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學名家周一良先生的治學經歷,圈內人士都知道是由他獨擅的國史研究轉到了亞洲史的,這看似意外,卻也“平常”,因為在一種剛性的體制之下,基于意識形態的需要,歷史學家們已經沒有治學的自由。開國之初“一邊倒”,高校也是“全盤蘇化”,歷史教學也只能按照蘇式教學計劃去安排授課,原來周一良與丁則良二人是合開國史的,此時他們便一同改行,去經營亞洲史了。此后他們又共同編寫亞洲各國史的教材,由周一良負責古代部分,近代部分則歸丁則良,周一良后來回憶說:“他完成了幾篇頗有水平、當時很受重視的亞洲近代史論文,但由于他在反右運動中被迫害含冤而死,未及出書?!敝芤涣甲约耗?他苦澀地回憶說:“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梁效’成員受政治審查,我才墜歡重拾,又接觸魏晉南北朝史?!?br/> 在周一良得以重操舊業的時候,丁則良早已不得為噍類矣。他那年自殞時,尚不到四十二歲。對此,晚年的周一良有一段婉約微諷和自傷自哀的回憶:“1957年從‘引蛇出洞’搞起來的反右派斗爭,是解放后知識分子遭受的第一次大災難。我生性小心謹慎,加之解放后‘原罪’思想沉重,認為自己出身剝削階級,又在舉國抗戰期間置身國外,對不起人民,鳴放期間確沒有什么不滿,運動開展后則誠心實意努力緊跟,以后歷次政治運動無不如此。但當涉及自己親近的人時,不免真情流露。在批判亞洲史教研室青年教師夏應元的會上,我發言說他‘辜負了黨的培養和我的期望’,隨之落淚。好友丁則良在北大含冤自殺,我因須開會不能送葬,在他停靈處繞棺一周以示告別。作為北大民盟支部負責人,我主持批判他的大會。丁則良到蘇聯開會,根本未參加整風鳴放,毫無可抓辮子的言論,是原單位欲加之罪故意捏造出‘三人反黨集團’,我在大會上只能批判他‘辜負黨的信任和重用’,這些以后都在全系大會上受到‘溫情’與‘立場不堅定’的批評。只有翦(伯贊)老,在會上聽到我繞棺一周的事,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了一句話:‘你對丁則良是真有感情啊!’當時心想翦老還有人情味?!?br/> 丁則良(1916~1957),抗戰前畢業于清華大學的一位歷史系學生,曾受業于雷海宗、張蔭麟等。眾所周知,清華大學歷史學派的源頭是王國維、陳寅恪等所形成,這種無形的精神脈絡其實是十分彰顯的,如后來轉入清華學習的劉桂生回憶說:陳寅恪吧,“最明顯的是系里教中國史的老師,無一不是先生的學生或‘私淑弟子’,如教秦漢史的孫硫棠教授、教魏晉南北朝史的周一良教授、教宋史的丁則良教授、教元史和清史的邵循正教授、教明史的吳晗教授、專門研習唐史又兼教近代史的王永興講師和專攻近代史的陳慶華、張寄謙二位助教”。在那個讀書不忘救國的年代,一如清華的許多優秀學生,丁則良也是一個追求思想進步的學生,在“九-一八”事變后,他參加了“學生救國會”等組織,后又參加了源于清華校園的“一二·九”運動,期間他加入了黨組織,并一度是負責的人,曾為同學趙石(即趙儒洵)由團員轉接上黨組織的關系等。
1937年7月,日本全而侵華,平、津淪陷,讀書已然是奢侈之事。彼時的清華和北大、南開實行南遷,先在長沙組建長沙臨時大學,繼在日軍對長沙持續的轟炸聲中決定遷往昆明,師生分三路赴滇,一路由粵漢鐵路經廣州、香港再走海路到安南(越南)海防,繼由滇越鐵路赴云南蒙自、昆明;一路是陳岱孫、朱自清、馮友蘭、鄭昕、錢穆等教授的一群,他們經桂林、柳州、南寧、鎮南關抵河內,再由滇越鐵路赴昆明;這第三路便是“湘黔滇旅行團”的西遷,即由長沙經湖南益陽、常德、桃園、芷江至貴州玉屏、貴陽、鎮寧至云南昆明,丁則良就在這最為艱難的一路之中。期間行程六十八天(步行達四十天,每天平均行程三十二點五公里,最多的一天行程達五十三公里),兩個月有余的長途跋涉給走出象牙塔的書生們不僅是體力上的極限沖擊,它也打開了書本以外的大千世界,使之在飽覽了沿途的名勝古跡和名山大川之余,又接觸了民眾和社會,感受到真正的國情——社會經濟的極端落后和百姓生活的異常艱難。后來有人這樣說:這個“湘黔滇旅行團”是中國知識分子第一次大規模地走出象牙塔去接觸社會、深入社會并研究社會的文化活動的開始,也是西南聯大“剛毅堅卓”精神品格的真正開始。那么,在丁則良身上,會發生了什么呢?
