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音樂,又稱民俗音樂。它是一種經過口傳過程發展起來的普羅大眾的情感表達形式。潮汕地區的民間音樂由于其豐富性與獨特性,一直受到專家、學者的重視,建國以來在各類學術雜志上發表的論文就有數百篇。然而,這些研究大多針對其律學和樂學,也就是說,集中于文本研究而缺少對文本產生的過程,即音樂行為,尤其是當代人音樂行為的關注。本文將就自己田野考查的第一手資料,分析和探討潮汕文化意義體系下的民間音樂行為及其價值。
一、潮汕民間音樂文化生存現狀的調查
潮汕民間音樂文化的特點之一,是其社區功能。社區,是社會科學中最廣泛和經常運用的一個概念。社區具有如下特點:共同的生態環境和地理位置,小規模的社會范圍;人們之間具有共同的觀念(但并非像親屬關系那樣受到束縛和無法回避的定位)而相互關聯,根據這些關聯和社會屬性與其他社區及其成員相互區別;共同的社會體系和結構,成員思想狀態和行動具有同質性。①潮汕地區因歷史悠久,所以文化底蘊豐厚,民間藝術造詣精深。在我國公布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屬于國家級、省級的民間音樂舞蹈有:潮州音樂、潮州歌冊、潮劇、廣東漢樂、笛套音樂、英歌舞、布馬舞、蜈蚣舞。該地區音樂文化目前的生存現狀如何呢?三年來筆者深入實地考察,現已完成的田野調查(已備錄音錄像資料)如下:
1.普寧縣洪陽鎮均天樂社(1912—2009)的現狀調查。
2.普寧縣馬后山村文化室潮樂社的活動情況調查。
3.普寧縣洪陽鎮08年農歷正月17-18游神賽會、潮劇表演的現場采訪。
4.汕頭市朝陽區谷饒鄉08年民間文化節(清明)大型游藝活動的現場采訪。
5.汕頭市朝陽區西歧村英歌舞教練洪飛英的采訪。
6.潮州市潮州歌冊主要傳承人林少紅的采訪。
7.潮汕鄉土音樂教材《多采的鄉音》使用情況調查。
田野調查的結果,是筆者把目光的焦點從音樂“產品”移至該地區的人以及民風民俗。實際上,音樂行為可以是個人的,也可以是集體性的。潮汕地區的民間音樂行為則很少是個人的。“在這類集體化的行為里,音樂的內容和形式都具有比較明確的社會性,行為自身對接受該行為的對象也具有很明確的針對性,也就是音樂表演者與聽眾的直接或非直接的關系。”②這種關系很自然地形成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往來,不同數目的個體行動者將匯聚在同一個群體里,形成一定的公共集體性。這個集體具有的保持個體多樣性的公共凝聚力,即是社區功能。那么,“個體行動者”在社區中將如何參與成員之間的互動呢?筆者將其梳理如下:
1.民間樂社——一種自主選擇的集體性音樂表演。
實際上,潮汕地區一直有不少活躍在民間的樂社,它是一種自發的音樂組織。樂社的活動時間會選擇在農閑或者歲時節日。成員的樂器一般由樂社提供,先學者則為師。樂社經費的主要來源是依靠個人的捐贈,捐贈者一般為當地“先富起來”的企業家。以普寧縣洪陽鎮馬后山村的潮樂社為例,它的贊助者是當地擁有一個運輸車隊的王敬文先生。樂社的活動場地就在村委會,演奏的曲目是清一色的潮州音樂。
與馬后山村的潮樂社不同,普寧縣洪陽鎮的均天樂社則享受一定數量(大約整個活動經費的三分之一)的政府補貼。均天樂社成立于1912年,迄今已有近百年的歷史。樂社所堅持的是廣東漢樂的傳承。馬后山村潮樂社的表演者一般為本村村民,音樂的接受對象也是本村村民。均天樂社表演者的成分則要復雜得多,有企業家、教師、公務員、學生等等。其聽眾則更為廣泛。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以及省內多家新聞單位曾到當地采訪報道或錄制節目。美國紐約大學音樂系副教授呂梅絲女士也曾不遠萬里,專程來到樂社訪問交流。也就是說,均天樂社的聽眾已經擴展到全國,乃至全世界。
