敢再隨意許愿啊!
7
次日,正是午休時分,楊兆安靠在辦公室沙發(fā)里打瞌,桌上的電話鈴鈴鈴地響起來。楊兆安才有點睡意,便由它鬧去。它好像跟楊兆安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不休止地一遍又一遍鈴鈴鈴地叫。楊兆安睡意全跑了,只得抓起話筒,斥道:“總機,辦公室中午休息,叫你們不要轉(zhuǎn)電話進來的!”
話筒里總機小姐怯聲道:“楊總,是醫(yī)院來的電話,說你太太……”
“快接過來,快接過來!”楊兆安拚命喊起來,捏話筒的手心里全是汗。
“兆安——”對面卻是三姐的聲音。
楊兆安急道:“三姐,九妹她怎么樣啦?”
三姐的聲音平靜得接近冷漠,道:“九妹,一時半刻還不會走的,你放心。”
楊兆安的心撲通落回原處,惱火道:“那總機怎么說病人不行了呢?”
三姐仍是不溫不火慢條斯理道:“我不那樣講,總機橫豎不肯轉(zhuǎn)電話呀!”
楊兆安疑惑道:“三姐你有很要緊的事嗎?”
三姐嘆了口氣道:“對你來講大概不要緊,對九妹來講是性命交關的事。昨天你去醫(yī)院,九妹跟你講了吧?她想做墳,你不愿意,她淌了一夜天的眼淚水。今早我去看她,奄奄一息的樣子,怕死人了。”
楊兆安煩躁起來,道:“三姐,你要幫我勸勸她呀。是不是惠珍挑唆她的?不好好治毛病,搞這種迷信活動,她賺錢賺昏頭了是不是?”
三姐道:“這回你是冤枉惠珍了,她做陰宅生意開頭一直瞞著九妹的。我也是搞不懂,九妹怎么突然想起做墳的事來。她說,她說你從前跟她約定的?”
楊兆安悶掉,少許,方期期艾艾道:“怎么……怎么可能約定這種事呢?”
三姐停歇了一會,話筒中只傳來沙沙的呼氣聲。
“三姐,你,你還在嗎?”楊兆安小心翼翼問道。
三姐出聲了,道:“兆安,我曉得,九妹走了以后,你總歸是要再娶的……”
楊兆安嚇了一跳:“三姐,你這是什么意思嘛?”
三姐嘆道:“男人嘛,身邊總要有個人。可九妹在這世上的日子有限了呀。你就答應她吧,給她一個安慰,讓她……走的時候快活些……”三姐屏不住哭出聲來。
想到這世上將沒有九妹,楊兆安喉嚨口咸滋滋的也不好受,他縮了縮鼻子,道:“三姐,其實我也沒說不同意呀,要不,下班后我再去醫(yī)院彎一下,跟她表個態(tài),她想做什么,怎么做,都由她。”
三姐的聲音略昂揚了些,“那倒不用的,你忙你的,我反正總要去醫(yī)院的,順便告訴她,她是誤會你的意思了,好吧?”
楊兆安還能說不好嗎?不用自己去面對九妹,真是巴不得呢,心里面朝三姐道了好幾聲“阿彌陀佛”。
楊兆安這回有了提防,決定把這一段周折瞞著李園,省得她又要不依不饒,別生枝杈,在這種岌岌可危的時候?qū)⑺麄儌z的關系曝光出來。
再說三姐晚上拎了一保暖壺的老鴨湯去醫(yī)院,九妹立馬皺起鼻子說惡心,不想吃東西。三姐竟不勸,道:“吃不下,等餓了再吃吧。”又道:“今天中午兆安給我電話,叫我要替你把把關,不要被惠珍七纏八繞地占了便宜,生意人嘛,總歸賺鈔票第一。”
九妹把絨線帽拉下來蓋住眼睛,氣道:“搞不清楚他為啥對惠珍這么有成見?我看,無非是找借口,不想跟我做合墓!”
三姐笑道:“你怕是怪錯兆安了。他真是怕你上人家的當,千叮囑萬叮囑,要我代你去看地塊,代你簽合同。他太忙,就把買墓地的事全權托給我了。”
九妹將絨線帽捋至額頭,眼珠子呼地浮了出來,聲音激動得發(fā)抖,道:“兆安他,真同意跟我做合墓啦?”
