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八)》第22條中新增加了一個罪名,作為刑法第133條之一,這就是危險駕駛罪。其具體規定是,“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追逐競駛,情節惡劣的,或者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的,處拘役,并處罰金”。雖然本條的罪狀描述比較簡單。僅僅是兩種行為的并列敘述,但由于其背后涉及到時下比較熱門的風險刑法理論問題,故此,有必要對該罪的立法背景、罪狀結構以及有關的判斷問題進行深入的解析。
一、危險駕駛入罪的立法背景及爭議焦點
近年來,酒后(醉酒)駕駛肇事的案件大量增加,并頻見報端,已成為國內交通事故發生的主要致因,因“酒駕”所導致的重大人員傷亡與財產損失日趨凸顯。比如,最高人民法院于2009年9月8日就醉酒駕車犯罪的有關問題召開新聞發布會上公布,據統計,2009年1-8月,共發生3206起。造成1302人死亡,其中,酒后駕車肇事2162起,造成893人死亡:醉酒駕車肇事1044起,造成409人死亡。在社會大眾普遍要求嚴懲“酒駕”的呼聲下,對“酒駕”的入罪爭議,成為近年比較熱門的話題。據中國青年報社會調查中心2009年的網上調查顯示,目前,有96.6%的人承認周圍普遍存在酒后駕駛現象,有81.3%的人認為我國立法對酒后駕駛處罰“過輕”,有69.8%的人認為“違法成本過低”是酒后駕駛現象屢禁不止的主要原因,有66%的網民建議加強立法調研,修訂酒后駕駛認定和處罰標準。
雖然社會大眾普遍認為“酒駕”應該進行犯罪化,但這種呼聲與刑法的現有理論卻存在著一定程度的抵牾,主要表現為:第一,“酒駕”行為關乎大眾的生活,因為飲酒在我國實屬常見不過的東西,而駕駛也更是習以為常的事,把這兩者聯系在一起,在我國這種人口特別巨大的國度里,涉及的人群是相當多的。既如此,把一種如此常發的現象進行入罪化處理,立法者不得不考慮更多的非法律因素。比如交警們就認為,如果中國規定了危險駕駛罪,最直接的后果,恐怕是要大規模蓋監獄,單是醉酒駕駛的,目前的監獄可能都容不下。第二,在酒后乃至醉酒狀態下駕駛機動車,一般情形下,駕駛人員并沒有也不可能預見其是否會產生危害、將會產生什么樣的危害,這種“不確定性的結果”如何歸因于行為,在我國刑法理論中尚屬研究盲點,更沒有立法的前例可循。第三,因為醉酒駕駛本身總是與隨后發生的交通事故或者重大危害相關聯,公眾與其說是關注“酒駕”行為本身,不如說是關注因酒后或者醉酒駕駛導致的事故或者危害。事實上。我國立法及實務部門對危險駕駛行為的關注點確實也一直停留在這種行為之后的犯罪問題上,比如,2000年11月10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于“酒后、吸食毒品后駕駛機動車輛的”,必須與“交通肇事致一人以上重傷,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共同作為交通肇事罪客觀要件之一加以認定。
隨著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醉酒駕車犯罪法律適用問題指導意見及相關典型案例的通知》的發布,危險駕駛也開始成為我國刑法理論界關注的熱點問題。但受到我國現有刑法體系的影響,客觀地說,當前學界對危險駕駛問題的研究大多是局限在罪過的內容、是否應該進行擴張解釋等問題上。比如,有論者認為,危險駕駛問題的解決,不可能全部等待和依賴于刑法典的修正,更為可行和負責任的方式則是對刑法典進行與時俱進的擴張解釋??梢?。我國刑法理論界中,很少有象德日國家、臺灣地區刑法理論那樣,從風險刑法的角度尋求危險駕駛行為人罪的理論基礎,而這種理解角度恰恰是對危險駕駛的實質性解釋。
二、危險駕駛罪的罪狀結構解析
(一)客觀要件的解釋
按照《刑法修正案(八)》的描述,危險駕駛罪構成要件的客觀方面上包含兩方面:
1 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追逐競駛,情節惡劣。所謂追逐競駛。俗稱“飆車”,是指在公共道路上,超過規定的駕駛速度,角逐爭搶車道?;蛘邇扇艘陨匣ハ喔偁庱{駛,尚未發生實害結果的行為。構成追逐競駛行為,應該具備三個條件:其一,行為必須發生在公共道路上,即在供不特定車輛通行、使用的城鄉交通道路或者公路上。如果不是在公共道路,而是在特定區域或者無車輛、行人通行的道路上,則不能按照本行為論處。其二,必須是違反了道路交通安全的限速規定,而角逐爭搶或競爭駕駛。這里包含兩層含義:首先,追逐競駛行為人的行車速度必須是超過了道路安全法規所規定的限速,這是判定追逐競駛行為成立的前提。這里的限速規定,主要是指《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45條所規定的情形,該條規定,機動車在道路上行駛不得超過限速標志、標線標明的速度。在沒有限速標志、標線的道路上,機動車不得超過以下最高行駛速度:沒有道路中心線的道路。城市道路為每小時30公里,公路為每小時40公里;同方向只有1條機動車道的道路,城市道路為每小時50公里,公路為每小時70公里,等等。其次,如果超過限速,但不是為了角逐爭搶或競爭駕駛,也不能按照追逐競駛行為論處。其三。沒有造成實害后果,但情節惡劣。即沒有造成特定的人員死亡、健康損害或者財產的損失。如果造成了具體的實害后果(人員傷亡或者財產損失),則應該按照刑法第133條之一第二款的規定處理。同時,根據刑法第133條之一的規定,盡管追逐競駛行為不要求造成實害后果,但又必須具備“情節惡劣”。所謂“情節惡劣”,其判斷標準應該與未造成實害后果結合起來理解。本文認為,應該從參與人數、案發的路段位置、超過限速的數值三個方面來把握。具體而言,凡是具有三人以上參與,或者在商業繁華地段、學校周圍、車站地區、公交站點以及城市人車密集的主干道等特殊路段追逐駕駛,或者嚴重超過道路交通限速的數值駕駛的情形,應該認定為“情節惡劣”。另外,需要說明的是,本罪的情節犯規定屬于我國刑法的常態問題,一般認為是屬于客觀構成要件的要素。換句話說,這個情節犯是判斷客觀要件是否齊備的要素之一,而不能按照量刑的酌定情節或者可罰的客觀條件處理。
2 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所謂醉酒駕駛,俗稱“酒駕”,是指在飲用酒精飲料或者其他含有酒精的飲料制品之后,駕駛機動車在公共道路上行駛,尚未發生實害后果的行為。構成醉酒駕駛行為也必須符合三個層面的要求。其一,必須是處于醉酒狀態之中。這就需要使用一定的酒精檢測值作為醉酒的證據,來認定駕駛人是否醉酒狀態。比如,我國出臺的國家標準《車輛駕駛人員血液、呼氣酒精含量閾值與檢驗》,其中所規定的大于80ml/100ml醉酒檢測值,就是認定醉酒的標準。至于這種檢測標準是否應該作為醉酒駕駛行為的必備要件,中外刑法理論一直存有爭議,多數人主張,不能把這種檢測值作為構成要件的必備要素。本文也支持這種觀點,具體論述下文另有詳細的說明,在此不贅。其二,必須是在公共道路上醉酒駕駛。這一點與追逐競駛的條件要求基本相同。其三,尚未發生實害后果,這一點也與追逐競駛的條件要求基本相同。
需要強調的是,追逐競駛與醉酒駕駛雖為兩個行為,但是兩者也可能出現交叉,即處于醉酒狀態下而追逐競駕,應該如何處理?本文認為,由于兩種行為是規定在同一罪名之中,所以仍應按照危險駕駛罪處理。其實,這種規定在我國刑法典中也是經常出現的,比如“生產、銷售…”的情形即使如此。
(二)罪過特征的解釋
《刑法修正案(八)》中關于危險駕駛罪的規定,只是描述了客觀要件的情形,而沒有明確本罪的主觀要件。而這個問題,正如前文所說,恰恰是我國刑法理論爭議比較集中的地方。按照我國刑法第14條、第15條規定,以及我國刑法理論的通常理解,罪過主要表現為意志自由基礎上的故意或者過失心理因素。具體到本罪的罪過而言,我國多數學者的觀點認為,行為人對危險駕駛行為有可能造成撞死撞傷人的后果大多有認識,但一般都不會希望甚至放任這種結果發生。也就是說,危險駕駛罪的罪過,至多是基于過于自信的過失而犯罪。這也是《刑法修正案(八)》把危險駕駛罪作為第133條之一,置于與交通肇事罪并列的危害公共安全類罪的原因所在。
但是,危險駕駛罪與其他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不同的是,無論是追逐競駛還是醉酒駕駛,這種行為所造成的是一種不確定的損害(即是一種風險),這種損害是否會發生、會以什么形態發生,在危險駕駛行為當時,行為人自己是無法明確預知的。也就是說,危險駕駛罪并不存在具體的“危害結果”,這種行為產生的危險,是一種抽象危險(即法律擬制的危險,是不需要司法適用證明的“危險”)。而我國刑法第14條、第15條規定的故意或者過失,其所針對的都是具體的“危害結果”。所以,在我國刑法的罪過理論框架中,無論怎么擴張解釋,也是無法描述清楚危險駕駛的罪過內容的,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危險駕駛犯罪個案的問題,也是諸多食品藥品安全犯罪、環境危險犯罪等等風險社會背景下一系列新型犯罪所面臨的共同問題。