2.游神賽會——一種與民間信仰相關的群體性音樂、舞蹈表演。
潮汕地區每年各鄉各里的“游神賽會”活動內容極其豐富?熏這種集中展示民間文化競賽的盛會,其內容有潮州大鑼鼓、笛套鑼鼓、弦樂(絲竹弦)、笛套古樂、細樂、廟堂樂、漢樂、潮劇、木偶戲、英歌舞、車鼓舞、蜈蚣舞、古字畫、剪紙、潮繡、紙影、燈籠、泥塑等等。游神賽會除了展示藝術作品之外,更重要的是村民們對民間信仰的一種深度體驗。潮汕地區民間信仰所崇拜的對象主要是祖宗神和人物神,對那些歷史上為當地百姓做過好事的清官,或是獻身疆場的英雄,他們會格外崇敬。在汕頭市朝陽區谷饒鎮舉辦的“2008年民間文化節”里,筆者看到了該地區大規模的群體性音樂、舞蹈表演。參加文化節的人數逾萬,有7個村、16支文藝游行隊伍。在這里,音樂舞蹈的藝術功能隨著演出場所的肅穆性而發生了改變,所有的表演都圍繞著一個主題,即紀念“宋朝大元帥”文天祥及在小北山麓陣亡的南宋將士。在所有的表演中,最激動人心的是英歌舞。潮汕地區有幾十種廣場舞蹈,而英歌舞是最具特色的情緒性舞蹈。英歌舞者眾多(最多可達108人),均為年輕男性。他們個個武士打扮,畫著英雄(根據水滸108將)臉譜,手持木棒,一路狂舞,磅礴的氣勢有如萬馬奔騰,極其壯觀!所到之處,萬人空巷。
“游神賽會”是潮汕地區過年的重要習俗,各地各村的時間均不相同,目的都是為本地村民祈福迎新。自古以來,游神賽會離不開音樂、舞蹈為其造勢。每到正月,村頭的醒目之處會貼著一張張的紅紙,上面用毛筆端端正正地寫著交錢者的名字及明細。村民們全憑自覺,少則一元,多則不限。這種“甘掏腰包”的行為說明,“游神”被看作村民自己精神生活的需要。活動結束后,剩余的錢將用于補貼樂社的開支。
3.歌冊傳承——社會變遷導致音樂變更的典型個案
“潮州歌冊”是潮州地區具有濃郁地方特色的一種民間說唱藝術。歌冊以敘述歷史故事、民間傳說為主要內容,用潮州方言吟唱。舊時期的潮州女性最基本的勞動方式是理家和做繡活(主要是抽紗),那些扎堆“繡房”的女人們往往會因為聽、唱歌冊而忘了吃飯、睡覺。可見,歌冊吟唱原本是女人間的自娛自樂活動而不是一種表演。2008年的9月,筆者到實地采訪了潮州歌冊的傳承人林少紅,她已是75歲高齡。從她的談話中筆者得知,她的一生都與聽、唱歌冊相關。舊歌冊的主要社會功能是向女性灌輸三從四德、禮義廉恥。“一女不嫁二夫”,潮州女性很小就從歌冊中的故事“懂”得了這個規矩。所以,不少女性明知丈夫已他鄉再娶,而她們從窈窕淑女到白發老嫗一直與孤燈相伴。寧肯忍受千般苦,也不會“越雷池一步”。
隨著社會的變遷,女性的地位和生活方式都發生了根本的改變,“繡房”已不復存在,聽歌者的聚會也就自滅了。歌冊的生存空間被擠壓,若想獲得新生,人們只能尋找新思路,而新思路所確定的方向,則造成這種古老的藝術形式產生變更——“自娛自樂”改為“舞臺表演”;一個人說唱改為多人“合”唱;無伴奏改為有伴奏,伴奏中還加入了代表西方文化的電聲樂。事實上,“音樂的變更不僅是音樂自身的規律和問題,它涉及到許多其他非音樂的因素,包括社會的、政治的、宗教的、心理的和自然環境等。其中社會因素是一個很重要的動力。”③
二、潮汕民間音樂文化的社區精神分析
潮汕地區民間音樂的種類繁多,而且大都保持著原樣。有人說,這是因為該地區交通閉塞、方言難懂而缺少對外交流的結果。筆者認為,交通閉塞、方言難懂并非其根本原因。潮人有著神明崇拜的習俗,而這些習俗又與民間音樂以及日常生活息息相關。那么,音樂的成功冷藏是否與該地區的傳統文化相關呢?什么是文化,以及文化與音樂具有一種怎樣的關系?
