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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蓮

2011-12-29 00:00:00王秀梅
上海文學 2011年6期


  1
  
  那個午后他開始給夏蓮打家具。木板攏在院子墻角,他走過去屈起兩個指關節敲敲,趴上去嗅嗅。是核桃木,破成板,一張張散發出芬芳的木香。他心里有一種慢慢聚起來的喜悅。院門外種著一棵槐樹,開滿一串串奶白色的花朵,漫過院墻垂在院子上空,他就在槐蔭下支起一張條凳,從擔子里拿出斧,刨,錛,在槐香和木香里開始鋸那些木板。
  夏蓮用開水沖了茶,還叫他師傅,他慌慌地去接茶杯,看到夏蓮小巧圓潤的手指,他有了一種受驚的感覺,臉上發熱。
  他在槐蔭里坐在夏蓮給他搬來的小板凳上喝茶。夏蓮去水井那里壓水,在水盆里絞了一條毛巾遞給他。
  “師傅,擦把臉再干吧。”
  他接過毛巾的時候,坐直了身子,頭還是低著的。
  她在食槽里拌了剁碎的菜摻了粗糧的雞食,黃黃綠綠的。她穿著小綠碎花襖在院子里輕快地走來走去,在院墻投下的陰影和日頭里穿行,使小院顯得生動起來。
  日頭漸漸淡了下來,他已經鋸好了一些木料,堆在墻角。她開始做飯,灶里添了火,燒著水,她站在灶旁,用一根搟面杖搟一塊面團。他站在門口,告訴她方桌和五斗櫥還有立柜打算做什么樣的。她一邊聽著一邊搟面,把面團搟得像紙一樣薄,折起來,拿刀切。他從沒見過把面條搟得這么薄、切得這么細的女人。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夏蓮要嫁的男人來了。夏蓮要嫁的男人也姓夏,不僅長得難看還是個跛子,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一顛一顛的。男人是來陪他喝酒吃飯的,夏蓮炒了菜,搟了面條。夏蓮的眼神一直是垂著的,她的眼睫毛很長,什么都藏在里面,現在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竟然有了一絲涌動。
  兩個男人從暮色四合一直喝到接近深夜,他感到舌根有些發木,兩腿僵硬,手也哆哆嗦嗦不聽使喚了。老夏說,大全兄弟,家具打好了,我就搬過來跟夏蓮一起住……
  老夏坐在炕上看夏蓮,眼神虛飄。夏蓮說,你回吧。老夏就從炕上下來,眼巴巴看幾眼夏蓮,像隨時都要歪進一個深不可測的大溝里那樣,歪頓著走了。
  夏蓮給他鋪炕。夏蓮住東屋,給他安排在西屋,中間隔著灶屋。被褥干凈整潔,棉絮松軟,他已經很久沒有蓋過這么松軟的被子了,他躺到里面,小心翼翼的,不敢亂動,生怕身上的灰塵蹭到上面去。
  他極其用心地打那些家具。他打家具實誠,不用釘子,完全靠各種楔形嵌套,結合部連水都透不過去。夏蓮在院子里忙活,喂雞,拾蛋,洗衣服,擇菜,做飯,偶爾站在他旁邊,看他精心削磨各種木楔。除了干這些,余下的時間里夏蓮坐在炕上繡花,她埋首在繡布上,有時會哼歌,他不知道她哼的是些什么歌,只知道她那時候心情一定是不錯的。他已經能夠揣度夏蓮的心情,多數時候她沉默地繡花,間或有些嘆息,或者忙完家務時,搬個小板凳坐在旁邊,但心思不在那些木器上。他們不太說話,比如他坐下來歇息的時候,這時候正巧她沒繡花,也在旁邊坐著,眼神不那么憂郁的時候。他會問一些他認為不會讓她加重憂傷的問題,比如你也姓夏,娘家是本村的吧,她笑笑,說大全師傅猜對了。比如這棵大槐樹有多少年頭了,她答,可能幾十年了吧。他們還說一些散散漫漫的話題,雞零狗碎的,比如今天撿了幾只蛋,天氣越來越熱了。
  街上來了一個雞販子,夏蓮拿了錢出去買雞,他站在門里朝外看,看夏蓮擠在幾個女人中間,小巧的身子,晶瑩的皮膚,不覺就看呆了。站在夏蓮身邊的鄰居張嫂探頭看看他,捅捅夏蓮,說,你們家木匠長得挺好看呢。他看到夏蓮紅了臉,頭低低地勾著,把幾只雛雞用籃子挎了,挎到院子里來。
  夏蓮把籃子放下來,招呼他,大全師傅,過來看看,多可愛啊。他放下手里的刨子,走到籃子旁邊,蹲下來,看那些奶黃色的小雞。他們靠得很近,他驚嘆于她臉上洋溢的喜悅和天真,不由自主地想,她真是應該有個孩子。但是他沒敢說。只要一想到夏蓮的美好,他就要想起半邊身子萎縮的老夏。
  那個下午他用邊角料給那些小雞做了一個小箱子,黃昏的時候,夏蓮把箱子搬到灶屋地上,怕小雞們在院子里凍壞了。夜里他躺在西屋,聽著小雞們在箱子里發出輕微的聲響,有時候他似乎能感覺到夏蓮也在東屋安靜地聽那些小雞弄出的聲響。
  老夏每天都要來,有時候一天好幾趟。老夏一來,他就悶頭干活,不作聲。夏蓮也不作聲。老夏跟著夏蓮轉,很多時候想搭把手,夏蓮說,不用,你回去吧。老夏就站到他旁邊,看他打家具,看一會兒,悶悶地走掉了。老夏走了以后,他從來不問有關于老夏的問題,他甚至開始刻意說些別的,比如給夏蓮講他走街串巷聽到和看到的奇聞軼事。他搜腸刮肚地回憶他聽到和看到的事情,看著夏蓮的眼神重新變得安靜和愉快,心才緩緩地落下來。
  他先是打好了一個立柜,兩開門,兩扇門上分別安了一塊玻璃和一面鏡子。本來是要安兩塊玻璃的,他自作主張安了一面鏡子。夏蓮站在鏡子前,樣子有些羞澀,眼睛亮閃閃的。
  接著他打好了一個方桌,分體的,先打好下半部分,一個單開門小柜,柜門上用不同紋理的木塊拼對了一只小鹿。他覺得夏蓮像一只小鹿一樣美好和憂傷。接著他打了上半部分的方桌,可以伸合的四條腿做了精致的雕琢。
  他精心地打磨這些家具,上完最后一遍漆,把它們小心地安放在廂房里。鄰居張嫂開始隔三差五地來,說你這個小木匠,看不出來,手藝這么好,像女人繡花。再下次來,問,小木匠,有媳婦沒?他說,沒呢。張嫂說,包給我了。他不置可否,以為只不過是這個話多的女人在沒話找話。
  然而過了幾天,張嫂家里來了個年輕姑娘,他在門里聽到一陣自行車鈴聲清脆地響過,之后不久,張嫂帶著年輕姑娘過來了,姑娘進了門就站在槐蔭下看他干活,眼睛一眨一眨的,看家具,也看他。張嫂說,小木匠,這是我娘家最小的堂妹,你看看中意不?
