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讓胡適感到驚訝的長卷
1948年,北平。國民黨在大陸的統治行將結束前夕。
一天,一個名叫暴春霆的人前往拜會胡適。胡適并不認識此人,但來者傳話說,他帶來一幅家藏長卷,胡先生看了這幅長卷后,就會明白所以。這引起了胡適的興趣,于是他便會見了暴春霆,并見到了后者攜來的那幅長卷。
隨著長卷徐徐展開,胡適臉上漸漸露出驚訝。他不是驚訝于這幅長卷上畫的山水林木,茅屋扁舟,而是畫上題有俞曲園、秦散之、俞陛云、吳大澂、沈鏗、吳昌碩、鄭叔問等眾多晚清名家手跡!
匆匆瀏覽了一下這些題字內容,胡適再看長卷時,他的目光便一下子落在了畫中那些或挑著柴禾,或背著米袋,正吃力地行走在山徑小道上的人物形象身上了。在這些身影前方不遠處的茅屋前,則清晰可見整齊堆放著一垛垛米袋和柴擔。此時胡適才知創作這幅長卷的正是晚清林屋山(太湖洞庭山)詩人秦散之。長卷題名為《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一邊閱讀瀏覽,一邊細聽暴春霆講述,胡適終于大致了解了這幅長卷產生的時代背景后面,曾經發生了什么。胡適后來寫道:“光緒十七年二月,洞庭山的詩人秦散之先生(敏樹)作洞庭山老百姓送米的長歌,又畫成這幅《林屋山民送米圖》。(俞)曲園先生也作長歌,并為這卷子作篆字題額。”
胡適是廣有閱歷、見過大世面的名人,僅憑這些當然還不致于會引起他驚訝。他之驚訝,主要還在于那天他在見到這幅送米圖長卷的同時,見到的另外三件檔案史料。胡適說:“五十七年之后,方子先生的孫子春霆先生來看我,抱著這個送米圖卷子來給我看。這卷子里有許多名家的手跡,當然都很可寶貴。但更可寶貴的還有三件:一件是洞庭山各村人民送柴米食物的清單,一件是上司訓斥暴君的公文,一件是他親筆鈔存他自己答復上司的稟稿。這三件是中國民治生活史料。”顯然,胡適的驚訝,更多的是為這三件“更可寶貴的”有關“中國民治生活”的檔案史料所引發。
至此,我們可以明白,即《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中真正的主角,恰是那位沒有在畫面中出現的暴方子。胡適指說的“暴君”,不是我們習慣使用的那個聽了令人生畏的名詞,而是特指一個名叫暴方子的人。眼前這位攜長卷前來拜會他的暴春霆,原來是暴方子的孫子。暴春霆前來拜會胡適,就是想請他在了解了其祖父的事跡后,能像那些為這幅長卷留下手跡的晚清名人一樣,也能為這幅長卷寫下些什么,以發揚光大其祖父的精神。
要厘清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還得從暴方子其人說起。
據俞樾《春在堂雜文》六編二《暴方子傳》記載,暴方子,名式昭,河南滑縣人。系讀書人出生,后來在江蘇當了個巡檢,繼而補平望司巡檢。巡檢官銜為從九品,相當于鎮長級別,是個名副其實的芝麻綠豆官。官職雖然不起眼,但暴方子為官清廉的名聲卻遠近聞名。不應該拿的錢,他絕不伸手。當時他的一個姓譚的上司發布禁賭、禁嫖、禁食鴉片“三禁”令,由于暴巡檢本人從不沾這些惡習,并對此深惡痛絕,所以文到令行,這些陋習在他轄區很快便告絕跡,深得譚上司嘉許。
但這并不能改變暴Pcq5Pygg0e/J08Gek5b3Yg==方子什么。此后不久,他被調到蘇州洞庭山甪頭司任巡檢。暴方子調東調西,總是做巡檢,可見他在官場仕途上毫無進步。于今看來,暴巡檢一直徘徊在他的芝麻綠豆官任上,一方面固然與他本人的“不思進取”有關,另一方面則完全受影響于他這個公務員的特立獨行。如他不喜歡正襟危坐在衙門里辦公,而是喜歡身穿短褂、腳蹬草鞋走鄉穿巷,一方面了解當地民情,一方面搜集值得記錄的前人事跡,為那些先哲編集,留下檔案史料,以利光大發揚;另一方面他還關心百姓疾苦。連山里老百姓一開始也不理解他,覺得他傻,但一旦明白過來,便齊聲稱道他是“好官也!”