三姐道:“他講他跟你早就約定的嘛,你自己耳朵蒙在帽子里沒聽清爽吧?”
三姐這一句話便抵了千支萬支人體球蛋白,九妹霎時間精神大振,眼珠子變得晶亮,面孔上也有了血色。她讓三姐扶她坐起,披上外衣。三姐趁機喂她喝了大半碗老鴨湯。九妹便催著三姐去找惠珍,三姐的意思,天都黑了,明日再聯(lián)系惠珍也不遲。九妹哪里還等得住?她斷定惠珍必定還在醫(yī)院里,不曉得又跑到哪個病區(qū)推銷她的風水寶地去了。三姐便用手機給惠珍發(fā)了條短信:你若還在醫(yī)院,速來九妹的病房!大約二十分鐘以后,惠珍氣癲癲地進來了,一邊道:“什么事這么急呀?催命似的!”
三姐道:“送樁生意給你,你還搭架子啊?”
惠珍盯著九妹有了些光彩的面孔,驚訝道:“怎么,楊兆安他同意做合墓了?”
九妹用力點點頭,眼眶里汪著淚,卻咧開嘴笑著,道:“惠珍,你一定要挑最好的地塊給我,鈔票貴點沒關系的……”
三姐打斷道:“惠珍再要賺錢,也不會賺你的錢,她會給你打折的。”邊說邊朝惠珍擠了擠眼。
惠珍笑道:“是啊,我若虧待了九妹你,要被三姐戳脊梁戳到死了!”
三姐和惠珍原以為這樁事口頭順應九妹一下也就過去了,卻不料九妹是極其頂真的,立馬提出要讓三姐陪她去公墓實地考察,當場選定位置。三姐和惠珍大眼對小眼,不曉得如何發(fā)付她。
三姐想,惠珍能說會道,又跟九妹無話不訴的,便等惠珍開口。惠珍想,你們畢竟是同胞手足,三姐年長,好勸服她呀,也等著三姐開口。九妹見她們不應聲,急了,捶著床板道:“你們有什么事瞞著我,不告訴我對吧?”
三姐無奈,開口道:“你是不相信惠珍辦事體啊?非要親自去選地方?”
九妹道:“并非我不相信惠珍,以后是我要去的地方,總想自己先去看看嘛。”三姐拚命朝惠珍蹙眉皺鼻撅嘴巴,惠珍只好硬硬頭皮道:“公墓那種地方,總歸陰氣太盛。九妹你剛動了大手術,氣脈太弱,還是不要去那種地方為好。”
九妹凄慘地一笑,道:“以后我要長住那里了,還怕什么呢?”
三姐便板下面孔,道:“九妹你這般不珍惜自己,我跟惠珍,還有許多為你操心的人,都白費心思了。好吧,我去同醫(yī)生講,醫(yī)生要同意你去公墓,我們也不阻擋了,無非花點氣力,扛你,背你,抬你罷了。”
九妹不作聲了,撩起被子蓋住臉。三姐搡了把惠珍,惠珍委婉了嗓門,道:“九妹,我看這樣吧,隔日我去公墓拍一些實景照片拿來給你看看,你自己挑選,如何?”
九妹探出面孔,眼淚汪汪地點了點頭。
惠珍隔日就拿了一疊照片過來,原來是公司里拍了專門給客戶看的。九妹左看右看,橫豎沒中意的,道:“怎就沒一處靠著樹呢?”
惠珍噗哧一笑,道:“你選定了地塊,做墓時可提要求的呀。有人喜歡圍一圈矮冬青,有人喜歡植幾株松柏……”
九妹搶著道:“我想墓后面種一棵相思樹,行嗎?”