1.藝術表達與文化意義
美國當代人類學家霍德華認為:“文化本身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方式。通過此方式,人類群體學會了組織自己與環境相關聯的行為和思想。在此方式中,文化有行為、觀念、物質的三種基本樣態。”④我國學者薛藝兵在他《論音樂與文化的關系》一文中,以宏觀的角度、思辨的方式,從多方面對音樂與文化的關系進行了辨證與闡釋。他認為,音樂和文化處于一種相互包含的關系之中;它們是互為表里的同一事物;文化是音樂的屬性,音樂是文化的表象。作為屬性的文化是抽象的,而作為表象的音樂則是具體的。⑤我們說潮汕文化,實際上是指潮人群體所習慣的、共享的生存和生活方式。文化是一個可以涵蓋很多事物和現象的性質的抽象概念。潮汕民間音樂,是該地區文化意義體系下的一種具體的音樂表達形式。以英歌舞為例,英歌舞始自明代,對于它具體的形成過程,研究者有多種說法——水滸說、儺起源說、山東莆田傳入說、漢劇傳入說、練武說等等,“也許所有說法合起來,則能反映歷史的真實。即:英歌舞源于古代中原民間的儺舞與祭祀禮儀,……由于是對英雄的贊歌,便以‘英雄’之名流行,并與鄉村的游神賽會密切結合得到傳承延續。”⑥由此可見,“祖先崇拜”是傳統文化的內容,剛猛、強悍的英歌舞,則是文化借以表達其意義的藝術形式。一般來說,民族藝術史與民族宗教史是不可分的,藝術作為超自然的信仰,甚至可以追溯到萬年以前。我們看不見“文化”,但可以通過觀察藝術、禮儀等從形式的規律中和事物的區別中去推論它。
2.社區精神與文化認同
筆者認為,民間音樂所以能在潮汕地區成功“冷藏”,還有另一個關鍵性因素:潮人群體對本土文化的認同。有人說,世界上有海水的地方就有潮人,有潮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潮州音樂。為什么會產生如此穩定的文化認同感?筆者認為,是該文化所承載的社區精神所致。所謂“社區精神”,是指文化中所蘊涵的社區成員因血緣關系、地緣關系相親互敬的團結、協作性因素。⑦在這里,我們需要深入分析的是“社區精神”在成員現實生活中的意義。
事實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并不能依靠外力的束縛,人們所以能夠相互信任,相互合作,是因為長期的交往中因情感而產生了一種道德的力量。這種力量雖形成于血緣關系,但其范圍必然會向地緣關系或更遠的關系擴展,其內容也會隨其擴展而變得豐富。潮汕地區長年活躍著自發組織的各類樂社,無疑,這種樸實而純粹的的音樂組織形式,將使每個參與人成為社區精神的體現者。在一年一度的游神賽會中,潮樂演奏和英歌舞者“執行著社區賦予的莊嚴使命——為自己生活區域的五谷豐登,驅邪降福而獻樂祈請。”⑧那些觀看游神的社區成員,同樣是以參與者的身份出現在本區域共同繁榮的“事項”之中。他們虔誠地表達著自己所歸屬的那個團體的愿望和祈求——以燃放鞭炮迎接游神隊伍的到來;以實誠的人丁錢補貼村里的樂社。從某種意義上說,游神賽會是一種公眾參加的“團結禮儀”,它所強調的是成員的認同感和行動的協調性,其目的是為成員之間的合作做好準備。但我們要問,“社區精神”植根于民間信仰?不可否認,信仰是潮人群體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精神慰藉,但潮人喜愛音樂并非因為信仰。熱愛生活,是這個群體共有的特征。熱愛生活者,必然有著對藝術的審美需求。這里有句俗語:“鋤頭糞箕筐,三弦琵琶箏。”由此可見,對特定生存方式下追求日常生活詩性的潮人來說,“三弦琵琶箏”與“鋤頭糞箕筐”一樣是他們生命中的必需品。“社區精神”,在這里體現為成員的人生理想與審美情趣的趨同。