  他很窘,姑娘卻咯咯地笑了。
  晚上夏蓮邀請張嫂和姑娘留下來吃飯,三個女人在灶屋包餃子,他在槐蔭下埋頭干活,聽到年輕姑娘不時的笑聲,像她來時摁響的自行車鈴聲。暮色漸漸落了下來,夏蓮走出屋子,說大全師傅,該歇著了,洗把臉準備吃飯吧。夏蓮說完,就走出院門,不久,叫來了歪歪頓頓的老夏。
  此后這個叫小珍的姑娘就時常來了,還不到門口,就摁響一串自行車鈴聲。說實話,小珍來了很多次以后,他還是不知道她長得什么樣子。張嫂娘家村距槐花洲三里地,小珍騎著飛鴿自行車,輪子一轉,幾分鐘就到了,跟在自己村里一樣方便。過不幾天,小珍就常駐“沙家浜”了,她認夏蓮做師傅,跟夏蓮一起埋首在繡花撐子上繡花。張嫂也常來,三個女人坐在炕上,嘴不停著,夏蓮和小珍手里的針飛上飛下。天越來越熱了,夏蓮打開窗戶,他就能清楚地聽到她們的笑鬧,有一回張嫂問小珍,死丫頭,手亂撓什么,癢啊?小珍說,真沒正經。張嫂說,敢說我沒正經,我看看你癢不癢。小珍說,就不讓你看。他聽到一些細碎的碰撞,然后咚地一聲,小珍跳下炕,光著腳跑到灶屋,張嫂跟著追過去,小珍又跑到他睡覺的西屋,姐妹倆嘰嘰咕咕鬧成一團。
  他直了直身子,擦把汗,看向窗戶,夏蓮的目光也正好穿過窗戶看向槐蔭這里,他感到目光對上的剎那心里有股讓他直想嘆息的疼。在張嫂和小珍笑鬧的時候,夏蓮是安靜的,他能感到她在那兩人的笑鬧中也能偷得一時的歡悅,但那歡悅也是有節制的,不能徹底放開的,有著憂傷的灰色底子。
  他怔怔地在那里站著,就聽張嫂又把小珍追回東屋,邊追邊喊,不要臉的死丫頭,跑小木匠被窩里了,不癢癢了吧,是吧。小珍說,癢不癢癢關你什么事,自己不癢癢就行了。張嫂說,還嘴硬……
  這樣的日子是曖昧的,不清楚的,他不知道自己跟小珍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小珍這個人卻是透明的,繡著繡著,就會朝窗戶外面喊,小木匠,歇會吧。她也跟她堂姐一樣,稱呼他為小木匠。只有夏蓮不這樣叫,夏蓮依舊恭恭敬敬叫他大全師傅。有時候小珍還會下炕到院子里來,站到水井旁邊壓水,壓一盆子水,丟塊毛巾里面,端到他旁邊,他裝作沒看見,小珍就問,小木匠,你眼睛瞎了嗎。語調俏俏的。
  
  他不太說話。以前張嫂和小珍沒來的時候,夏蓮在院子里喂雞或者洗衣服,會跟他說說話,現在他們不怎么說話了。他常常偷眼觀察夏蓮,對于小珍的熱絡,夏蓮似乎沒什么反應。這樣判斷著的時候,他心里就有些失望,悵悵的。只有晚上來臨,張嫂和小珍離開以后,他才覺得屬于他們兩人的時間終于來了,然而飛快的,晚飯吃完了,夜就來了。他躺在西屋,聽灶屋里小雞們的聒噪。小雞長得很快,似乎眨眼間就不那么奶聲奶氣了,顏色也不那么黃了,他做的小箱子日漸窄小。
  第二天,他找了一些邊角料,又給小雞做了一個大一些的箱子。
  這段日子他進展緩慢,僅做了一只五斗櫥。街上來了個算命的,胡須飄飄,張嫂把這算命的招呼進來,問他,小木匠,你生辰八字是多少,他說,不知道。張嫂說,怎么能不知道呢,他誠實地說,真的不知道。張嫂又把小珍拉出來,問算命先生,你看看他們兩人合適不。他很希望算命先生說不合適,但算命的審時度勢,言簡意賅說,好姻緣。
  夏蓮也出來了,站在一邊,很安靜地聽。他特別希望算命的能給他和夏蓮算一卦。算命的走了以后,張嫂問他,小木匠,你是怎么想的?他說,沒,沒怎么想。張嫂撲哧笑了,說,還害羞呢。
  老夏仍然頻繁地來,有了張嫂和小珍的存在,老夏顯得輕松很多,他能看出,老夏打心眼里感激張嫂和小珍的存在。老夏來了以后,張嫂就轉移目標,經常打趣老夏和夏蓮。老夏嘿嘿地笑,夏蓮照舊是安靜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別,是喜歡這種打趣還是不喜歡。他知道張嫂是善意的,這樣一個女人要嫁給這樣一個男人,除了善意地打打趣,似乎也沒什么辦法能讓這件事情盡可能顯得正常一些。
  這樣一種格局,是危險的,又是安全的。他在內心的紛紛擾擾中,打完了一個四開門四抽屜的桌子,之后,開始打最后一件家具,床。這時候已經進入真正的夏天,槐花落敗,每天都會掉下來,掉到他身上和木料上。窗戶下面的小花圃卻姹紫嫣紅起來,月季開得更盛了,花圃角落里一株凌霄花攀著墻壁扶搖直上,在墻頭上匍匐,一路上留下喇叭一樣金黃的花朵,艷麗得叫人不敢凝望。
  夏蓮開始跟張嫂搭伴去趕集,買回一些疑似結婚的物品,枕套或者毛巾被。顏色是紅的,或者粉的,她們回來以后會在炕上把這些東西攤開來,指指畫畫地欣賞,他讓那些熱烈的東西糾纏得不行,甚至遷怒于同樣熱烈的季節和花。
  終于他在夏蓮和張嫂從集上買回一件紅色的確良小褂那天被刺激了,他隱忍不發,靜待夜晚來臨。
  那個夜里他往東屋走的時候碰著了放在灶屋的箱子,小雞們在里面撲棱翅膀,他停在箱子旁邊喘了一會氣。東屋關著門,門縫里沒有燈光,他從沒在夜里來過這扇門前,因此不知道它是插著插銷,還是沒有插。門是向里開的,他推了一下,門竟然開著,夏蓮沒有聲音。他站在炕前,外面有微弱的月光,夏蓮頭朝外躺著,就在他站立的地方,近在咫尺,他不確定她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因此他俯下身去,一俯下去,他就什么都顧不得了,夏蓮是睜著眼的,他一把將夏蓮的臉抱在懷里,緊緊抱著……
  早飯之后,他站在槐蔭下干活,聽著自行車鈴聲像哨音一樣飄過來,禁不住拿眼去看夏蓮,夏蓮正在灶屋收拾碗筷,也抬頭看大門口,朝他羞澀地一笑。院子不算小,他隔著大約十米的距離看著夏蓮,想著他夜里的笨拙,回味著他過去從沒涉及過的激情和快樂,自己忍不住也笑了,有一次竟然笑出聲來,小珍把頭從窗戶里探出來,問他,小木匠,夜里做好夢了嗎?他居然搭話,是,做好夢了。小珍又問,什么好夢?張嫂接過來,說,是不是做夢娶小珍了?他說,不是。小珍接過來問,到底做什么好夢了?他說,不告訴你們。張嫂說,小木匠今天好像變了,是不是夏蓮?他大著膽子站在槐蔭下朝窗戶里看,看夏蓮的反應。夏蓮不說話,只是笑,他隱約看到夏蓮手底下那朵花快繡完了,她在繡一片葉子,只剩下中間的葉梗。他奇怪怎么能隔著這么遠的距離看到夏蓮手底下那細細的葉梗。
  快完工的床敦實好看,床頭做了一個四開門柜子,讓夏蓮放隨手可取的衣物,或者早晨起床后把被子折一折放進去。四扇門上鑲著四塊玻璃,他精心地在上面畫畫,春蘭夏荷秋菊冬梅。他尤其認真地畫夏荷,用淡雅的顏料。三個女人都不知道他還會畫畫,都不繡花了,圍在他旁邊看,張嫂說,小木匠,我們家小珍要是跟了你以后有福了。他不作聲。
  他故意拖延工時,如果在別人家里,他這樣干會招致指責或者工錢被克扣,但在這個小院子里,坐在炕上嘰嘰喳喳繡花和說話的三個女人,誰都不在意他的怠工。要說有誰希望家具快些打完,那只能是老夏了。然而老夏是那樣一個男人,只要夏蓮高興,他就無條件高興。