這樣過了幾年,有一次,官府在催租蠲賑一事上,與農民發生了矛盾。當暴巡檢了解到公理在百姓一邊后,便不顧掉烏紗帽的危險,毅然站在百姓立場上,為他們講話,維護他們的切身利益。
此舉固然讓他獲得百姓口中“好官也”的口碑,但注定會讓和他共事的官場中人感到不快,甚至嫉恨。當時著名學者俞曲園家居蘇州,和喜歡讀書的暴巡檢常相往來,兩人還不時互致詩書。暴巡檢特立獨行的行事凸顯得越來越引人注意時,俞曲園就在一封書札中向他透露,并提醒道:“此番計典,足下頗蹈危機。大魁(蘇州魁知府)已將‘情性乖張,作事荒謬’八字奉贈矣。”所謂“計典”應該是指關于那次的催租蠲賑一事。就在暴巡檢身臨危機之際,幸得江蘇易藩臺出面“力解,(使暴巡檢)幸而得免”。然而,在俞曲園看來,像暴巡檢這樣不顧得罪上司,站在老百姓立場上說話行事,為此,他不能不“深為足下危(擔心)之”。看得出,俞曲園是位非常看重友情的人,尤其是對像暴巡檢這樣的官場中朋友,總是為他捏著一把汗。
不乏讀書人迂腐和天真的俞曲園,在另一封信中這樣對暴巡檢說:“今日適大魁(即那位蘇州魁知府),托其遇事保全,承渠一口答應。但其意總嫌足下好事,又好出主意,非下僚所宜。鄙意湖山一席最宜吏隱,從此竟可不事一事,以文墨自娛,乃可相安也。”
“遇事”當然是指暴方子遇到事。俞曲園在見到蘇州知府時,請他對自己的朋友暴巡檢遇到事情時,多予關照,對方雖然“一口答應”,但也通過俞曲園的口,轉達了對暴巡檢的不滿意見,即“好事,又好出主意”。這應該是針對暴巡檢常常站在老百姓立場上說話行事而言。于是俞曲園為暴巡檢出主意說,與其卷入官場事非和漩渦之中,不如干脆在你轄區里的美麗湖山中找一處地方,樂得做個閑官,平時寫寫字畫畫畫,既可自娛自樂,又不會與同僚發生矛盾,大家相安無事,這樣不是滿好嗎!