3.社區精神與文化傳遞
對于民間音樂行為,我們不能簡單地視為農民閑暇時的自娛自樂。從某種意義上說,“社區精神”,也可以看作是一種音樂精神。“在一部大型的聲樂或器樂作品中,獨唱、獨奏與合唱、合奏的關系,如同一棵樹上的枝條,看枝條,它們是獨立的,但深處它們是‘一’”。⑨當與他人互助并沉溺于共性時,人們將體驗“團結一致,精誠合作”的和諧與快樂。
潮人對本土音樂的喜愛并不只限于成人,參加社團和社區活動的也有不少孩子。在實地考察中,筆者看到了好幾支少年英歌隊、鑼鼓隊。1996年,汕頭市教育局教研室曾組織編寫過一套鄉土音樂教材《多采的鄉音》,這是一套有著豐富人文價值的中小學音樂教材。教材的編寫者曾在主管部門大力支持下組織成立了小學生民樂團。民樂團成員平均年齡僅十歲。他們在北京舉辦的“潮汕鄉韻音樂會”,得到了專家和教育部領導的高度評價。從一份保留完好的節目單筆者看到,音樂會曲目幾乎都是選自《多采的鄉音》,每個曲目所歸類的樂種都屬于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⑩事實上,人們是在開始參與集體性活動時,才逐漸體會到抽象的“社會”概念。一個參加潮州大鑼鼓演奏的孩子通過與別人合奏,能真實地體驗到自我的力量在團隊“共振”中的意義。毫無疑問,孩子參與民俗活動將有利于文化的傳遞和社區精神的發揚,通過與他人共同展開與民族民俗相關的音樂活動,他們將與族群形成共同的思維和行為方式。
結 語
綜上所述,社區精神是一種植根于本土文化的團結、協作精神,這種精神寓于社區成員所習慣的、共享的生存和生活方式之中:在人們共同的信仰、理想、追求和困難中互敬、互愛、互幫、互助。胡錦濤總書記在十七大報告中指出:“當今時代,文化越來越成為民族凝聚力和創造力的重要源泉、越來越成為綜合國力競爭的重要因素,豐富精神文化生活越來越成為我國人民的熱切愿望。”憑借藝術的形式將人們集中起來,以此提高每一個國民心懷的文明程度和理想,這將使人們對社會的情感充滿活力,而這種活力正是構建和諧社會所需要的精神儲備。
①參見奈杰爾-拉波特《社會人類學的關鍵概念》,鮑雯妍、張亞輝譯,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50—53頁。
②③洛秦《音樂中的文化與文化中的音樂》,上海書畫出版社2004年版,第17、123頁。
④霍德華《當代文化人類學》,轉引自薛藝兵《論音樂與文化的關系》,《音樂研究》2008年第6期,第38頁。
⑤參見薛藝兵《論音樂與文化的關系》,《音樂研究》2008年第6期,第42頁。
⑥隗芾、際云編著《潮陽英歌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2頁。
⑦參見張振濤《尊祖敬宗、敦鄉睦里——葬喪儀式中的音樂功能(二)》,《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第18頁。
⑧張振濤《諸野求樂記——張振濤音樂學研究文集》,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頁。
⑨陸小玲《音樂素養與人的整體發展》,《長江大學學報》,2007年第3期,第124頁。
⑩參見陸小玲《潮汕鄉土音樂教材的人文價值描述》,《中國音樂教育》2009年第7期,第27頁。
[本文是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潮汕民間音樂文化生存與發展的現狀調查》(項目編號為:09R-03)階段性成果之一。]
陸小玲 廣東省汕頭大學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