  拖延歸拖延,他一日一日在槐蔭下緩慢地忙著,那些木料還是一根根一塊塊組合起來,漸漸成型。打磨,上漆,工序一道道減少,直到最后他徹底地無事可做。
  按照規矩他要結賬走人了。但是他磨蹭著,幫夏蓮把家具們放到應該放置的地方,老夏又找了幾個村里的年輕人幫忙。忙完以后夜色已經濃了,誰也不希望他現在就離開,表現最強烈的是小珍。在他開始畫冬梅那幅玻璃的時候,小珍就已經耐不住了,她直截了當地在他壓水洗臉的時候,跑到他旁邊問他,小木匠,你到底什么意思?他說,沒什么意思。小珍說,沒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他憨憨地撓著頭,不知道怎么回答。小珍又說,我等著你來提親。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恰巧老夏提著只水桶一歪一頓地走過來,他就說老夏大哥我來吧。壓了水,提著就走,把小珍留在水井邊,干生氣。
  他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小珍沒回家,在張嫂家里吃完飯,直通通地又跑回來,說,小木匠,你跟我出來一下。他看一眼夏蓮,夏蓮在收拾屋子,老夏和請來幫忙的幾個年輕人還坐在炕上喝酒,夏蓮低著頭,他看不到表情,那幾個喝酒的都喝得不少,沖他直擺手,還不快去,小妹子叫你呢。小珍走過來拽他衣服袖子,耳朵聾了,還是腿瘸了?他只好下炕,跟著小珍走到外面,穿過院子,走到大街上,站在槐樹底下。小珍逼問,你對我到底有沒有那想法?他這次很痛快地回答小珍,沒有。小珍甩了他一個耳光,哭了,他木木地站著不動,小珍又甩了他一個耳光,回到張嫂家里,搬出自行車,騎上去就走了。
  他們喝酒喝到很晚,他沒喝多少,卻有些醉意了。夏蓮當著老夏的面把工錢結給他,他木木地接過來,看一眼,說,用不了這么多。夏蓮說,就拿著吧。他說,我醉了。他歪歪倒倒地回到西屋,躺上炕。夏蓮說,老夏,別喝了。幾個年輕人說,嫂子,今晚就讓夏哥住這吧,反正過不了幾天就成親了。他縮在炕上聽著,覺得像有一把刨子伸進了胸膛,一下一下地刨著。
  老夏還是跟幾個年輕人一起離開了。夏蓮說,老夏,回去吧。老夏就乖乖下炕走了。
  院門插上了,夏蓮進來,回到東屋。小雞們已經長大了,他第二次做的箱子也盛不下了,夏蓮把它們跟那些大雞一起關到雞窩里,灶屋沒有了嘈嘈嘁嘁的聲響,夜靜得沉悶。他跌跌撞撞地去東屋,使勁地摟夏蓮,跟我走吧,他說。夏蓮沒吱聲,他卻哭了。一個男人,頭悶在毛巾被里,嗚嗚的。進入真正的夏天了,外面樹上有蟬,沒完沒了地叫著。
  夏蓮不會跟他走的,他明明知道,卻還是問,問了好幾個晚上。他嗅著一屋子的木香,頭一次對自己做出來的家具感到生氣。他要求夏蓮,去床上好不好,夏蓮說好。他們換到床上。他想,起碼我先于老夏而躺在了這張床上。
  天還沒亮,他收拾好自己的擔子,在夜色里離開了槐花洲,此后再也沒有回去過。他甚至此后再也沒有走街串巷做過木工,他呆在自己的村子里,種地,把斧子刨子錛子等家伙扔在廂房里。
  那年秋天,他很快成親了,媒人介紹一個姑娘,約好在集市上見面,他去時看到那姑娘正站在一個針線攤子前,樣子普通,他沒什么特別感覺,也不愿說話,覺得特別沒意思,甚至想一走了之。他覺得媒人不應該生拖硬拽把他拉來相親,他根本沒有跟誰結婚的打算。這時候媒人轉了一圈回來,見兩人冷場了,就打圓場,小夏,大全人實誠,會木工活,手巧著呢,到時候讓他給你打個梳妝臺,現在城里都時興這個。他心里一激靈,問媒人,你叫她什么?媒人說,小夏啊,她叫夏小翠。就因為這個姑娘姓夏,他立馬改變主意了。他們很快結了婚,第二年夏天,夏小翠給他生了個女孩,夏小翠裸著兩個乳房給孩子喂奶,邊喂邊對他說,大全,給孩子取個名吧。他站地上看了那個小女孩一會兒,對他老婆說,叫夏蓮吧,跟你姓。
  
  
  小木匠王全挑著擔子離開槐花洲的時候,天還沒亮,大概只有三點多鐘。王全穿著一件白短袖襯衣,站在門里朝窗口凝望,扁擔放在手里,兩個工具箱靜靜地躺在地上。
  夏蓮沒起床。床上的油漆味還沒有完全散去,混著淡淡的木香。她躺著就能看到頭頂柜門上的畫。她長久地看那些畫,沒看窗戶。床放在炕的對面,她看窗戶要比看頭頂上的畫省力。院子里很靜,她知道小木匠肯定是站在門里朝窗戶這邊看,穿著她昨晚給他找的白短袖襯衣。襯衣是她死去的男人,老夏弟弟的。老夏兄弟長得跟小木匠身材差不多,小木匠一來她就注意到了。
  她不看窗戶,也不起床,一直等到聽見院門合上時的吱呀聲。夏天日長晝短,她坐起來,看窗戶,沒覺得時間過了多久,墻頭上的槐樹就在黎明里枝葉分明了。
  她下床,到水井邊壓水洗臉,然后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發呆。槐蔭下堆著廢木料和刨木花,小木匠昨天收工后整理好了,很整齊地碼在墻角。雞醒了,在窩里伸長脖子朝她咕咕叫,她又站起來去給雞弄食。喂了雞,她開始燒火做飯,熱了昨晚剩下的飯菜,往小炕桌上擺的時候,卻擺了兩雙筷子,她看著那兩雙筷子,覺得一點胃口都沒有。樹上的蟬開始大聲聒噪,屋子里卻靜得要命。
  小珍不再來繡花了,張嫂說,那丫頭真看上小木匠了。張嫂很遺憾沒撮成這段親事,說,小木匠肯定心里有人,你說是不是啊夏蓮?夏蓮低著頭繡花,說,可能吧。張嫂又說,小木匠家是哪的?夏蓮說,不知道呢。張嫂說,你看我們這些人,都沒想起來問問他是哪的。夏蓮說,走街串巷的多了,誰還問家是哪的啊。
  街上來了一個賣靛的吆喝聲。
  張嫂說,夏蓮,快辦事了,買點紅靛蒸桃餑餑吧。夏蓮說,不蒸也行的。張嫂說,家具都打這么好,桃餑餑怎么能不蒸呢?一輩子就成一回親。賣靛老頭把車子推進來,夏蓮挑了些紅紅綠綠的靛粉買了。晚上,夏蓮把紙包打開,看著,坐在那里NlpM3M9de0wTIKwfYPCB2g==發怔。這個夜里她做了幾個很雜亂的夢,頭一個夢見小木匠挑著擔子,忽然就推開房門,擔子放到地上,人站在炕邊,她說,小木匠,你怎么回來了,小木匠不說話,她問,你累不累,坐下來吧,小木匠也不坐,她去拉小木匠的手,明明是拉到了,卻覺得手里空無一物,一著急,就醒了。坐起來,怔怔地看了會兒房門,房門一動不動。
  她接著睡過去,這回夢見了她死去的男人,老夏的兄弟小夏。小夏說,夏蓮,我不怪你,咱倆還沒成親我就拋下你,是我不好。小夏又說,夏蓮,我看到你把家具都打好了,還買了靛打算蒸桃餑餑,你買了件紅衣服,我看著都好。再給我哥買件衣服吧。夏蓮,我對不住你。她哭了,說,還沒成親你就讓我當寡婦。小夏的臉上忽然流出血來,一條一條的,飛快就流了一臉,小夏的眼啊鼻子啊嘴啊,什么都看不見了。她很怕,就聽小夏說,夏蓮,我知道你怕,我走了啊。小夏接著就不見了。
