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田鶴對《蘆笙舞曲》轉調的顧慮

　　各位學者同仁，首先要感謝陳暉老師，由于她慷慨的幫助，我能夠得以看到她父親陳田鶴先生生前的手稿，包括樂譜和文字。我的研究就是建立在這些材料的基礎上的。我想談三個問題：“顧慮”是什么？“顧慮”產生的原因？“顧慮”造成的后果？最后希望把話題延伸到作曲家的出路上。
　　２０１１年５月２８日晚，“陳田鶴作品音樂會”上，演奏了一組管弦樂作品，其中一首作品就是《蘆笙舞曲》。這是一首很簡單的樂隊作品。兩個性格相近的民歌主題，加上一些中間材料，作為過渡和中段。聽起來是一首簡單的復三部曲式。無論是第一段兩個主題的中間的過渡，還是全曲的中段的發展，都顯得有些單薄。但是，就是這么一首簡單、略顯單薄的作品，并不是隨意寫就，而是經過反復修訂后的樣子。
　　一
　　陳田鶴在這個作品的創作札記中，記錄了兩次修改的內容，也記錄這兩次修改的顧慮。這里僅就中段轉調談談。第一次修改，刪除了“半音進行”，而“改用模仿進行式的轉調”，他的顧慮是“太洋化”，“不合于民族風格”。這是他在參加湖南土改后所進行的修改，完成于１９５２年４月１５日②。第二次修改，“刪除了一些不自然的轉調”，他的顧慮是“怕帶出了小資產階級的氣息”，這次修改是與領導談話之后，完成于１９５２年４月２９日③。從修改過的樂譜手稿看出，第二次刪掉的“不自然的轉調”，就是第一次修改后僅保留的“模仿進行式的轉調”。
　　可見，陳田鶴擔心“太洋化”，擔心出現“小資產階級氣息”，而刪除了《蘆笙舞曲》中段一些轉調部分。這個中段的“模仿進行式的轉調”，實際上是一個五聲音型的模進。它出自《蘆笙舞曲》中第一主題的后半部分，加以移位變型，變得昂揚奮起。這種模進手法在民間器樂中很普遍，只是五聲音型及其旋宮手法，即：＃Ｆ宮－Ｅ宮－Ａ宮。這是地道的民族風格。陳田鶴對此非常清楚。他在第一次修改中把它保留了下來。但這樣的發展，畢竟不是原民歌本身，旋宮也增加了新的音高材料，這樣做“轉調”會不會讓人聽出“太洋化”呢？會不會被人感到里面有“小資產階級氣息”呢？陳田鶴對此并沒有把握。盡管領導在談修改意見時對他說“不要怕有小資產階級的氣息，就不敢發展樂曲。”但是，陳田鶴還是很有顧慮地進行了最簡單的處理，刪除了中間這個“模仿進行式的轉調”。最終《蘆笙舞曲》沒有了這個轉調，全曲僅用了７個音高材料，相當于一個自然大調的７個音級。而且，這７個音也只不過是三個五正聲的綜合體。也就是說，作品音高材料沒有走出一個自然大調的音高范圍。從西方樂理看，這個作品完全沒有轉調，不過是在調內作了兩次五聲旋宮的文章。從今天眼光看，如果保留這個中段轉調，那么，五聲音型及其旋宮將擴展其新的音高材料，并以更加新穎的效果展現苗民粗獷的舞蹈。這樣處理，非常自然且不失其民間風味的。可惜，陳田鶴沒有保留它。《蘆笙舞曲》刪除這個轉調，效果是否可取，不是這里要討論的要點，我所關心的是，造成中段轉調刪除的原因。
　　二
　　陳田鶴在轉調問題上的顧慮，并不是個別現象，他的顧慮折射出一個時代特色。
　　上世紀５０年代初，中國作曲家在進行音樂創作的時候，開始出現一些顧慮，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其一，作品是不是反映了社會主義現實斗爭；其二，作品是不是采用了民族形式；其三，作品是不是表達了人民群眾的革命熱情。這些問題都與現實主義、民族形式、服務對象這些文藝創作的政治內容捆綁在一起，由此產生的創作顧慮實際上是一種政治顧慮。這種政治顧慮在創作、評論及音樂生活各個方面都是普遍存在的。
