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音樂學與音樂考古學雖然在學科形成的背景、性質以及研究對象等方面具有諸多的不同,但都以研究音樂,揭示音樂特征,了解音樂生活,闡明文化中的音樂以及音樂背后的文化為旨歸,這決定了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和相互作用。國內外學者對此皆已有所創新,奧爾森曾提出“考古民族音樂學”這一稱謂,他認為可以運用古代物質文化資料研究當時的音樂文化;巴克萊則認為可以將音樂考古學的研究成果運用于民族音樂學的歷史研究;①黃翔鵬認為音樂考古學的研究成果有利于傳統音樂的形態研究,并積極踐行此種理念。他通過對曾侯乙編鐘的測音研究中國傳統音樂的音階構成和樂律體系,從“律、調、器”等層面揭示了傳統音樂的本體特征;②李純一則提出引進人類學的研究方法來進行音樂考古學研究的必要性和可行性。③隨著人們對這兩門學科認識的加深,研究視野的拓寬,以此為研究理念的學術成果也不斷問世。就近年出版的相關著作來看,方建軍《商周樂器文化結構與社會功能研究》(上海音樂學院出版2006年出版,以下簡稱《功能研究》)一書,值得關注。該書突破了以往音樂考古學限于音樂考古材料的收集、分類、圖像著錄的窠臼,以音樂考古學與民族音樂學之間的相互作用和關系為研究理念,從多層面、多維度對商周出土樂器進行了深入而全面的研究。因此,取得了諸多的成就,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民族音樂學與音樂考古學相互關系的
深入探討
作者從學科名稱與結構、研究對象與實地考察、考古學文化與音樂文化、歷史研究與共時研究四個層面,具體、深入地探討了民族音樂學與音樂考古學之間的相互關系和相互作用。書中指出:“民族音樂學與音樂考古學在學科來源和學科構成上具有一定的交緣關系,它們的研究對象雖然存在時間維度上的‘近’、‘遠’兩極差異,但在探索人類音樂文化及其發展規律的總體方向上卻是一致的。民族音樂學與音樂考古學都重視實地考察,前者的‘局內’、‘局外’觀點,對后者當可產生一定的影響。民族音樂學關于音樂文化的理論闡述、共時性研究方法以及樂器學研究等,對音樂考古學研究都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音樂考古學的歷時性研究,則能為民族音樂學研究提供歷史依據。”④這不僅是該著作的研究理念,而且也為音樂考古學如何借鑒、吸收民族音樂學的成果,如何運用民族音樂學的方法進行音樂考古學研究提供了理論范式。
二、商周音樂文化多元結構的全面呈示
考古學研究歷來重視對考古出土器物進行區、系、類型的劃分,蘇秉琦、宋新潮、李學勤等考古學家都曾對考古學文化進行過不同的劃分,音樂文化的分區研究,應當與考古學文化的區、系、類型劃分從整體上保持一致。作者根據商周出土樂器的地理分布及其考古學文化內涵,將商周音樂文化分為中原、西北、北方、東方、西南、南方和東南等七個音樂文化區,對各音樂文化區樂器進行了比較研究,揭示出了各音樂文化區之間的共性和差異性,并認為:“兩河流域地區應是商周音樂文化發生、發展的策源地,這里孕育了商周音樂文化發生、發展的全部過程。商周音樂文化的構成是多元、多中心的;商周音樂文化是多地域、多民族的共同創造。在多元文化結構中,中原音樂文化輻輳四方,起到了核心和主導作用。”⑤
這個結論具有較強的說服力,因為音樂文化研究的區域劃分雖然不可背離考古學的區、系理論,但音樂與方言、方音、民俗等關系密切,有其獨立性的發展軌跡和自己的色彩區。因此將樂器的分布以及樂器的特征與考古學文化區結合,既遵循了宏觀的文化區理論,又體現出了音樂文化區的獨立性。這是《功能研究》一書將民族音樂學的方法運用于音樂考古學研究的重要體現,也是該書在商周音樂區域文化方面獲得諸多新認識的重要原因。
三、商周出土樂器精神內涵的深度挖掘
樂器是音樂文化的物質遺存,其本身雖不具有表意性,但它的音響能反映音樂的音階調式,鑄造工藝能反映科學技術水平,樂器圖飾能反映審美意識,樂器的組合及其運用的場合能反映音樂的社會功能。因此,當我們把樂器置于一定的歷史文化語境中時,樂器就不再是冷冰冰的發聲器物,而是成為了一個蘊含諸多文化信息,具有多種文化內涵的音樂事象。周楷模說,民族音樂學是一門學科,“更是一種學術研究方法——一種在大文化結構中研究音樂事象的方法。”⑥顯然,樂器作為一種音樂事象,完全可以進入民族音樂學研究的視野,成為民族音樂研究的對象;民族音樂學作為一種研究方法,也完全可以運用于考古出土樂器的研究。