  夏蓮還做了別的夢,夢見老夏和小夏死去的爹媽。夏蓮看到她自己扎著羊角辮,老夏和小夏的媽掐了一朵特別好看的月季花,給她別在辮子上。
  夏蓮很久沒做這么多夢了,小夏剛走那時候,她時不時地夢見小夏讓那輛拖拉機壓在底下,臉和脖子都從拖拉機底下伸出來,使勁伸著,跟她說話。因為做得頻,以至于夏蓮有些搞不清究竟是小夏給她托夢讓她跟了老夏,照顧老夏,還是當時小夏是真得在咽氣前跟她說過這樣的話。后來漸漸的,這樣的夢稀少了,她也安靜了,腦子不再那么成天混混沌沌,這才想清楚了來龍去脈,那就是小夏真在拖拉機底下跟她說那些話了。小夏整個身子都壓在拖拉機底下,拖拉機掉在溝里,人們把她叫去的時候,小夏已經快不行了,他使勁地把脖子和臉伸出來,對她說,夏蓮,木料都備好了,家具還是該打就打吧,打了以后你跟我哥一起住吧。她沒聽清,只看到血一條條在小夏頭上臉上不停地流。小夏說,夏蓮,求求你,要不然我不放心。小夏的聲音一點點弱下去,邊上有人說,夏蓮,你就先答應了吧,讓他閉上眼走吧。她自己臉上也有東西不停地流,她說,我答應你。接著她看到小夏呼了一口氣出來,眼就閉上了。
  此后她還確定,她頻繁地做這個夢,是因為小夏不放心。小夏到了那邊也不放心。直到那個午后小木匠挑著擔子在門外停下來,她才忽地覺得把那些木料交給一個木匠,打成家具。她想,小夏可以放心了。
  夏蓮坐在炕上,等著天亮。這幾個夢她醒來后都記得很清楚,特別是老夏和小夏的媽往她頭上戴花的夢,她甚至還能記起那朵花的形狀、顏色,還有芬芳的氣味。小時候小夏他媽經常給她戴花,有一次她邊給她戴邊問,夏蓮,愿不愿意叫我干媽?她幾乎要跳起來,說,愿意,愿意死了!她干媽慈愛地蹲下來抱著她,說,別說死了這樣的話,不吉利。
  她太小了,不懂得吉利不吉利的意思。其實當時她自己的爹媽已經死了,她媽生下她以后大出血,接生婆大把大把地往上摁草和鍋灰,還是堵不住。她爹沒幾年也死了。
  此后她就住在干媽家里,跟小夏一起去上學。小夏比她大一歲,小的時候她像條影子一樣跟著小夏,玩過家家的時候,也總是做小夏的媳婦。慢慢地長大了,她還跟著小夏,孩子們開始取笑她,叫她小媳婦。再大一些,初中畢業,他們就都不上學了,那一年發大水,蓋在大河邊土堰子上的房子都倒了,他們的房子也在土堰子上,人們七手八腳地把他們撈上來,干爹干媽卻不見了,深更半夜的,人們打著手電筒沿著大河跑了好幾個來回,都沒找到。
  她和張嫂開始蒸桃餑餑了。面和酵母加水調成糊糊,蓋在盆里醒,之后加面,和成面團再醒。醒兩遍的面比醒一遍的做出來好吃,她懂這一點,干媽教的。她們把大面板放在炕上,面團揪成一個一個均勻的小面團,開始揉。干媽說,一個桃餑餑至少要揉到一千下,做出來才好吃。她揉啊揉,一邊聽著外面樹上的蟬聲。餑餑最后做成桃形,圓潤飽滿。她開始給餑餑做裝飾,三捏兩捏,就把一小塊面捏成一只小鳥,再拿把剪子三剪兩剪,就把翅膀剪出層層疊疊的羽毛來,嘴巴剪得俏俏的,似乎馬上就要唱出歌來。她還做出兩朵月季花,一朵開著的,一朵羞澀閉著將開未開的,然后用小搟面杖搟出兩條葉子,把這些東西都仔細地按到桃餑餑上。賣靛老頭賣了花花綠綠的好幾包靛給她,提前用水稀釋了,盛在一個個小碟子里,這時候用一把小細毛的刷子,一點點刷那些小東西,花是紅色的,花苞就刷成黃色;葉子當然是綠的,淡綠的一條,深綠的一條;小鳥是金黃色的,翅膀又是花的。桃餑餑立刻姹紫嫣紅起來,小鳥振翅欲飛,花苞發出開放的聲音。
  張嫂愛不釋手地捧著桃餑餑,說,夏蓮,槐花洲只有你能做出這么好看的桃餑餑。只是可惜了。
  張嫂沒掩住心思,說漏了嘴,立馬后悔,拿眼偷脧夏蓮,卻見夏蓮又開始揉一個面團,沒聽見她剛才那句話的樣子。
  家具打好了,桃餑餑也蒸了,老夏歪頓著,買回鞭炮和煙酒,又把門窗粉刷了一遍。以后他就要住在這屋了。自從兄弟小夏和夏蓮開始張羅婚事,他就搬了出去,小夏不答應,他就說,等你們結婚了我再搬回來。實際上他并不打算搬回來。
  兄弟是個拖拉機好把手,然而禍從天降。人們叫他去路邊大溝里,說你兄弟快不行了,他還以為人家開玩笑。等他一歪一頓走到那里,他兄弟早就閉眼了,夏蓮趴在那里哭……
  夏天還沒過完的時候,夏蓮和老夏成了親,老夏搬了回來。
  夏蓮懷孕了,老夏殺了一只雞,然而夏蓮什么都不愛吃。老夏歪歪頓頓地去趕集,給夏蓮買吃的,看見誰都把不對稱的臉笑開花。在家里老夏也常常忍不住笑出聲來,夏蓮搬個小板凳在院子里坐著,忽然就能想起小木匠在槐蔭下干活,干著干著笑出聲來的樣子。
  夏蓮的肚子漸漸地鼓起來,老夏說,別再繡花了,別蜷著孩子。夏蓮聽了,就不再繡了,還沒繡完,只好把布從撐子上拆下來,細細地卷好,拿到張嫂家里,讓張嫂帶給小珍,叫小珍幫著繡完。張嫂從娘家回來,告訴夏蓮,小珍一直想著小木匠,她騎自行車挨村打聽,最后打聽到小木匠是三十里地外的王格莊鎮王家莊人,但是已經結婚了。這個小木匠,把我妹子害苦了,張嫂說。
  
  老夏不叫夏蓮干活了,一點活都不許干,連飯也是他一個人歪歪頓頓地做。日子一天天地過下去,轉過年來,春末夏初,夏蓮要生了。
  夏蓮在傍晚的時候見了紅,折騰到半夜也沒生下來,老夏在灶屋里急得臉都抽了,張嫂安慰他,女人生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啊,哪個不是得死去活來,疼上一兩天的。
  下半夜,天快亮的時候,屋里終于響起孩子的哭聲,張嫂趕緊拿起瓢,從鍋里往大盆里舀水,邊舀邊說,老夏,你當爹了。然而,接生婆臉上手上都是血,跑出來,說,老夏,快去看看吧,怕是不行了。
  夏蓮整個人都汪在血里,孩子倒是哭得響亮。她看著自家的墻壁和窗戶,模模糊糊的,好像看到干爹干媽還有小夏都站在窗外,她還看到一個陌生女人,身上也像她一樣有血。她從沒見過這個女人,但是見她跟干爹干媽還有小夏站在一起,忽然就明白這女人肯定是她難產死去的娘。她叫道,娘!她娘笑笑,不說話。她說,娘,我也要找你來了,我帶著血來,現在也要流著血去找你了。
  夏蓮奄奄一息,嘴唇翕動著,那些話只是說在心里而已。老夏聽不見她在說什么,只看她蒼白的嘴唇在動。老夏把耳朵貼上去,聽到夏蓮使出渾身的力氣,斷斷續續地說,老夏,我對不住你,幫我養大孩子,就當是你親生的,求你。老夏斷斷續續地哭著、答應著,并且哭得很丑。
  夏蓮死了以后,跟小夏埋在一起。老夏抱著孩子,坐在墳堆前,燒了很多紙。他賣了家具,買回一只羊,趁孩子睡著了,一歪一頓地出去割草回來喂,羊是母的,他牽著它去有公羊的人家,給羊配種。在一個夜里母羊產下一只小羊,他蹲在母羊肚子下面擠奶,用一只碗盛著,回去燒開了,喂給孩子喝。