　　１９５４年，賀綠汀曾就音樂的創作與批評的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這樣正當的學術討論卻招致一場“政治批判”④。他只說了兩個平常的道理，第一，無論你要表現什么內容，都離不開技術的手段。所以，他反對阿拉伯數字的連串，反對概念化、公式化的創作。第二，社會生活是多樣的，人們的思想感情也是豐富的，人們除了歌頌領袖、贊美英雄之外，還可以表現出個體的思想感情⑤。可是，在大的社會環境下，談論音樂創作的技法手段，容易被指責為形式主義；談個體的思想感情，容易會被指責為資產階級思想。１９５５年在《人民音樂》上，有人對賀綠汀的批判上升至“文藝問題上兩條戰線的斗爭”⑥。對賀綠汀的批判是建國初期音樂觀念相沖突的一次爆發，其惡劣影響對創作產生了持久的高壓態勢⑦。賀綠汀切中時弊地談了自己的看法，卻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他這樣的革命音樂家，尚且如此，其他人呢？可想而知。
　　從舊時代走過來的音樂家，要解除創作與評論上的政治顧慮，最好的策略，是在理論上選擇沉默，在創作上寫社會主義的現實題材，用民歌曲調，迎合群眾的欣賞趣味。而盡可能地不離開現實斗爭，不采用西洋形式，不涉及個人情感，這樣，可以最大限度緊跟任務，去“洋化”、擺脫“非無產階級感情”，從而避免創作中在技法、在內容上可能出現的政治風險。
　　作曲上的政治顧慮，究其緣由，是文藝政策上出現了嚴重的“左”傾錯誤，是意識形態對音樂創作進行了粗暴干涉。在這樣一種創作環境下，學術問題異化成了政治話題，反過來傷害了學術。其結果，正如居其宏先生在發言中談到的，造成了創作上的低水平的重復和整體藝術水準的下降。
　　建國后，陳田鶴注重現實題材的創作。如《蘆笙舞曲》、《翻身組曲》、《換天錄》等。他注重采用民歌素材，使用五聲旋律。在材料發展中，他是極力避免過去專業手法的。對于他而言，在創作中做到這些，似乎并不難。但是，作品情感問題卻是相當棘手的問題。陳田鶴在《蘆笙舞曲》第二次修改時，所領會的精神是“我們要大膽，但是在樂曲中極力避免那些非無產階級感情”，這一點卻是很難把握的。因為作品情感究竟是姓“資”，還是姓“無”，曲作者說了不算，而由領導說了算。陳田鶴所能做的就是在創作技法上以最保守的方式處理，不轉調，更不能半音轉調，以最大限度地保存原民歌風味。其實，早在１９３４年的陳田鶴創作鋼琴作品《序曲》中就采用了五聲音型連續的半音轉調，《序曲》還在齊爾品“征求中國風味鋼琴比賽”中獲獎，這一事實足以證明半音轉調并不妨礙表達“民族風味”。但是，這一榮譽并沒有給陳田鶴帶來信心。在《蘆笙舞曲》創作中，半音轉調，他沒敢再用。即便是中段五聲旋宮，地道的民族風格，出于政治顧慮，他還是刪除了。
　　上個世紀５０年代初，陳田鶴創作上的顧慮，不只是表現在《蘆笙舞曲》上，思想的禁錮影響了他整個創作。聽完“陳田鶴作品音樂會”，我感到，陳田鶴建國后的創作不及建國前，其他體裁的作品不及藝術歌曲。遺憾地是，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陳田鶴沒有再寫過藝術歌曲。這位被稱為最得黃自藝術歌曲之真傳的弟子，整天忙碌著幫人配器的工作。超量的工作負擔和政治壓力，使其創新精神早已先于身體死去。我們再也聽不到他作品中的美妙的對位聲部了，再也聽不到遠關系調性的呼應轉接了，再也聽不到那種細膩精致，溫婉清新，意韻連綿的獨特氣質了。
　　三