“湘黔滇旅行團”,丁則良負責日記,以記錄全部行蹤和活動。事畢,他把日記交給蔣夢麟,后來蔣帶至香港,擬交商務印書館出版,可惜無果。不過,丁則良卻留下了一篇《湘黔滇徒步旅行的回憶》。在其中的“曲靖之行”中,他是這樣描寫自己的感受的:
我面對著車上許多人的臉孔,聽他們的談話,看他們吃東西、吸煙,始而驚異,繼而用心觀察,終于敬佩到底。也許我們平時接觸的只是一些多多少少洋化的中國人,把那種不自信的言談,鶩外而后有內容的生活看慣了,所以一到了面對著真正中國的靈魂的時候,反而覺得新鮮、奇怪。真正的中國的靈魂是那些農民、小商人、下級士兵、鐵路上的苦工、沿途叫賣的女人和孩子,和在車上賣雞蛋、賣橘子的那一幫人。他們表現出的精神是公平、努力、灑脫、誠懇。這點精神在今日受過教育的大學生中,最不容易看見,而在他們,則是與生俱來,天然流露。
在一個大熔爐的時代,有多少被迫遷徙的書生如丁則良一樣,從身心各方面都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還是蔣百里先生說得好,他說:“五十年前,罵八股先生的無用,就是因為他們的線裝書里,雖滿裝著‘修齊治平’,但是他們只需經過書房、考棚、衙門,就可以負責擔當國家的大事。三十年來,線裝書換了蝴蝶裝(里面也有主義,也有公式),但也只要經過寄宿舍、輪船火車、宮殿式的洋房這三個關門。他們沒有吃過雜糧,沒有住過豬圈,總之,他們沒有與民眾共同生活過?!逅摹\動以后,已經有‘到民間去’的一個口號,但是實際上能有幾個?可是抗戰以來,沿海各學校的教授、學生,事實上不能不向內地走。戰地緊張的地方,更不能不逃難,更不能不求工作,靠家庭讀書不可能了,于是給知識青年一種實際經驗,而這一種經驗,在一種悲憤興奮狀態之下體驗著,不是春季的游山旅行,是客觀的社會測驗。這一次抗戰最大的成果,是為社會,替理想與實際造了一條溝渠;為個人,是在純樸的心靈與敏活的官能間造了一條橋梁。前者見之于東北學生之南投,后者見之于西南民族之接受新事物。轟雷掣電地給予了將來負大任的人們一個動心忍性的大鍛煉。”
不過,那也是一個革命的時代呢,也許是觀念、性格以及周遭人物的影響,丁則良止步在了革命的門口。據王永興先生的回憶,在昆明,在文林街,西南聯大的一些學子如徐高阮、王勉(鯤西)、丁則良、王永興、翁同文等時常聚集在一起,他們談論抗戰和讀書,往往指點江山,品評人物,這時他們都深受陳寅恪等先生的影響,此外如徐高阮,已經“告別革命”矣。這樣一個環境和氛圍,丁則良則如何?不是不再向往革命,他仍然會參與出墻報,抨擊國民黨政府的腐敗無能和抗戰不力,只是理性使他回歸到“文人議政”的軌道而已。1943年西南聯大的師生聞一多、潘光旦、曾昭掄等共同倡導組織了一個“十一學會”,所以名曰“十一”,是把“士”字拆開,這個“文人議政”的沙龍遂名為“十一學會”,其發起人和策劃人之中也有青年教師的丁則良和王佐良(有人遂又戲稱之為“二良學會”),參加者還有楊振聲、雷海宗、朱自清、聞家駟、吳晗、馮至、卞之琳、李廣田、孫毓棠、沈從文、陳銓、王瑤、何炳棣、吳征鎰等。當時西南聯大還有一個“教聯會”,其中也有“三良一樑”之說,這是指其成員中有青年教師丁則良、王佐良、周一良這“三良”和王乃樑(后為地質學家)。
讀書、救國,如何“和諧”?彼時丁則良的好友王勉回憶說:丁則良“在國家興亡上他好像總是滿腔熱情,有時又憂憤痛苦”。