惠珍略怔了一下,她搞不清相思樹是如何形狀的?九妹怎會想到它上面去了?也顧不得探明究竟,只順著她就好,忙道:“沒問題,顧客的要求,我們都會盡量滿足的。”
九妹終于選定了一處,照片上僅是塊青草地,照片左下角有一組數(shù)字,便是這塊地的編號。
惠珍瞟了眼那組數(shù)字,道:“九妹,這號碼是最靠邊的,還是換一張吧。”
九妹臉上飄過影子般的一絲笑,道:“我就是挑它的靠后靠邊,種棵相思樹,省得擋著別人家。”言語時,神情竟有些向往。
8
楊兆安自上回九妹提出做合墓的事后,愈發(fā)地不想去醫(yī)院了。不想去也得去呀,他更怕被世人指作負心漢缺德鬼。九妹在人世的時間不多了,他無論如何也得把好丈夫的角色扮演到底。掐指一算,又快一個星期了,下了班便匆匆趕往醫(yī)院,硬硬頭皮走進病房。
九妹見著他,半張臉掩在被子里,露在外面的眼珠因情意綿綿而美麗起來。她從枕下抽出那張照片,想舉到楊兆安眼前,卻抬不動手臂,只好橫擱在胸口上,輕輕道:“兆安,這是我選的地方,你看看,合適不合適?你若不喜歡,趕緊找惠珍去換。”
楊兆安眼珠一觸到照片,被火灼著般慌地逃開了。他強壓住內(nèi)心的恐懼和厭惡,勉強道:“嗯嗯嗯,蠻好,只要你滿意就行了。”
九妹用力笑道:“我已關照惠珍了,墓后面種棵相思樹,她說沒問題的。”她有點害羞,面孔又朝被子里縮了縮。
楊兆安背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現(xiàn)在哪里還愿意與九妹一起變作一對孔雀棲息在相思樹上?他是想跟活力四射的李園共度下半輩子的呀!他肚子里尋思,三姐的意思,不是哄哄讓九妹開心的嗎?聽九妹的話音,竟是當真起來。他想,倒是要提醒三姐一下,不要弄假成真了!
九妹等等楊兆安沒有言語,將面孔探了出來,道:“兆安,做墳的鈔票,你不用操心,不會動你的存折的。我有,是我爹媽留下來的,當年爹說我們姐妹倆一人一半,可三姐非給了我大半。”
楊兆安言不由衷道:“那……怎么可以?存折里頭也有你的份的……”
九妹攔斷他:“那筆鈔票,以后女兒辦事體要用到。還有,你以后——”卻不說下去了,又將面孔縮進被窩。
楊兆安自然是清楚她沒說出來的意思,沒料到九妹是這般為自己著想,胸中便盛滿了欠疚之情,酸楚楚地差點落下淚來,慌忙忍住了。
隔時,三姐來了,楊兆安略遲疑,決定不跟三姐說什么了。九妹當真要做合墓,就由她做吧,就算報答她一生對自己的情誼!這么一想,楊兆安神氣坦然了許多。三姐從保暖瓶中盛了碗魚湯,他馬上接手,竟一勺一勺地喂九妹喝。自得病以來,九妹胃口從來沒這么好過,還添了半碗。
楊兆安走后,三姐故意沉下臉嗔道:“楊兆安喂你,你就吃得這么爽快啊?平時姐喂你,多少為難,像給你吃毒藥一般。好吧,以后日日讓楊兆安來!”
九妹忸怩道:“人家今天肚皮有點餓了嘛……”
三姐逗她開心,食指劃臉皮羞她。九妹面孔藏進被窩,吃吃地笑了。三姐也笑著,心里卻是痛的。輕輕推推她,問道:“楊兆安看了那張照片了?他滿意嗎?”
九妹探出面孔,輕快地嗯道:“我跟他商量好了,做墓就用我那筆錢。三姐,明天下午你陪我回家一趟好吧?我把存折交給你。”
三姐怔了怔,馬上道:“不行不行,沒有醫(yī)生批準,我不敢擅自帶你出去。”
九妹道:“早上醫(yī)生查房時我跟他說了,他同意的。”
三姐猶豫道:“這么急取錢做什么?惠珍又不會催你交錢的。真要付賬,姐先替你墊著。”
九妹盯著三姐看了會兒,眼珠子忽地就黯淡了,聲音也渾濁起來,“姐,我還有要緊的東西要交給你,你別跟惠珍提起噢!趁我還走得動,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回家了吧?”
三姐像喝了鹽鹵,喉嚨口咸嘰嘰的,勉強哽出幾個字,“那要不等周末,楊兆安休息在家?”