  他沒給孩子取名字,從生下來那天,就叫她夏蓮。小夏蓮長得眉清目秀,他常常癡呆呆地抱著她看,有時候依稀能從中看到小木匠的一些影子。即便這樣,他也癡呆呆地看,從心里歡喜得不得了。
  
  3
  
  喝羊奶長大的夏蓮很聰明,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學習特別好,老師們喜歡,老夏更是美得冒泡泡。初中快畢業的時候,夏蓮拿回一張表格,對老夏說,她中考打算考中專,不考高中了。老夏問,為什么,老師們都說你能考上重點高中,然后考上大學。夏蓮說,爸爸,我考上中專,就能一下子農轉非了,早畢業,早賺錢養你。
  到填志愿的時候,夏蓮選了中專。
  老夏老了,連健康的那一半身子都開始萎縮了,老夏也就不再說什么了。老夏已經想不起來小木匠長什么樣子了,只是夏蓮周末從學校回來,能從夏蓮臉上依稀找到一些影子,但那點微弱的特征長在夏蓮臉上,又綜合了她母親的特征,就不甚分明了。老夏一點都不怪小木匠,相反,甚至覺得愧對小木匠。沒有他,小木匠可能就不走了,就留下來了。
  那年夏天中考過后,老夏等通知書等得每天都心神不寧。有天他聽一個學生說,通知書讓鄰村一個老師從縣上捎回來了,夏蓮到花生地里鋤草去了,他等不及,就一歪一頓地步行去老師家里,把通知書拿了回來。夏蓮回來后怪他,你這個爹啊,腿腳不好還非要去,我騎自行車五分鐘就拿回來了。老夏捧著通知書,笑得眼都找不著了。
  夏蓮是坐火車去上學的,她自己坐公共汽車到一百多里地外的市里火車站,買了車票,是夜間的,背著兩個帆布包,上了火車,經過一夜加半個白天,在另一個車站下了車。車站有學校接站的,都是高年級的學兄,都問她,你自己來的嗎?她說,是呀!他們都說,真了不起。
  再接兩個我們就走,學兄說,應該還有兩個也坐這趟車來,你們市考上三個。夏蓮想,會是誰也像她一樣,報這個冷門的學校呢?她很好奇。等了不到五分鐘,另外兩個學生相繼出了站,一個男生一個女生,男生有爸爸陪著,女生沒有,也是一個人。學兄問她,你也是一個人來的?女生說,是呀!學兄說,你們兩個女生都挺了不起。你叫什么?學兄問女生,女生說,夏蓮。學兄說,不會吧,這么巧,你們兩個都叫夏蓮!
  兩個夏蓮互相看看,也覺得不可思議。
  學兄問,你們兩個誰大?先到的夏蓮說,我五月生日,后到的夏蓮說,我八月,學兄就說,那干脆叫你們大夏蓮小夏蓮吧。
  兩個夏蓮并排坐在車后座上說話,學校派了一輛小面包來接站。大夏蓮問小夏蓮,你家是哪的?小夏蓮說,王格莊鎮王家莊,你呢?大夏蓮說,水道鎮槐花洲村。學兄問,你們兩個鎮子距離多遠?大夏蓮說,三十里地,學兄說,你們兩家距離三十里,一起跑到一千里地外的學校來上學,真是有緣。兩個夏蓮對視一眼,都笑了。
  到了學校,兩個夏蓮作伴到大禮堂里辦手續,別人都有父母陪著,只有她倆沒有,快快樂樂的。班主任是個胖胖的女人,說,我查了你們的檔案,生日差三個月,以后就叫大夏蓮小夏蓮吧。
  他們三個都在一個班,男生叫鄒鳴。簽了到,兩個夏蓮一起去領東西,飯盆、臉盆、被褥,抱著去了宿舍,一看,床上貼著標簽,兩人是上下床,別人的名字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名字,她們兩人的名字后面綴著個小括號,分別寫著一個大字和一個小字,大夏蓮在上鋪,小夏蓮在下鋪。
  胖胖的女班主任姓由,第一天去教室,由老師讓學生們都站在走廊里,按高矮個站成兩排,然后兩個兩個地往教室里走,從后往前坐。大夏蓮和小夏蓮站在一起,并排往教室里走,由老師說,嗯,你們兩個夏蓮個子也一般高,做同桌吧。
  兩個夏蓮就這樣做了四年同桌,很要好,干什么都出雙入對,就連吃飯,也在一個飯盆里,兩人合吃一份菜,打飯輪流制,一人打一頓,一頓一個菜兩個饅頭,食堂沒安置桌椅,打回宿舍,兩人在床前放個方凳子,并排坐在小夏蓮的床沿上吃。家里條件不好的女生們也都跟著她倆學,兩兩結對,合吃一份菜。
  沒多久,兩個夏蓮就聊得特別知己了,大夏蓮告訴小夏蓮,她從小是喝羊奶長大的,媽死得早,生她的時候大出血;小夏蓮告訴大夏蓮,她倒是吃媽的奶長大的,爸卻死得早,她五歲的時候,他得了病,肚子鼓得像山一樣高,也不去看,最后好歹拗不過,去了醫院,但已經晚了,是肝病。小夏蓮還告訴大夏蓮,我爸以前是個木匠,聽說手藝不錯。大夏蓮告訴小夏蓮,我爸是個跛子,什么手藝都不會,但特別會養羊,養了一輩子羊,我們家的羊子子孫孫孫孫子子,子生孫,孫生子,恐怕得有幾百輩了。
  兩個夏蓮很開心,嘰嘰咕咕地笑。
  這樣一來,兩人越發覺得親近。大夏蓮很想寫信回去,跟老夏講講這些有趣的事情,但是老夏不識字,就想,等放寒假回家再講吧。但是還沒到放寒假,老夏就不行了。老夏這些年拖著個半廢身子,挺得已經差不多了,女兒上學一走,戶口也隨之起走了,老夏舒了一口長氣,但同時又似乎被抽去了脊梁骨,難受得要命。老夏酒量大,難受,孤獨,就天天喝酒,不要命地喝,本來就是半個廢人,竟然把自己喝死了。死了就死了吧,這樣一個人。鄰居們商量后決定先瞞著夏蓮,山高路遠,小姑娘家,急著往回趕,別再出個什么事。大夏蓮寒假回家,鍋灶都生銹了。她半天半天地坐在羊圈外面,看空蕩蕩的羊圈。
  兩個夏蓮還有男生鄒鳴是一起結伴坐火車回來的,兩個夏蓮下了火車,甚至還一起坐上同一輛公共汽車,只不過,小夏蓮先到的家,車又開出三十里,大夏蓮也到了家。小夏蓮到家后跟她媽講大夏蓮,她媽夏小翠也覺得特別有趣。呆了沒幾天,小夏蓮就想大夏蓮了,她騎著自行車,邊走邊打聽,來到槐花洲,找到大夏蓮的時候,大夏蓮正一個人坐在羊圈旁邊。小夏蓮說,到我家去吧。大夏蓮就跟著小夏蓮去了王家莊,兩人合騎一輛車。家里所有東西都讓張嫂等鄰居們幫著賣掉給老夏出葬了,包括自行車也賣了。老夏也跟他兄弟小夏和媳婦夏蓮葬在一起。
  路上兩個夏蓮輪換著騎車,大夏蓮馱小夏蓮一會兒,小夏蓮再馱大夏蓮一會兒。到了家,小夏蓮跟夏小翠說,媽,這就是大夏蓮。夏小翠上下打量幾眼大夏蓮,哪里看著都挺熨帖。小夏蓮在灶屋里偷偷跟她媽講了大夏蓮家里的變故,夏小翠說,唉,苦命的孩子,就讓她住咱家吧。
  
  大夏蓮也喜歡夏小翠,寒假里剩下的日子,就住在小夏蓮家,幫夏小翠干很多活,喂豬喂兔子。夏小翠養了三頭豬,五十只兔子,除了種地,每年賣豬和兔毛能收入幾千塊錢,半輩子,就靠這些供小夏蓮上學。兩個夏蓮作伴干活,一人分管二十五只兔子。
  王家莊的人都問夏小翠,你家怎么多了個女孩?夏小翠說,認了個干閨女。回家問大夏蓮,愿不愿喊我干媽?大夏蓮說,愿意,愿意死了。
  寒假過后,兩個夏蓮一起回學校,跟鄒鳴在火車站碰頭。鄒鳴問,你們兩個寒假過得怎么樣?大夏蓮就笑著說,挺好的。小夏蓮知道大夏蓮不愿意讓鄒鳴知道家里出事了,就也沒說。到了學校,兩人也都沒對同學說起這事,大夏蓮覺得,小夏蓮特別懂得她。