看來俞曲園對他這位官場中的朋友確實夠關心的。盡管他在這封信中“貢獻”了一番于今看來十足屬于淘漿糊的點子,但眼見暴巡檢全然不以為意,于是又在一封信中寫道,他在年前見到了暴巡檢那位姓譚的上司,提起暴巡檢,譚上司雖然表揚有加,但也反映,反對暴巡檢的人很多,俞曲園同樣請譚上司平時對暴遇到事多予關照。譚上司也點頭答應了。
俞曲園接著再次提醒暴方子:“然終究上臺遠而府廳縣相離甚近,遠者之保全不能敵近者之毀傷,一切謹慎為宜。”此中似又有告誡朋友的寓意:盡管譚上司答應我會對你予以關照,但畢竟這位“上臺”是位高高在上的省官,所謂天高皇帝遠,等到府廳縣一級的地方官與你為難,甚至傷害了你,譚上司再想怎么“保全”你,只怕是鞭長莫及。所以他最后忍不住叮囑道:“一切謹慎為宜。”但這句叮囑出口,恐怕俞曲園也底氣不足,因為他肯定知道,他的朋友暴巡檢依然會我行我素,該怎么當他的巡檢還怎么當,并不會因為有他俞曲園托官場中人“保全”而有所改變。
果然,光緒十六年(1890)十一月,這“一個頂小的官偏要事事好出主見,偏要好事!”(胡適語)且被蘇州府知府、滿洲人魁元視為“情性乖張,作事荒謬”的暴方子,終于因其“性傲岸,講真理,坐是失上官意,竟劾去之”。
暴方子信奉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愿看上司眼色、按上司旨意行事。一個芝麻綠豆大的下官,敢如此忤逆“上官”,怎能討到好果子吃!這不,暴方子這就為自己“一意庇民,雖獲重咎不惜”的另類行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被撤職了。
一幕讓暴方子大感意外和無比感動的情景
有關暴方子故事的高潮部分,正是由此而起。
卸下官袍的暴方子成了普通百姓。哦,也許比普通百姓還不如——他家在河南滑縣,眼下卻連搬個家的錢都拿不出!暴方子在任時的為官清廉、兩袖清風,于此可見一斑。
離開了鎮衙門羈絆的暴方子,既然一時無錢搬家回河南家鄉,就暫時在附近山里找了處茅屋借住下來。
此時正值冬天,山里不時刮風下雪,冬季格外寒冷。但即使如此,暴方子依然手不釋卷;甚至后來在“不能舉火,君且忍朝饑”的少柴缺米的情況下,暴方子依然“讀書如故”。他似乎有意想以讀書來抵御饑餓和寒冷的侵擾。
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饑餓與寒冷抵御得一時,卻抵擋不住一陣。這不,暴方子很快就陷入了煮無米、燒無柴的困境之中。
就在這時,一幕讓暴方子大感意外和無比感動的情景出現了!
這天清晨,暴方子剛起身,依稀聽得門外有動靜,于是想去看個究竟。
一開門,他驀地發現一個陌生山民,在他茅屋門口放下兩個鼓囊囊的米袋、兩捆柴禾后,正打算離開。暴方子見狀,連忙叫住了他,問他這是干什么。山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露出一臉憨厚的笑容道,這是給暴老爺送上一些米和柴禾,過日子需要的。
一個陌生山民,在暴方子最需要米和柴禾的時候,及時給他送來了,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呵!
望著眼前的米袋和柴禾,聽了陌生山民這幾句樸素實在的話,暴方子的大感意外和無比感動可以想象。他問這位山民,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說如果不告訴這些,那就仍把這些東西拿回去。