九妹的眼珠已沉入眼窩深處,聲音便像遙遠的一聲鶴唳,“姐——人家只想要你陪嘛!”
三姐滿肚子疑問,卻一句也不問了。
次日下午,三姐叫了部出租車,陪九妹回家了。
推進門去,三姐團圈轉(zhuǎn)了轉(zhuǎn),不覺嘆道:“真看不出楊兆安還蠻會做事體的,你不在家,他收拾得蠻清爽。”
九妹不作聲,她走進臥室,但見雙人床上一襲秋香綠針織床罩平整得如一片青草地,兩只碎花枕靠恩愛地依偎著。九妹立在床頭好半天不作聲——這床鋪分明是她離家住院的那一日早晨親手端整的,楊兆安從來不會這般精心打理床鋪的!如此看來,她離家住入醫(yī)院的這段日子,他楊兆安竟沒有在家睡過一宿?!
三姐見她癡呆著,只當她是戀家,故意輕松道:“這床罩倒蠻別致,你挑的?還是兆安?”
九妹也不回應,徑直拉開右首床頭柜的抽屜,翻出一張定期存折,塞給三姐,這才道:“爹媽留下的這筆錢,也算是用到刀口上了!姐,你別跟惠珍討價還價,該付多少就付多少。”
三姐被她這么一句,招惹得壓抑不住心酸,搭住她薄薄的肩膀嗚咽出聲。九妹淡淡一笑,道:“姐,那邊有爹娘在,我不會孤單的。”三姐愈發(fā)地淚如泉涌,將她的肩頭都濡濕了。
九妹耐心地由三姐哭停了,才從床腳褥子底下摸出一把鑰匙,打開了大櫥里的一只小抽屜,取出一只用黏膠紙封了口的牛皮紙信封,攥在手心,停息了一會,才雙手遞給三姐。
三姐蹙起眉問:“什么東西啊?神神道道的。”
九妹扭過臉,眼珠落在青草地般的床罩上,緩緩道:“三姐,拜托你了。待我走后,你就將這包東西交還給楊兆安……”
三姐猜度,恐怕是楊兆安當初寫給九妹的情書吧?可她為什么不自己交給楊兆安呢?也不敢深究,收下了,和存折一起放入挎包。
“姐,我走后,你千萬別忘了把它交還給兆安呀!”九妹似不放心,又叮囑了一句。
9
九妹跟楊兆安的合墓真就開始動工了,一是九妹的堅持;二是惠珍內(nèi)心真是愿意做成這筆生意;三是楊兆安的不反對,也不聞不問。
可是,九妹卻沒能等到合墓正式完工,竟就匆匆去世了,臨走的時候,九妹似乎顯得很平靜,睡著了一般。
三姐眼皮哭得像唱戲妝一般通紅,跟惠珍關照,要施工隊抓緊將墓碑豎起來。等給九妹開過追悼會,好讓她早點入土為安。想想,又添了一句:“那碑上就刻九妹一人的名字吧,他楊兆安哪里就能守得住呢?”
惠珍撥直喉嚨道:“那是不作興的,九妹的尸骨還沒涼呢,她的眼珠子在上頭盯著呢!