  學校里老鄉情結挺濃,學校以前沒在他們的城市招過生,而且他們這一屆學生里,六個專業一共只有這三個老鄉,都在一個班,鄒鳴是男生,理所當然肩負起照顧倆老鄉的責任。時間長了,男生們就在宿舍里攛掇鄒鳴,讓他在倆夏蓮里選一個做女朋友。他們學的專業是工程專業,女生少,班里一共七名女生,男生們晚上熄燈后就在宿舍里給七名女生打分,綜合評估,結果是,倆夏蓮并列第一。鄒鳴作為兩個夏蓮的老鄉,而且是唯一一名男老鄉,心里感到特別自豪。
  后來,學校舞蹈隊把兩個夏蓮招了進去,兩個夏蓮往舞臺上一站,特別清新,亭亭玉立,學校里的男生們都蠢蠢欲動。但是兩個夏蓮都不為所動。學校不許談戀愛,其實規定是這樣規定,談戀愛的反而只多不少,所以不許談戀愛似乎也不是兩個夏蓮對全校男生都愛答不理的理由,充其量算作借口吧。兩個夏蓮性格都差不多,不外露,別的同學就看不出來,她們兩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要說她們各自有心儀的男生吧,又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可尋。
  只有兩個夏蓮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們同時喜歡一個男生,就是鄒鳴。鄒鳴那時候已經成功競選上學生會副主席,那時是一年級的下學期,馬上要放暑假了,兩個夏蓮一起去服裝街買衣服,買了一模一樣的兩條裙子回來,穿上了,走在校園里,迎面碰上鄒鳴,鄒鳴說,你倆特像雙胞胎。鄒鳴的眼神有點綿,兩個夏蓮都清楚,但都不說。
  鄒鳴除了上課,社會活動比較繁忙,有時下晚自習后還要陪學生科長亮著手電筒滿校園抓捕談戀愛的學生。校園那么大,隱蔽角落特別多,很容易就能抓到抱在一起的學生。鄒鳴在掐著手電筒抓捕學生的時候,心里特別矛盾,對那些摟抱在一起的小情侶,他又羨慕又妒忌,他已經遞交了入黨申請書,這些東西都成了他戀愛一把的絆腳石。
  放暑假了,他們三人一起坐火車回家。車在這個城市不是始發,買不到坐票,他們站在車廂過道里,人特別多,為了消磨時間,就講故事,一人講一個。鄒鳴很迷惑,這兩個夏蓮很多地方有相似之處,包括說話的語氣。一往一返這兩趟三十幾個小時的旅途,鄒鳴發現他無法把她們兩人進行任何意義上的比較,包括情感上的。他對她們同等喜歡。
  然而回到學校以后,鄒鳴的感情之翼就迅速收起來了,他很快回歸自己的角色。學校是一個小社會,十七歲的鄒鳴是一個感性和理性都能分配得恰到好處的男生。這些,兩個夏蓮都看在眼里,她們都不說,照樣參加舞蹈隊的演出,收到男生的情書后不予理睬。她們都是有主意的女生。
  四年很快就過去了,面對分別,鄒鳴有些悵惘。他們都屬于定向招生,畢業后要分配回原地,鄒鳴當然不想回到小城市,他四年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留校這一個結果。兩個夏蓮對這一結果都沒有過多地表示驚訝,她們在宿舍里用麻袋把行李都裝好了,縫上一塊白布,拿毛筆在上面寫好通訊地址,鄒鳴從學校不知道什么地方借到一輛小推車,來宿舍幫她們兩人搬麻袋,把麻袋搬到大禮堂里,火車站行李房的人上門服務給學生們托運行李。
  禮堂里亂糟糟的,鄒鳴問,你們倆的地址怎么是一樣的啊?大夏蓮反問,為什么不能是一樣的啊?小夏蓮也說,我們是干姐妹啊。鄒鳴說,那以后我給你們倆寫信,寫一封不就行了?大夏蓮和小夏蓮都說,行啊。
  畢業后那年的冬天,鄒鳴果然給大夏蓮和小夏蓮寫了一封信,開頭的稱呼只有一個:夏蓮,內容卻是給兩個人的,意思是他希望能幫兩個夏蓮中的一個調到學校里去,他已經疏通了部分關系。鄒鳴不知道應該選誰,就把這個包袱甩給兩個夏蓮。兩個夏蓮頭并著頭看信,看完以后,對視一眼,大夏蓮問,你愿不愿意調到學校里去?小夏蓮反問,你呢?大夏蓮說,我不去,你去吧,小夏蓮也說,你去,我不去。
  鄒鳴等了好些天沒等到回信,又寫了一封來問,這次收到了回信,兩個夏蓮合寫的,說她們都不打算調到學校里去。落款是兩個夏蓮,一人落了一個。鄒鳴橫看豎看,看她們兩人的字也挺像的。
  后來鄒鳴就跟學校里的一個女老師結婚了,女老師剛分來,挺喜歡鄒鳴,學校里分雞蛋,她明明自己能拿了,卻專門跑到鄒鳴宿舍去敲門,讓鄒鳴幫她去拿。一來二回的,別的老師再攛掇一下,鄒鳴就想,結婚得了。
  兩個夏蓮分到一個單位,又一起分到這個單位下屬的一個小多經公司,公司里幾個大姐立馬打算給她們攛掇對象,但問題是,公司里只有一個單身男青年,看看兩個夏蓮,都合適,就沒了主意,不知道該把哪一個夏蓮跟那小青年攛掇到一起。小青年少言少語的,想法都落實在行動上,主動提著錘子鉗子,去宿舍給她倆的柜子安鎖,到后勤領笤帚簸箕,給送到宿舍里。小伙子是個實在人,大姐們時不時地給兩個夏蓮吹風,把選擇權留給當事人,都很好奇,想看看到底有沒有一個能跟小伙子成。
  讓大家失望的是,兩個夏蓮都挺沉著,大姐們也猜不透她們是看上小伙子了,還是沒看上。
  就這樣一晃幾年過去了,小伙子結婚了,兩個夏蓮都有二十七八了,小夏蓮的母親夏小翠有些著急,但兩個女兒在城里,她在鄉下,想幫忙卻使不上勁。在她們兩人都接近三十歲那年,單位改制,瘦身,兩人一起主動離職,在羊角街合伙開了一家飾品店,名字就叫姊妹店,生意挺不錯。有一次兩個不明身份的小流氓來店里搗亂,正巧羊角街派出所一個副所長從外面經過,聽到動靜不對,進店里來看看怎么回事。副所長那天休班,穿著便服,雙方沖突起來,發展到武斗,副所長三兩下就把兩個小流氓撂倒了。
  副所長叫王動,后來有意無意地又去過幾回,因為有他罩著,姊妹店此后就很太平了,兩個夏蓮為了表示感謝,請王動副所長吃了一頓飯。三十二歲了還沒有結婚的副所長王動覺得這兩個姑娘挺招人喜歡,就動了娶一個的念頭,但是娶哪一個呢,又覺得這是個問題。
  兩個夏蓮呢,也覺得這是個問題。同樣的事情,從念中專的時候就開始發生,到副所長王動這里,已經是第三回了,還不知道要發生多少回,所以這次必須解決。兩個夏蓮就用硬幣解決問題,兩人都不投幣,回家讓夏小翠投。夏小翠不知道兩個丫頭讓她扔那枚一角錢的硬幣是要干什么用,大夏蓮說,讓您扔,您就扔,小夏蓮也說,您全當扔著玩。夏小翠就扔了那枚意義重大的一角錢硬幣,落到炕上的時候,兩朵蘭花朝上,大夏蓮說,媽,你小丫頭要結婚了。夏小翠這才知道怎么回事,覺得過意不去,就對小夏蓮說,你讓給你姐吧,大夏蓮說,我們商量好了的,您別管。夏小翠拿另一只手去拍扔硬幣的那只手,說,你這只不中用的老手!又對大夏蓮說,大丫頭,回頭你找個更好的,大夏蓮說,那是肯定的啦!