“滿腔熱情”,“憂憤痛苦”,矛盾極矣,如何來調解和尋求歸宿呢?或者說,什么是他的底線呢?當時丁則良曾回答說:“在這個時代之中,我認為一切過高的理想都可以放棄,但只有一個立場,卻必須堅守,那就是民族主義。我可以相信民主,但我卻必須是一個中國人。因為從血統、素質、教養、感情等方面來說,我都只能是一個中國人,而且確實是一個中國人。這個道理,雖極其簡單,但卻未必為大家所注意。因有許多人相信許多高遠的思想,卻忘記了一個他們自己立身的最后根據。從民族主義的立場出發,我覺得對于一個民族的子孫,只有兩件東西,應是他所認為最寶貴的:國家的獨立與文化的保存。國家的獨立是一個民族延續生命的起碼保障,文化的保存則是一個民族精神上生長的具體證明。國家不獨立,則政治的主權操在他人之手。政治的獨立與文化的保存,二者之間有一種相輔相成的關系。政治的獨立可以說是文化的保存的一種起碼的保障;文化的保存可以說是政治的獨立所追求的最高的意義。——我個人對這問題思索得很久,我認為唯一的辦法,還是一個老辦法:‘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恰好,當時潘光旦先生發表了一篇《所謂教師的思想問題》文章,丁則良讀了以后“不勝感動”,隨即也發表了一篇《關于教師思想問題》的文章,他說:“潘先生討論這問題,是以一個做了二十年教師的資格發言的,同時他還聲明他是總理遺囑和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的英譯者。我雖已脫離學生生活,卻愿以一個與政黨或主義毫無瓜葛的青年的立場發表一點感想。第一,我愿提出青年的政治思想不應交給什么人去負責。國家如果愛護青年,重視思想,就必須承認青年的人格,尊重思想的獨立。學生時代是人生里的一個準備階段,在這時期內,教師和學生雙方的工作都很簡單,一言以蔽之,教師的責任只在介紹一些基本的知識,提供一些治學的方法,引起學生對于學問的興趣。至于學生的政治主張,則不必存心代為決定。同時,學生對于政治上的各種思想,應該不變其學習的本色,多加思考,勤求知識,慎下判斷。但如經過縝密思慮,多方探討而得的主張,則又不應顧及其結論,與他的師長有無不合。豈但不應顧及他的師長,他必須具有懷疑古人,橫掃一切標語口號教條權威的態度。必如此才有所謂時代的進步,有所謂‘青出于藍’。在思想的領域內,人人自有其最高的主權,人人都有維護這個主權的完整的權利與義務。第二,大學是一國最高學府,在國家方在準備推行憲政的時期,應該容許理性的發展,思想的自由,辦教育的足為國家培植人才而來,不是為黨搜羅群眾而來;是為研究學問,提高文化而來,不是為宣傳主義而來;是為提供問題而來,不是為鼓吹結論而來。進一步說,學生的政治主張,亦決不會因教師之屬于何種黨派何種主義而有所左右。即以我現在服務的學校而論,我之敬愛某先生,是敬愛其學問,敬愛其人格,而決非敬愛其屬于某黨某派。反之,如果某先生一旦不以講學為重,理性為重,而以宣傳為重,趨時為重,則我對其原有之敬愛,轉將消失。一個學校多有此種教師,是全校之恥;一個國家多有這種學校,是舉國之恥。世界文明,究將走上什么道路,我們今日不敢妄說。但在這文化落后的中國,尊重知識,發揮理性,似乎尚不可少?!?br/> 丁則良從西南聯大畢業后,先后在昆明師范學院、云南大學以及母校清華大學任教,并曾在英國倫敦大學進行研究。
1949年,滄桑鼎革之際,如其他眾多的海外學人一樣,丁則良放棄了博士論文的寫作,提前回國、、王永興在《懷念則良》的回憶中說:“抗戰勝利后不久,則良到倫敦大學讀書,據說,他的導師是一位著名學者,很器重則良全國解放的消息傳到倫敦,則良極度興奮,他向導師提出輟學回國,為祖國效力。導師勸他再讀一年,就可拿到學位,則良不能等,放棄學位,回到北京。在院系調整中則良分配到東北人民大學(現在的吉林大學)以后,我也與則良長談一次,他很振奮,要把全部的學力貢獻給新建立的東北人大歷史系,辦成像清華大學歷史系那樣高水平的系(當時,清華歷史系已不存在),為國家培養人才?!?br/> 1952年10月,全國高等院校進行院系調整,丁則良與其胞弟丁則民(燕京大學法學院、西南聯大歷史系畢業生,電曾深受陳寅恪、錢穆、雷海宗、潘光旦等的影響下,研修世界史,1947年赴美國華盛頓大學攻讀美國史。同其兄長一樣,后放棄攻讀博士學位,返回祖國,先任教于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后赴東北師范大學。他是中國美國史研究的創始人之一)以及楊振聲、余瑞璜、徐利治等,還有北大的唐敖慶、朱光亞、王湘浩等都去了東北,丁則良等在新組建的東北人民大學(原為東北行政學院,1958年改為吉林大學)任教,當時這所大學的校長是呂振羽(后為匡亞明),副校長是劉靖,隨即成立了該校的“民盟”分部,由余瑞璜任主任,丁則良為副主任,徐利治為秘書(到了1957年,他們三人被打成“徐、丁、余反黨集團”)。