　　陳田鶴在創作中如此深重的顧慮，除了整個社會環境使然之外，也有他個人特殊的歷史成因。在陳田鶴留下的手跡中，談到家庭出身時，他說：“我出身于小資產階級家庭”。談到所受教育時，他說：“各種資本主義的學院派的音樂教育，使我嚴重地脫離現實。”談到音樂創作時，他說：“我還在模仿十九世紀的音樂作風，寫小資產階級的抒情歌曲。”談到政治面貌時，他說：“１９４０年……我加入國民黨”。談到工作評價時，他說：“我過去的音樂創作與編撰工作，大部分是不利于人民的。”⑧從這些文字中不難想象，壓在他心頭上石頭有多重，他的創作顧慮有多深。這些不斷反省的文字，不失其真誠，卻也是人性的扭曲。他那雋秀的字體，悔過的文字，留下反復斟酌、涂抹的痕跡。看到這些，我不禁唏噓長嘆，潸然淚下。
　　
　　這種誠惶誠恐、顧慮重重的心態，豈是“顧慮”兩字了得！他筆墨中透出莫大的恐懼，穿越時空，向我襲來，讓我不寒而栗。這是個人的悲劇，也是歷史的悲劇。
　　我今天能談論陳田鶴的顧慮，這是時代的進步。顯然，要消除人為的政治顧慮，關鍵在于人的自由解放。“一個人人享有言論和信仰自由并免予恐懼和匱乏的世界的來臨?熏已被宣布為普通人民的最高愿望。”這是１９４８年１２月１０日聯合國大會通過并頒布《世界人權宣言》序言中的句子。這就是著名的“四大自由”。我衷心希望我們國家以史為鑒，不要讓我們的作曲家再有創作的恐懼了！
　　
　　 ①２０１１年５月２８日晚，中國音樂學院本院音樂廳舉辦了《陳田鶴作品音樂會》。２０１１年５月２９日，中國音樂學院北京京民大廈舉辦了“陳田鶴學術研討會”。中國音樂學院有一個學術工程，名為“中國近現代音樂史料建設與研究工程”。這次音樂會與學術研討會都以這個工程冠名。我應邀參加這次紀念陳田鶴的學術活動。并在“研討會”上作了大會發言，這里是發言整理稿。我的發言視頻見：ｈｔｔｐ?押／／ｗｗｗ．ｅｍｕｓ．ｃｎ／?芽ｕｉｄ－６３１－ａｃｔｉｏｎ－ｖｉｅｗｓｐａｃｅ－ｉｔｅｍｉｄ－４７６９３
　　 ②“１１月２日，我又參加了湖南澧縣的土改工作，到１９５２年３月３０日才回到北京。回京后即修整底稿。發現了幾個問題。……第二是中間段的轉調問題，原來曲調上有半音進行，現在覺得那樣的進行太洋化，不合于民族風格。所以改用模仿進行式的轉調，聽起來比較合適。……這首樂曲是１９５２年４月１５日完成的。”見《陳田鶴“蘆笙舞曲”5022f52ac7c6c740ddd4c0c9a2bd7f1efeaaab0b9dbf5a36bc5d55da6d5479dd創作札記》。
　　③“陳紫同志說的話是值得考慮的。他說我們不要怕有小資產階級的氣息，就不敢發展樂曲，我們要大膽，但是在樂曲中極力避免那些非無產階級感情，于是我在與他談話后即開始修正。刪去了一些不自然的轉調加了一個新的樂段。末尾又把節奏加快。增長了全曲。這次修改比以前滿意了一些。４月２９日修改完畢。”見《陳田鶴“蘆笙舞曲”創作札記》。
　　 ④居其宏《新中國音樂史１９４９—２０００》，湖南美術出版社２００２年，第３４頁。
　　 ⑤賀綠汀《論音樂的創作與批評》，《人民音樂》１９５４年第３期。
　　 ⑥夏白《論賀綠汀同志對音樂藝術幾個基本問題的形式主義觀點》?熏《人民音樂》１９５５年第４期。
　　 ⑦李曦微《對我國音樂美學發展的回顧》，《中國音樂學》１９８６年第１期，第１９頁。
　　⑧陳田鶴留下來的各種思想交待、學習匯報、年終鑒定手稿材料。此段引文均見其“思想匯報”。尊重家屬意見，這里不出示其手跡圖片。
　　
　　江江 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師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