  副所長不知道扔硬幣的事,之前兩個夏蓮都態度模糊,想認準了一個追吧,這一個總是往后躲,想追那一個吧,那一個也往后躲,沒想到回了一趟老家,回來之后就變了,大夏蓮總是把他跟小夏蓮往一堆撮合,小夏蓮也不往后躲了。王動想,也許大夏蓮心里另有旁人,覺得解決了一個大難題,一段時間以來,這大難題比破一個案子還讓他頭疼。但是同時他又覺得心里有點微微的悵惘,心想,男人就這么不是東西,吃著碗里看著鍋里。
  
  這回,兩個夏蓮中的一個終于嫁出去了。嫁出去的小夏蓮不久就順利懷孕,大夏蓮跟她說,店里我來照看,你好好懷咱的孩子。大夏蓮不說你好好懷你的孩子,卻說咱的孩子,當時聽著是沒有任何問題和預兆的,兩個夏蓮之間的血緣關系,隨著老夏兩口子和小木匠王全的死而變成了一個沒有任何人知道的秘密中的秘密,所以兩個夏蓮只以為她們的相識是有趣的,有緣分的,某些方面的相近又拉近了她們情同姐妹的距離。一個夏蓮生孩子了,另一個夏蓮自然就是孩子的干媽,就像夏小翠作為大夏蓮的干媽,是一個樣子。起因不同,模式相同。小夏蓮鼓著圓圓的肚子,臉和胳膊腿都充氣似的胖起來,像尊佛一樣在店里坐著,跟大夏蓮商量著關于下一代的商量不完的話題:如果生的是倆姑娘,就跟她們一樣,干姐妹;倆小子呢,干哥們兒;如果一個兒子一個姑娘,就定娃娃親,當然將來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如果不成,就干兄妹,干姐弟。
  這樣一說,可不就是咱的孩子嗎?一點錯都沒有。直到后來小夏蓮死了,當時也在店里跟兩姊妹聊天的隔壁鴨頸店女老板回憶起這句話,大家才覺得是有玄機的,天意如此,不可破解。
  小夏蓮是在兩年后的一天夜里死的,她跟副所長王動的女兒王夏蓮當時一周歲半,剛能跌跌撞撞地跑路,口齒不清地表達想法。王動已經不是羊角街副所長了,跟小夏蓮結婚以后他有些發跡的跡象,調到分局刑偵中隊干中隊長。中隊長王動要處理的事情自然不再是羊角街那些打架斗毆偷雞摸狗,而是實實在在的案子,這樣一來他家里經常只有小夏蓮一個人在家,因為飾品店又開了一間分店,兩個夏蓮一人照看一個,所以小夏蓮的女兒王夏蓮送到鄉下讓姥姥夏小翠帶著,小夏蓮在店里忙晚了,經常就睡在那里。
  羊角街鴨頸店女老板事后回憶說,小夏蓮那天晚上好好的,沒任何異常,鴨頸店女老板九點關門離開的時候,還跟小夏蓮在門口聊了幾句天氣,當時天非常陰,要下雨的樣子。鴨頸店老板離開羊角街的時候,小夏蓮還沒走。她剛走出羊角街,雨就下來了,下得非常大,街上的下水道排水不暢,水一會兒就沒過了腳脖子。
  可能是因為雨大,小夏蓮就留在店里了,里面還有一間休息室。平時小夏蓮也經常不回家,在店里睡。
  總之一切都跟平時沒任何異樣,小夏蓮就那么死了,兇器是刀,兇手很老道,沒留下任何痕跡。王動中隊長跟其他同行一樣,從成為羊角街派出所一名普通民警那天開始,就在這個城市里不知道樹了多少死對頭,從兇案現場沒留下任何痕跡來推斷,尋仇報復的可能性很大。
  王動中隊長的老婆死了,案子卻成了一樁懸案。那天暴雨整整下了一夜,王動中隊長去了鄰市辦案,是第二天早上接到電話的。第三天他去移動公司查小夏蓮的手機通話記錄,查到小夏蓮跟一個號碼聯系緊密,暗中再調查,原來小夏蓮跟一個藥品公司業務員已經好了半年了,但小夏蓮不是業務員殺的,沒作案時間。這么一來,王動中隊長就沒多少心思查下去了。
  大夏蓮當時已經跟一個大學老師登記了,兩個月后就要辦婚禮,大學老師是鴨頸店女老板介紹的,性格中性偏內向,挺沉穩,跟大夏蓮倒是般配,兩人處得也不錯。小夏蓮死了以后,大夏蓮就對大學老師說,咱倆離婚吧。大學老師問,為什么?大夏蓮說,我還有個女兒得養呢。大學老師想了想,說,不能不養嗎?或者我們多去看看,她畢竟有爸爸,你也不是她親媽。大夏蓮說,不行。大學老師又想了想,說,好吧。
  兩人就去辦了離婚手續。鴨頸店老板很少給人做媒,眼看著已經成了的好事卻像煮熟的鴨子,飛了,一連好幾天悶在店里不愛跟大夏蓮說話。不過,悶歸悶,鴨頸店老板對大夏蓮的做法還是很服氣的,因為小夏蓮死后一年,大夏蓮嫁給了王動中隊長。她嫁給王動的原因不言而喻,是為了那個可憐的孩子。之后她回老家王家莊把夏小翠和王夏蓮接了回來,王夏蓮送去最好的幼兒園。鴨頸店老板這才想起小夏蓮懷孕后大夏蓮無意中說過的那句話:你好好懷咱的孩子。鴨頸店老板覺得大夏蓮是個凡人,不可能看到今天這一步,所以只能說一切都是天意,小夏蓮合該死,大夏蓮就合該這輩子沒自己的孩子。
  大夏蓮此后果真沒生自己的孩子,一門心思照顧王夏蓮。本來,小夏蓮活著的時候還跟大夏蓮打趣,將來你生了孩子,要是個女孩,也叫夏蓮啊,張夏蓮,趙夏蓮,李夏蓮,司馬夏蓮,都行。現在不用了,她們兩人就一個孩子。
  王動中隊長還是那么忙,正常升遷,分局副分局長,分局長。他有時候有些后悔,當初應該追求大夏蓮。自從前妻死后,王動中隊長時不時地暗中查一查他現任妻子大夏蓮,有時候使用一些技術手段,事實證明現任妻子對他是忠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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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夏蓮那時候當然也挺喜歡王動副所長。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念中專的時候她們兩個一起喜歡上鄒鳴,這種奇怪格局就像欲罷不能的一種游戲。讓夏小翠幫忙擲硬幣作決定,她們兩人都沒有任何意見,國徽代表她,蘭花代表小夏蓮。硬幣落下來時,她看到了兩朵蘭花,心里提著的那口氣就舒暢地呼出來了,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她是打心眼里高興的,甚至順著干媽夏小翠的說法,給自己設想了一個未來:要找個比王動還好的男人。
  之后她眼見著王動和小夏蓮結婚了,眼見著小夏蓮的肚子鼓起來了。她就要當干媽了,這感覺特別讓她產生母性。她是忙著的,飾品店開分店了,可是小夏蓮鼓著肚子,她不讓小夏蓮插手,兩個店都雇了服務員,她一個人兩邊跑,一個人去廣東進貨。她沒過多去想自己的婚事,只想著一切隨緣,但是她一直關注著小夏蓮的婚姻。原本王動跟她們兩人中的任何一個結婚都是可以的,王動看她們兩人時那猶疑不定的矛盾,她都心知肚明。好,硬幣把她踢出局了,當然她心甘情愿出局,出局了,她替小夏蓮高興的同時,感到自己忽然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如果小夏蓮跟王動不幸福,那么她就會覺得過錯在她。她為這個而終日思慮,有段時間甚至夜不能寐,總是去想一些不太好的可能。