丁則良回國不久,就碰上了“反美”運動,在消除知識分子“親美”、“恐美”的運動中,丁則良轉變得很快,1951年11月,他就出版了《李提摩太》(“抗美援朝知識叢刊”之一,開明書店初版,首印即達一萬冊)一書,在引言中,他寫道:“帝國主義侵略中國,不但利用各種不平等條約,侵奪中國的領土,剝削和奴役中國的人民,而且還利用宗教,對中國人民進行不斷的欺騙、愚弄和壓迫?;浇踢^去就是被帝國主義利用的工具之一,而一些帝國主義分子傳教士,和帝國主義派到中國來的外交官、特務等共同執行著帝國主義的侵略政策。近百年來,不少的帝國主義分子,打著‘傳教’的招牌,來到中國。他們自稱為‘體上帝好生之厚仁’,‘宣明救世之大道’,帝國主義壓迫滿清政府所簽訂的不平等條:約里,也說傳教士‘原為勸人行善’。而事實上,這些帝國主義分子,卻是無惡不作。有的勾結官府,搜集情報,有的包攬詞訟,欺壓人民,有的更進一步,策動中國的買辦官僚,進行賣國的勾當,企圖使中國淪為帝國主義的保護國或殖民地。中國人民受這些帝國主義分子侵略和壓迫,一百多年來,無處申訴。過去雖然不斷有人起來反抗,但是由于買辦政權向帝國主義無恥地投降,每一次‘教案’都在妥協、屈辱的條件下‘了結’,使人民遭受到很大的禍害。只有到了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權成立之后,中國人民才真正翻身,而基督教在人民政府的正確的宗教政策之下,也才有了新生的可能?!?br/> 1954年,數學家徐利治給教育部的黨組發去一封“萬言書”,內容是反映學校領導的問題,涉及統戰、教研和黨政等。徐的信,得到該校“民盟”分部其他成員的共鳴,他們也提供了相應的材料,其中有歷史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丁則良等提供的,這些材料隨即由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何東昌轉交給教育部,教育部隨即派來調查團,團長由一位司長李云揚擔任。此前丁則良曾隨學校領導去北京參加高教部召開的會議,在會議中,學校領導報喜不報憂,讓書生氣十足的丁則良很是看不慣,他當即發言,反映了學校存在的問題。11月,調查團到校檢查工作,丁則良和余瑞璜、徐利治等多次反映問題,表現得“積極活躍”,丁則良以為學校存在的主要問題是不能正確地貫徹黨對知識分子政策、以及在貫徹這一政策中產生了許多偏向和錯誤,如不尊重老教師、對提意見的人進行打擊、不重視創造科學研究的條件等。當時丁則民很佩服自己哥哥的勇氣,認為自己工作的“東北師大”也應向“東北人大”學習,同時也希望教育部派員去檢查自己學校的工作,并在市委統戰部召集的“民盟”盟員座談會上要求推,“東北人大”的工作經驗。上述這些意見,皆得到了調查團的重視,當然,也讓這些學校的一些負責人十分不爽。其實,就是丁則良,說完話后也有一點后怕了,那是“肅反”運動的后期,他感到今后不能再那么天真地提意見了,因為提多了會遭到“打擊”。
教育部調查團走后,“東北人大”果然有了新的氣象,領導人在領導作風和在貫徹黨對知識分子的政策方面都有很大的改進,在學術上卓有建樹的一些教師也得到了重用,他們相繼擔任了各系的負責人,這其中有考古學家于省吾、物理學家余瑞璜,當然也有歷史學家丁則良。其時,呂振羽校長已赴北京療養,以后也沒有回到東北,改在北京的歷史研究所工作,匡亞明繼任校長,他采取“兼容并包”的治校理念,領導作風頗有改進,一時科學研究與教學工作都有較大的開展,教師們普遍都感覺相當的滿意。然而好景不長,1957年“反右”運動再起讓丁則良被置放到風口浪尖。