陌生山民這才回答道,他叫陳洽泉,家住十里外的陳巷村。
有一點暴方子肯定沒有想到,由陳洽泉此舉為濫觴,日后竟形成了一支林屋山民自發為他送米送柴禾的隊伍,一時蔚為壯觀——
嗣是而以米數斛、柴數捆相餉者,亡慮數十村聚。肩挑船載,合遝奔走。其為物,薪米以外,豕魚、酒肴、蔬果、粉糍、雞卵無不有也。其為人,老農婦豎、樵牧僧尼,趾相錯也。自十二月十三日至正月終,計得米百二十石有奇,他物稱是。(《沈鏗題記并詩》)
你看,沒有人策劃,沒有人號召,沒有人發動,但十幾個村莊的老百姓們為罷官的前暴巡檢送米送柴的隊伍就這樣自發形成了。他們中有老農有婦女有兒童,還有樵夫牧人和和尚尼姑,大家用肩挑,用船載,把豬肉魚肉酒和各種蔬菜果品雞蛋,以及其他一些生活用品,送到暴方子住的茅屋前。不滿一月即“蔓延至八十余村,為戶約七八千家”。這也是“官如能造福,民豈不知恩”(吳大澂語)這句話的真實寫照。當地詩人秦散之即是有感于此,創作出了寫實主義的《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
值得一提的是,暴方子顯然頗有檔案意識,既然林屋山民給他送米送柴的一片心意他無法勸阻,于是他對所有百姓的饋贈一一做了記錄。這就是本文一開始提到的,被胡適稱為三件“中國民治生活史料”之一的《柴米簿》。
《柴米簿》有時間,有地點,有姓名,更有內容,一目了然。每人所贈數量多是米一石二石或幾斗幾升;柴也是一擔二擔,這恰恰說明林屋山中老百姓的生活也捉襟見肘。后來秦散之的外孫沈敬學見到他外祖父畫的這幅“送米圖”上有諸多名人題詩,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予復向暴丈(方子)索得‘柴米簿’,將山民之村落、姓氏錄在卷中,以昉(仿)漢人碑陰之例,用紀其實焉”。這應該也是胡適看重這份檔案史料價值的原因之一。
有一點不言而喻,老百姓如此公然幫助罷官后的前地方巡檢暴方子,肯定會惹惱地方政府及其官員。在他們看來,這樣的行為分明是向官府挑戰。
然而,支持暴方子的老百姓不僅人數眾多,而且還都抱起了團,官府即使想對付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釀成事端。既然一時無法對付老百姓,那收拾倒霉的前巡檢暴方子總可以。這就有了接下來地方官府1891年訓斥暴方子的一紙公文,也就是胡適前面所指的三件反映“中國民治生活史料”中的第二件檔案。公文中說:
照得敝府訪聞,太湖西山地方,有棍徒蔡
劍門,手持竹梆,遍山敲擊,向各戶斂費,稱欲
保留甪頭司巡檢暴式昭,以致人心煸惑,并向
各戶索米,為該巡檢暴式昭用度情事。查暴式
昭系撤省察看人員,該棍徒蔡劍門竟敢向各戶
斂費索米,稱欲保留該巡檢,并資助該巡檢用
度。如果屬實,亟應分別查究。合亟關會,希
即查照來關事理,嚴密查訪。如果實有前項情
事,即將該棍徒蔡劍門密拿解省,以憑從嚴懲
辦。一面速飭該巡檢暴式昭即日來省,毋任逗
留,致干揭參。望速。
你看,明明是一次民間自發資助前地方巡檢暴方子的行動,卻被官府別有用心地捏造出系當地人“棍徒蔡劍門”“向各戶斂費索米”的蓄意行為,并用詞曖昧地指說山民們的自發送米送柴,系出于蔡的勒索,暴方子則有在背后指使之嫌。官府明里在說蔡劍門,其實鞭梢所指,實在暴方子身上。
暴方子對此自然心知肚明,人在官場,他尚且行得正、坐得直,罷官后他更不會做見不得人的事。所以在收閱了這份札文后,他當然不能再保持沉默。于是毅然提筆,一氣呵成寫下了回復上司的稟稿。稟稿寫成后,他自己留了份抄件,此即胡適所指“中國民治生活史料”中的第三件史料。稟稿辯解說:
奉此,查上年十一月十八日交卸,債累滿身,一錢不存。時屆年終,無錢搬家,權住西山,獨身回省。迨后山民饋送柴米,實始于十二月十三日。蔡劍門敲梆約眾,擬到城叩飭回任,實始于本年正月初八九日。兩事隔月隔年,饋送柴米固與敲梆毫不相干涉。山民饋送柴米,系出于萬眾心情所愿,絕無一人乞求討索,亦無一人勸諭囑托。其初實起于山北相去廿余里之陳巷,次日而勞村至,又次日而東蔡至。因此一唱百和,群起四應,每村家家公集,遂蔓延至八十余村,為戶約七八千家,其未到者僅遼遠數村而已。先是收米十七石,謂食至行時,有贏無絀,亟貼啟東宅河,一概堅辭。孰知竟難終止,處處醵集,村村饋贈,肩挑船載,踴躍爭先。即極小村落若張家灣、中瑤里等處,亦復載柴一船,致米數斗。更有老婦于公送外復投度歲諸物,亦有老翁持肉、童子擔酒、庵尼負菜,禪僧攜茶相餉者。計年內外月余,合山饋送投贈,紛紛不絕于涂(途)。而山中著作名流,至繪成畫卷,廣征題詠。計共收米百四石八斗,柴約十倍于米,他若魚肉雞鴨、糕酒果蔬之類,不可紀(記)數。此乃萬眾心情所愿,怨者不能阻,愛者不能勸,非勢驅利誘所能至,亦非乞求討索所能得也。況蔡劍門蕞爾寒悴,無大勢力,萬眾若不情愿,又何至聽從其言耶?彼系蹩足訓蒙,一時義憤,售賣菱蕩廿五洋作費,遍山敲梆,擬約村耆到城,叩飭卑職回任。其祖蔡雨亭創建節烈祠,系敲梆募勸。此次人問,則云:“我家祖傳敲梆也。”方其初起,絕不聞知。迨知之,遣人辭之者三,貼啟二處,阻止村耆勿聽其言。東蔡一起人未往,正因于此。往城者兩船,約四五十人,亦未敢攔輿而回。
伏思五載林屋,恐辜名賢知遇,妄勵清操。百姓追念疇昔,贈之柴米,堅辭猶然復來。念其遠路,且公集難于瓜分,勉徇其意,遂爾收受。此等贓私,非愚者莫能致,亦非愚者莫能得也。種種不合,清議俱在。既奉文驅逐離山,現即攜家他徙。
真應了俗話說的,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暴方子在這份稟復中,針對曾經領導他的官府下達的札,進行了有理有據的回答,其實也就是辯證。他首先對府札煞有介事指稱的所謂“棍徒蔡劍門”敲梆“向各戶斂費索米,稱欲保留該巡檢,并資助該巡檢用度”一事,厘清了以下重要事實:蔡劍門敲梆事發生在山民送米送柴之后一個月,是為了呼吁讓他暴方子重新回到巡檢任上。因為當地老百姓歡迎他這樣的地方官!況且當他知道此事后,除了設法讓人去勸告蔡劍門不要這樣做外,還張貼啟事,希望老百姓不要進城給官府提這樣的吁請。
再說“斂費索米”這樣的事,“系出于萬眾心情所愿,絕無一人乞求討索,亦無一人勸諭囑托”。對此他也曾努力采取措施,如“亟貼啟東宅河,一概堅辭”。但到底還是制止不住,“處處醵集,村村饋贈,肩挑船載,踴躍爭先”,“堅辭猶然復來”。一想到這些山民們遠道背米負柴而來,東西在他茅屋門口堆放在一起,想還到他們手上也難,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無奈只能“遂爾收受”。
接下來,這位罷官后的前巡檢忍不住說出了幾句狠話:我在林屋山為官五年,做得恐怕還有負百姓所望,也有負“清操”之名。可再想想,這些老百姓的私人饋贈,不是愚蠢的人不會出手相贈,正如不是愚蠢的人也不可能得到!暴方子的潛臺詞可解讀為,老百姓為什么不給你們送米送柴呢?你們為什么就收不到老百姓送的米和柴呢?不過我暴方子收了什么東西,收了多少,我都記錄有《柴米簿》,完全有案可查。現在你們不就是要驅逐我嗎,沒有問題,我馬上搬家走人!