通過樂器研究闡發其背后的社會文化,國內外學者已有認識,如胡德認為樂器學應從形制、結構、奏法以及樂器與經濟、文化、象征、儀式等方面進行全面研究;戴維認為,樂器學應是借助樂器這一音樂的物化形態,來研究社會及其文化。亦有學者以此理念對中國的樂器進行了相關研究,如羅泰研究中國青銅時代的編鐘,主要關注其在特定歷史環境中的社會和政治意義;項陽研究“金石樂懸”,不僅僅把它當作一種樂器組合,而且指出它具有“禮器”、“重器”、“祭器”、“樂器”等多方面功能。⑦顯然,這些學者都不局限于樂器本身性能的研究,而是用民族音樂學的方法研究樂器背后的文化內涵和社會意義。《功能研究》一書可以看作是以此理念研究樂器的繼續和深化,它首先從樂器出土的地點、埋藏位置、樂器的紋飾、樂器的性能、樂器的組合等方面論證了商周樂器與祭祀活動的關系,指出:“中原地區遺址和窖藏樂器多發現于宮殿建筑遺址或其附近,樂器可能主要用于宗廟之祭;南方和東南地區窖藏樂器多出于山間川澤,當屬山川祭祀活動所遺。”“這些樂器在演奏時可能更為注重其‘音聲’功能,似乎主要用來營造儀式的‘音聲環境’,以象征儀式的肅穆、威嚴和神圣。”⑧其后又從墓葬的規模、禮樂器的所有人、樂器的形態和組合等方面探討了商周的禮樂制度,認為西周編鐘在當時社會上層的不同級別中,具有較為統一的制作規范,商周樂制所體現出的等級差異,主要表現在樂器的品種、數量、質料和質量等方面。最后指出:“商周樂器的社會功能已經遠遠超出音樂演奏本身,實質上,樂器集奏樂、施法、行禮于一身,即樂器、法器和禮器功能兼備。音樂服務于商周時期的信仰活動和社會制度,并與當時的政治體系具有密切的關系,在當時社會中具有不可低估的地位、作用和意義。”⑨
商周出土樂器數量多,分布廣,相關發掘報告和學術研究的論文也很多,但大多通過測音、音列的排比來研究樂器的音樂性能以及音階調式,關注樂器背后的文化較少,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們對商周音樂文化以及商周整個社會的認識。《功能研究》一書正是將民族音樂學方法的運用于商周出土樂器的研究,才使得我們對商周樂器的功能、商周的音樂文化有了深刻而全面的認識。
《功能研究》一書所取得的成就是多方面的,這些成就的取得與作者研究理念的更新有關,更與作者全面的知識結構有關。方建軍先生在音樂考古學與民族音樂學兩個領域都曾有過很好的訓練,這是他能夠在《功能研究》一書中很好地運用兩個學科理念研究商周出土樂器的原因所在。正是鑒于此,筆者認為,無論是音樂考古學研究者,還是民族音樂學研究者,在研究相關問題時,應“揚己之長,補己之短”,既要突出自己學科的研究優勢和特色,又要拓展自己的視野和知識結構,積極借鑒、吸收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和理念。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從多層面、多角度、全面地揭示研究對象的特征和發展規律,深刻地闡釋研究對象的文化內涵。
①方建軍《民族音樂學與音樂考古學的相互關系及作用》,《中國音樂學》2006年第3期。
②黃翔鵬《音樂考古學在民族音樂型態研究中的作用》,《人民音樂》1986年第8期。
③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頁。
④方建軍《商周樂器文化結構與社會功能研究》,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47頁。
⑤⑧同④,第262頁。
⑥周楷模《民族音樂學的多重性思維方法》,《音樂研究》2002年第2期。
⑦項陽《對先秦“金石之樂”興衰的現代解讀》,《中國音樂》2007年第1期。
⑨同④,第264頁。
李向峰 長治學院音樂舞蹈系講師
(責任編輯 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