1957年5月,丁則良赴蘇聯出席東方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到了這年6月,長春已在聲勢浩大地開展批判“右派分子”余瑞璜等的斗爭,當時已有人揭露余瑞璜在高教部調查團檢查“東北人大”工作時“猖狂進行反黨活動”,丁則良也有份,這時丁則民敏感到丁則良會出事,急忙告訴嫂子李淑蓉,囑咐她警惕和注意學校對丁則良的態度。其實,丁則良因出國沒有參與“鳴放”,還在出國前,他曾接到某位副系主任希望他早日回校的信函,在復信中,他表示如組織要他回校參加“整風”,清即電告,但他沒有收到任何電復和回信,丁則良當時認為這是學校并沒有誠意開展整風,他也沒有在意。然而,當他回到北京時,學校已將他定為“右派分子”,并催促他立即返校接受批判了。丁則良承受不了這一打擊,決定以自殺的方式作為抗議。
丁則良的好友周一良的兒子周啟博曾撰文回憶:彼時,丁則良“返國抵京,聞訊(被打成“右派分子”一事。筆者注)如雷轟頂?!倍〔笓恼煞虺鍪拢瑥拈L春趕來北京終日陪伴,丁伯伯明白自己已無出路,也為減輕家人將受的牽連,表面不動聲色,每天像他人一樣看大字報,暗中寫好遺言,終于找機會躲開親人朋友,在北大投湖。當時我讀初一,一天,母親告訴我丁伯伯在未名湖淹死了,看著母親一臉少見的焦灼和緊張,我問:湖水不過腰,怎么能淹死?母親說:丁伯伯是抓緊水草,把頭埋進泥里,是自殺。父親不但不能為丁辯誣,還須參加會議批判老友,他發言批判丁伯伯是‘辜負了黨的培養重用’,以為調子已經夠高,不料接著發言的陳××更加兇猛:‘這種人活著也起不了好作用!’父親才知道自己的表現還沒滿足要求。其實,丁與陳私交不錯,丁自沉之前寫下留言給陳說:‘我已劃右派,與你只能來生再見?!愔廊缫员#仨氁愿哂谒腥说恼{子批丁。父親繞丁伯伯棺木一周以告別,并將丁的遺書長置案頭。我愛翻看父母案頭的文字,所以記住了遺書頭一句話:‘我出此下策,是因為實在記不起自己所說過的話……’丁伯伯‘鳴放整風’時人在國外,沒有機會說任何話,當然無從記起。可是當局從日常談話中隨意羅織幾句,說你說了,你就是說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丁則良死后,妻子李淑蓉得知丈夫是自殺,極為震動,她前往北大主持入殮。面對丈夫的遺體,她哭訴道:“‘人大’有人打擊、陷害丁則良,以致把他逼上死路”,“為什么學校沒有等他回長春就先宣布他為‘右派分子’?他勞累一生,從未享過福+就死去了。死得好冤啊!”
導致丁則良毅然殉身的,是“右派”這個罪名。這個“罪名”讓人不惜以命相抵,那么,它會有多么嚴重呢?后來在“文革”中的1968年,在一份《新東北人大》的刊物上,有這樣一段文字,它會讓人感到,當年丁則良的赴死,其實是有著某種先見的:
丁則良,是個叛徒,先后在國民黨憲兵團、《掃蕩報》、美國新聞處、BBC電臺等處工作,進行許多罪惡的反革命活動。1952年到我校后,一直與黨鬧對立,并同余瑞璜、徐利治合謀組成反黨集團,企圖奪取學校的領導權?!胺从摇焙?,被劃為“極右”,1957年8月畏罪自殺。
像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叛徒、大右派,理應受到黨和人民的嚴厲懲罰,但是在匡賊(即匡亞明)這個大叛徒、大黨閥的黑傘掩護下,竟留了下來,且縱使他、提拔他??飦硇:?,就支持他反歷史系黨總支,支持丁辦《史學集刊》,樹立丁的反革命權威,用心何其毒也!更有甚者,丁畏罪自殺后,匡賊同類相傷,慷國家之慨,給丁大辦喪事,并對其女兒說:“你爸爸如果不死,也不一定成右派。”匡賊同叛徒、右派是一丘之貉,不是昭然若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