暴方子行事確實光明磊落,《滑縣志》記載,暴方子離開這里時,除留下少量自用外,把民眾送來的一百余擔米及其他一些食物,都轉送給了慈善機關,以救濟孤兒和貧苦百姓。
公理猶在人心
誠如當代著名學者鐘叔河指出的,暴方子是“光明正大的。這件事情很激動了當時的著作名流,秦散之為繪《林屋山民送米圖》,俞曲園作長歌,鄭叔問、吳大澂、吳昌碩等都有題詠。‘不媚上官媚庶人,君之失官正坐此。乃從官罷見人情,直道在人心不死。’詩寫的是直道,是人心,也就是士氣和民意了”。他還說,“胡適是以現代眼光審視這個卷子的第一人。”
我們由此知道,1948年暴方子的孫子暴春霆,在事隔五十七年之后,攜秦散之繪《林屋山民送米圖》請胡適題詞,尤其是當胡適看了三件相關檔案史料,以及上面諸多晚清名人題詞后,胡適顯然受到了震動。于是,民國時期《林屋山民送米圖》名人題詞,便以胡適為濫觴,開始留下了新一撥人物和內容。他們的名字一個個都如雷貫耳:胡適、朱光潛、馮友蘭、游國恩、俞平伯、浦江清、朱自清、馬衡、于海晏、張東蓀、徐炳昶、陳垣、沈從文、黎錦熙、徐悲鴻、張大千、李石曾等。而解讀這些名人為這幅長卷留下的墨跡內容,也許更能讓我們從中感知一個具體而真實的暴方子其人,以及那三件檔案史料所透露出的歷史的、政治的、文化的價值。
正如胡適用“人民公意的表示”一語道盡暴方子與林屋山民們的親密關系一樣,美學家朱光潛的“(暴)方子先生遺愛在人”則一語中的,給了暴方子以實事求是的評價。
1948年春,暴春霆請剛從美國回來的哲學家馮友蘭看《林屋山民送米圖》。馮友蘭知道了這幅畫的情況后,不由感嘆道:“近年以來,我們親眼看見許多官吏,對于辦理政治只顧自己的考成(政績),不管百姓的死活。而中國之大,尚沒有發現一個像方子先生那樣的以直道忤上的廉吏”。
針對這起事件,哲學家張東蓀說出的一番話,也許更振聾發聵:“謂今之官場無是非可言。其時距清之亡不過十余年,然即此一語已足證清之必亡矣。竊嘗讀史,每當革命之起,其前必有一黑暗時期,無是非,無賞罰,固不僅貪婪無能而已。方子先生清廉自守,宜其被劾。語云:‘禮失求諸野。’黑暗時代,是非善惡之辨,只在人民。故一人倡議饋米,各村皆起應之,是公理猶在人心也。”張東蓀還以小見大,說“即此一事亦已足證清室之必亡。蓋未有貪污橫行,是非不辨,賞罰不明,而能永臨民上者也”。“當清末季,岌岌可危,士大夫猶欲竭智盡忠以謀挽救,顧終無濟,豈非以病已深入膏肓耶?”當時正是1948年,國民黨在大陸的統治正日薄西山,搖搖欲墜。
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前朝的教訓既然不予吸取,以為殷鑒,那么這時候想要挽救也已晚了。這誠如徐炳昶于1948年4月為這幅長卷“敬題”時所寫的:“今者國步雖移,而此種卑劣之心理仍根深蒂固,至難薅除,民生憔悴,實由此祟。”
無獨有偶,除了秦散之,清末名士鄭叔問也曾經就暴方子的故事畫過一幅《雪篷載米圖》。此畫抗戰期間因埋入地下保存,取出時已筆跡模糊。后來著名畫家徐悲鴻因“竊念此故事足勵末世”,遂在病中予以重繪。
《詩刊》1980年第九期曾發表朱自清《題〈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并序》。朱自清在序中寫道:“六十多年前,河南滑縣暴方子先生到蘇州洞庭山里的林屋山做巡檢,因為‘好事,好出主意’,給縣官撤了職;撤職后搬不起家,家里甚至沒有米。老百姓紛紛送柴米給他,當時詩人秦散之給畫了這幅圖做紀念,題的人很多。暴先生的孫子春霆先生要我也題幾句話,我覺得這可以寫一首新詩。”詩曰:
暴方子先生,這一個最小的官,
卻傻心眼兒,偏好事好出主意。
丟了官沒錢搬家,更沒米做飯,
老百姓上萬家人,給擔柴送米。
上司訓斥,說老百姓受他訛詐,
他卻說:傻心眼兒的人有傻報。
這幅圖這卷詩只說了一句話:
傻心眼兒的老百姓才真公道。
春霆先生囑題,朱自清,卅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