本文認為,要解決這個問題,最有效的途徑是擴大危險駕駛罪的罪責范疇,引入規范罪責理論(我國刑法理論中,通常稱之為“規范責任論”),把期待可能性和規范溝通也作為故意或者過失之外的罪責要素,這種理解,可以簡單的表述為,法律要求行為人作為一個適格的駕駛員(之所以稱其為“適格”,是因為,能拿到駕駛執照的,都應該被訓練過,應該知道存在著“不能追逐競駛或者醉酒駕駛”禁止性規范),在駕駛的時候不能處于飲酒狀態,更不用說醉酒狀態,但是適格的駕駛員卻沒有理會法律的規定,從而沒有按照法規范的要求去行為。也就是說,對危險駕駛行為人進行處罰。不是因為他是否具備故意或者過失,而是因為他違反了法規范對安全駕駛的期待,這種期待的基礎是行為人的意志自由,期待的內容是應該不去實施違反禁止性規范的行為,而卻在意志自由的支配下違反義務規定。因此,行為人就具備了可罰性的罪責基礎。當然,這種可期待性并非每個類罪都需要如此判斷,它只能屬于特定犯罪類型(比如風險犯罪)的罪責要件。
三、關于酒精檢測值的定位
在理解危險駕駛罪的客觀構成要件時,有一個問題必須提出來專門討論,即酒后駕駛的酒精值檢測標準能否作為構成要件的客觀要素。我國曾出臺了認定酒后駕駛的檢測標準,即國家標準《車輛駕駛人員血液、呼氣酒精含量閾值與檢驗》,該標準規定,酒后駕車是指駕駛人員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大于或等于20ml/100ml,并小于80ml/100ml為酒后駕車,如大于80ml/100ml為醉酒駕車。為此,曾有人建議將這種特定的酒精界限值置人危險駕駛罪的構成要件中。以彰顯罪刑法定原則之構成要件明確性的要求,并為此相應的區分“酒精濃度在××毫克以上而駕駛動力交通工具”和“超過法定界線值而駕駛動力交通工具”。德國法學家邁耶(Mayer)也較早提出過類似于將酒精濃度值放入構成要件之內的見解。他認為,以超速駕車為例,法律不能只規定禁止車輛駕駛人開快車,而是必須明文限制不能超過時速20公里。如此可以避免標準的相對性與不準確性,使得違法性的判斷有堅固的基礎。Ⅲ
本文認為,主張這種觀點實際上是混淆了罪狀描述中的客觀要件與違法性判斷的關系。因為,如果把檢測值作為構成要件,那就只能采用傳統以來的空白立法模式,使得該構成要件還要依據與道路交通有關的行政法。更重要的是,如果把檢測值作為危險駕駛罪的構成要件,那么這一要素是無法與構成要件行為在主觀要素上實現內容的統一,也就是說,這種檢測值既不可能是故意或者過失行為的結果,也不可能是意志行為的內容本身。因為。酒精檢測值是認定行為人是否出于故意的證據要素,是判斷危險駕駛行為的行政違法還是刑事違法的界限值,是基于行為人之外的“第三人”對危險駕駛所作的評價,而不是行為人意志行為所引起的行為及其結果。因此?!熬凭缦拗怠辈荒茏鳛榭陀^的構成要件要素進行描述,而是應該作為違法性判斷的標準,即行政違法與刑事違法的界限或者證據標準。
注釋:
[1]王清波,黃夏:《“酒駕”入刑,時代的呼聲?》,載《人民公安報》2009年9月25日第3版。
[2]參見趙蕾:《最高法院研討“危險駕駛”》,栽《南方周末》2009年7月30日第A03版。
[3]張明楷:《危險駕駛的刑事責任》,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9年第6期。
[4]于志剛:《危險駕駛行為的罪刑評價》,載《法學》2009年第9期。這里特別要說明的是,根據本文統計來看,國內學者似乎主張“危險駕駛”立法的屬于少數,而主張通過擴張解釋的占大多數。
[5]劉明祥:《飆車就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嗎》,載《檢察日報》2009年5月27日第3版。
[6]日本法律在認定危險駕駛罪時也有類似規定。如《道路交通法》第117條之2第1號、第2號規定,攜帶酒氣駕駛,含有政令所規定的程度以上的酒精的。應予以處罰?!兜缆方煌ǚㄊ┬辛睢返?4條之3又明確規定了酒精值為,“1毫升血液內含有0.3毫克,或者呼氣1升含有0.15毫克”,參見[日]松原芳博:《客觀的處罰條件》,王昭武譯,《河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
[7]蔡蕙芳:《從危險理論論不能安全駕駛罪》,臺灣大學法律研究所博士論文2000年,第197頁
[8]張麗卿:《酗酒駕車在交通往來中的抽象危險》,載《月旦法學雜志》1999年第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