  也許就是因為這種思慮在作怪,她下意識地產生窺探小夏蓮的念頭。很多時候,在小夏蓮不注意的時候,她尾隨著小夏蓮,看她去什么地方,去做什么。她甚至在小夏蓮不注意的時候,偷看小夏蓮的手機。小夏蓮對做警察的丈夫也許是防備的,但對大夏蓮是不設防的,在姊妹店里,她經常發著發著短信,就把手機扔在吧臺上,也不上鎖,就那樣跑到街上去了,或者去衛生間。
  小夏蓮生了孩子,孩子九個月大的時候送到鄉下夏小翠那里,小夏蓮就跟大夏蓮一起忙活。在一次坐火車途中,她遇到一個藥品公司業務員,這業務員睡她對面臥鋪,兩人聊了一路,之后就好上了。小夏蓮結婚了,大夏蓮沒有結,她們兩人一個處在日漸麻木的婚姻里,另一個站在婚姻之外,還對婚姻這東西保持著想當然的視角。也許這正是大夏蓮無法理解小夏蓮的原因所在。當然,也許原因不盡在此,還要追溯到那些遙遠的舊日時光,追溯到她們從中專時代就對男人無法取舍馬上堅決放棄的那種情意。這種情意實際上是多么壓人啊!壓得大夏蓮喘不過氣來。對這種重壓,她是清醒的,又是糊涂的;是理智的,又是盲目的。理智的時候她覺得不應該窺探小夏蓮的私生活,盲目的時候,她覺得小夏蓮對王動不忠,同時也是對她的不忠。小夏蓮怎么能對她以出局為代價而讓給她的男人不忠呢,那絕對不行……
  大夏蓮就在這種境況里,正常而又非正常地生活著。說正常,是因為鴨頸店老板給她介紹了一個大學老師,見了兩次以后,她就很愉快地答應交往了,她甚至正常到忘記了需要把大學老師跟王動作一下對比,這有什么可比性呢?王動身上有野性,很男人味,但是大學老師細膩,文化層次高,完全不同領域的兩個人,怎么對比呢?總之,王動跟小夏蓮的結合,她在這場婚姻里的出局,完全沒有成為她重新戀愛和結婚的精神障礙。然而,處在非正常時候的大夏蓮,就開始鉆牛角尖了。小夏蓮的出軌,她無論如何也原諒不了,仿佛王動是她自己的男人,遭到別人的愚弄,她一定要捍衛這個男人一樣。
  
  她發現了太多的蛛絲馬跡,先是手機短信,接著是小夏蓮和業務員的秘密幽會。她痛苦得無以復加。她在腦海里設計了好幾套解決方案,在最開始的時候她甚至想過最通俗的方式,比如讓這對奸夫淫婦曝光,在他們幽會的時候通知王動來捉奸,但這個方案立刻就讓她摒棄了,這樣做有什么好呢?對誰都不好。
  總之,很難說清她殺機的動因,那是跟很多東西環環相扣的,童年,情意,經歷,這些東西是多么形而上,多么個體,多么復雜!只有她本人深陷其中,包括王動分局里搞心理疏導的,恐怕都無法破解大夏蓮的殺機。
  但是搞心理疏導的沒有機會破解,因為大夏蓮殺了小夏蓮,這個事情沒有任何人知道,只有大夏蓮自己知道。關于如何殺掉小夏蓮,她也曾經設計過多套方案,比如她設想過偽造現場,把業務員拉進來當替罪羊。她的計劃是這樣的:趁小夏蓮不注意的時候,用小夏蓮的手機發短信給業務員,約他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到店里來幽會。業務員回復了,不見不散之類,或許還會回復點甜蜜的情話,比如想你了寶貝。之后她刪掉業務員的回復短信,不讓小夏蓮看到。但是她保留了發出去的那條短信,小夏蓮不習慣翻看已發短信,這個習慣她早就注意到了。她保留已發短信,當然是為了給警方提供方便。之前,她已經買好那天晚上去廣州進貨的火車票,火車是晚上十點半的,她要從黃昏時分就呆在店里,跟小夏蓮一起清點存貨,裝作很忙,要為進貨做準備的樣子。然后,九點,她說她餓了,提議跟小夏蓮一起去隔壁鴨頸店吃點東西。她拿著進貨需要的一個大包包,匆匆跟小夏蓮在那里吃了點東西。這當然是為了把鴨頸店老板拉進來,做她不在兇案現場的證明者。之后她離開,她知道小夏蓮那段時間一直住在店里,而鴨頸店老板通常九點就打烊回家,所以她實際上并沒有走遠,鴨頸店老板很快就離開了,羊角街很安靜,她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回到店里殺掉小夏蓮,時間還來得及,她照常乘火車去廣州。之后,業務員按照短信約定去了姊妹店,他去的時候,距事發不超過半小時,這完全可以混淆警方對事發時間的推測。他們不會把事發時間推測得那么準確,準確到連半個小時誤差都沒有的程度。業務員成功被推上了替罪羊的席位,他罪有應得。
  類似這樣的方案,她準備了多套。她把每個環節都設計得很周密,甚至設置了一套包括A計劃和B計劃兩個計劃的方案,一旦A計劃實施過程中有意外情況發生,就馬上啟動B計劃。她像一個訓練有素、深具反偵查能力的老江湖一樣,整天對這些方案進行推敲和打磨。
  但是,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她真正出手了,所有經過打磨的那些方案卻都沒有使用,而是使用了不屑計劃的最簡單方式,就是獨自去殺了小夏蓮,沒有設置去廣東進貨的環節,也沒有設置發短信給業務員的環節。她的矛盾、細致、混亂、猶疑、破釜沉舟,都把她搞得時刻處在變化之中。終于她殺了小夏蓮,一了百了了。之后她呼了一口順暢的長氣,就像硬幣落下來,她看到兩朵蘭花朝上時那么順暢。
  生活中再沒有其他變數了,很好,她保護了很多東西。她慶幸在自己跟大學老師辦婚禮之前做完了這件事情,否則,她會把大學老師傷得更深。她理所當然心甘情愿地跟王動結了婚,比小夏蓮還細致還盡責地撫養王夏蓮。不會有張夏蓮趙夏蓮李夏蓮司馬夏蓮了,她心甘情愿。
  她就這么過著。某些時候她會從夢中驚醒,丈夫王動如果這時候在她身邊躺著,就會問她,是不是做噩夢了,做什么噩夢了。她會說,我夢見殺小夏蓮的人了。她丈夫王動知道這是縈繞在現任妻子心頭的一個結,但他只是認為這是一個她出于對小夏蓮的想念而陷入的結。以一個女人的夢為依據,甚至對夢里兇手的相貌進行追究,畫肖像,大海撈針,這是可笑的。所以他通常對這樣的夢一笑了之。
  他根本就不知道事實的真相。他是警察,邏輯推理無法幫他洞見一個女人不受邏輯左右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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