三姐見惠珍態(tài)度堅決,心里是熨貼的,也就由惠珍去做了。
再說楊兆安因九妹去世,在李園跟前告了幾天假,跟三姐一起操辦九妹的喪事。心里是想著不久就會跟李園光明正大作夫妻了,也是最后為九妹盡點心,所以里里外外張羅,特別賣力氣。
追悼會結(jié)束后,三姐來跟他商定落葬的日子。楊兆安推脫公司里請假時間太久不好辦,落葬的事就全權拜托三姐了。楊兆安害怕面對他跟九妹的合墓,害怕看到自己的名字跟九妹并排刻在墓碑上。
從殯儀館出來,已近黃昏。楊兆安先回自己家中洗了澡,又去美發(fā)廳剪了頭發(fā)。他從鏡子里看到自己,幾天的忙碌,人消瘦了一圈,反倒顯得年輕了幾歲,愈發(fā)精神了。他終于可以大大方方走進李園家,向李園求婚了。他想像著李園雀躍著撲進自己懷里的樣子,胸口脹撲撲的。他繞回公司辦公室,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一只天鵝絨大紅錦盒,那里面是他早就為李園買下的鉆戒。他決定今晚就將它戴在李園玉蔥般的手指上。他想自己對九妹已做得仁至義盡了,九妹在天之靈也會理解自己的。
他興沖沖趕到李園家,抬頭望望,李園的扇戶怎么是黑漆漆的?難道她等不及他就先睡了?上了樓,他摸出鑰匙去開門,鑰匙卻橫豎塞不進鎖孔。他想,是鎖壞了吧?便摁門鈴,一聲比一聲重,卻無人回應。他急了,難不成李園睡得這么死?便伸出巴掌砰砰地拍門,捏緊拳頭咚咚地擂門,門里面始終死寂。終于驚動了對門鄰居,一位中年婦女拉開房門,隔著鏤空鑄鐵防盜門,問道:“這位先生,您是姓楊吧?”
楊兆安急得冷汗漉漉,聲音都走了形,一連串“是,是,是……”中年婦女便道:“你別敲了,李小姐昨天已經(jīng)搬走了。”
楊兆安驚惶道:“她搬走了?怎么可能?為什么要搬?搬哪里去了?”
中年婦女晃了晃手,手中發(fā)出簌嘩簌嘩的聲音。原來她捏著一只信封,“呶,李小姐關照我,把這封信交給姓楊的先生,想來就是你吧?”
楊兆安幾乎是撲過去抓住那只信封的。中年婦女打了個呵欠道:“我的任務完成了。先生,你不要再敲門啰,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老人小孩都睡覺了!”“砰”一聲關了房門。
楊兆安迫不及待撕開信封,信封中滑出一張照片撲落在地。就著昏黃的樓道燈,楊兆安看得清楚,那竟是他和九妹合墓的照片。墓碑上,涂成鮮紅色的“楊兆安”三個字令他膽戰(zhàn)心驚,四肢像灌了鉛般的沉重,他竟沒有勇氣去撿起那張照片。他摸摸信封,里面還有一頁紙,是李園的筆跡,字寫得潦草,一個個張牙舞爪像要吞吃了他。“我已拜謁過你與你妻子的墳墓了。你既然要與你妻子生同席死同穴,我就不奉陪了!不要來找我!我馬上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了!”
楊兆安將這幾句話默念了兩遍,他曉得李園的脾氣,也曉得是有好幾位成功男士在追求她。這十年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你難道還不清楚?只為了墓碑上的三個字,你就這般絕情?他不由得冷笑一聲,將信紙撕碎了,任由碎片在樓道中飄落。
楊兆安支撐著轉(zhuǎn)回家中,只覺得頭痛得像要爆裂開來,便一頭栽倒在床上了。忽覺得褲兜里有硬邦邦的東西硌著大腿根,伸手一摸,便摸出一只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來。他記起來了,開追悼會前,三姐將這信封塞給他,說是九妹留下的。當時因來向九妹告別的親朋好友絡繹不絕,他無暇拆看,只匆匆往褲兜中一塞。
楊兆安擰開床頭燈,用剪子小心翼翼剪開封口膠紙——九妹留下的信封里竟也是照片,有好幾張,都是楊兆安與李園外出旅游時的合影呀!他和李園在黃山天都峰上相擁而笑;他和李園在游船上學著“泰坦尼克號”男女主人公迎風展翅的姿勢;他和李園在大草原上縱馬飛奔……信封里附有一張紙條,寫著“這是我無意中在你辦公室抽屜里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在該物歸原主了”。
九妹收藏著丈夫和別的女人的合影,卻從不詢問,從不探究。
九妹到死都沒有責罵他一聲,可是九妹把這些照片還給他,不啻罵他千句萬句,并讓他自慚形穢而無地自容。
床頭柜的玻璃板下一直壓著一張他和九妹黑白色的結(jié)婚照,年輕時的九妹容貌清麗端莊,眼神嫵媚而深情款款。
照片中楊兆安穿著藏青藍卡其布的中山裝,九妹穿著淺咖啡朝陽格的襯衣,兩人并排坐著,微微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