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案情
公訴機關訴稱:被告人沈愛群在2005年擔任上海市松江區國家稅務局第七稅務所稽核組組長期間,兩次實施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犯罪行為。
第一次:2005年7月7日,北京市東城區國家稅務局稽查局委托上海市松江區國家稅務局稽查科協查由北京華云天益科貿有限公司出具給上海峰晨格貿易有限公司(下稱峰晨格公司)涉嫌虛開的增值稅專用發票1份,被告人沈愛群作為稽核組組長和承辦人員在執行該次協查任務過程中,在明知峰晨格公司進項發票與銷項發票不符的情況下。不依法核查峰晨格公司“票、貨、流”情況,而是主動向峰晨格公司實際控制人盧愛芬泄漏案情,示意其偽造證據,并收受其財物,后以“該筆業務屬于正常的業務往來”的結論上報審批,幫助盧愛芬逃避處罰。
第二次:2005年7月28日,北京市東城區國家稅務局稽查局再次委托上海市松江區國家稅務局稽查科協查由北京德利興業商貿有限公司出具給峰晨格公司和也是盧愛芬實際控制的上海恒譽圓貿易有限公司(下稱恒譽圓公司)涉嫌虛開的增值稅專用發票22份。沈愛群作為稽核組組長和承辦人員在可以聯系到盧愛芬的情況下,以“該企業已于2005年8月5日辦理歇業手續。現已無法聯系”的結論上報審批,再次幫助盧愛芬逃避處罰。期間,盧愛芬著手辦理峰晨格公司和恒譽圓公司的歇業手續,同時又控制多家公司繼續實施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的犯罪活動。2008年2月3日。盧愛芬因犯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罪,被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
2011年1月4日,被告人沈愛群主動到上海市松江區人民檢察院投案自首。
二、審判實錄
上海市松江區人民法院一審認為:在起訴指控的2005年7月7日的協查工作中。被告人沈愛群作為具有查禁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犯罪活動職責的國家稅務機關工作人員,在協查過程中,故意泄露案情并示意偽造證據,其行為已構成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但該罪自犯罪之日起至2011年1月4日本案立案偵查,已過5年追訴期限,依法不應再行追訴。而在7月28日的協查工作中,被告人沈愛群以及盧愛芬均證實雙方沒有任何串通和聯系,也沒有其他證據證實被告人沈愛群具有幫助盧愛芬逃避處罰的主觀故意,因此,認定該節事實構成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有所不當。
但是,現有證據可以證實,在起訴指控的兩次協查工作過程中,被告人沈愛群作為國家稅務機關工作人員,按照規定應當審查被協查單位“票、貨、流”真實性及對應性的情況下,卻因為收受財物而徇私舞弊玩忽職守,僅因峰晨格公司賬面顯示正常或者歇業而未作嚴格調查,使得該公司實際控制人盧愛芬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的犯罪事實未被及時發現,從而能夠繼續以其他公司名義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造成國家稅款被騙人民幣100余萬元,被告人沈愛群的行為同時構成玩忽職守罪,依法應處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不當,予以糾正。被告人沈愛群具有自首情節,依法可以從輕處罰。且能自愿認罪,并已退出違法所得,可酌情從輕處罰并宣告緩刑。據此,上海市松江區人民法院一審判決:一、被告人沈愛群犯玩忽職守罪,判處有期徒刑9個月,緩刑1年。二、被告人沈愛群已退出的違法所得,予以沒收。
三、審判理由之法理評析
法院認為公訴機關指控罪名不當基于兩點理由:一是被告人沈愛群在第一次協查工作(2005年7月7日)中的行為已構成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但該罪已過追訴時效;二是被告人沈愛群對自己在第二次協查工作(2005年7月28日)中的幫逃行為并不“明知”,因此不構成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筆者認為,法院的審判有失偏頗,理由如下:
(一)被告人第一次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行來過追訴時效
我國《刑法》第87條規定:“犯罪經過下列期限不再追訴:法定最高刑為不滿5年有期徒刑,經過5年;法定最高刑為5年以上不滿10年有期徒刑的。經過10年……”第417條規定:“有查禁犯罪活動職責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向犯罪分子通風報信、提供便利,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的。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節嚴重的,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因此,判斷被告人第一次幫逃罪行是否已過追訴時效的關鍵在于其幫逃罪行是否屬于“情節嚴重”。
1.“情節嚴重”的判定標準。何謂“情節嚴重”。至今尚無司法解釋作出規定。但有兩個參照標準。一是依據《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立案偵查的瀆職侵權重特大案件標準(試行)》第31條規定: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案重大案件標準為“三次或者使三名以上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的”或者“幫助重大刑事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的”;二是參照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的同類犯罪窩藏、包庇罪(兩罪為特別法與一般法的關系):在窩藏、包庇罪中,窩藏、包庇嚴重刑事犯罪分子,且被窩藏、包庇的犯罪分子可能被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的,屬于“情節嚴重”。因此,有查禁犯罪活動職責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幫助可能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的,屬于情節嚴重。
2.被告人幫逃對象為“重大刑事犯罪分子”。根據我國《刑法》第205條及相關司法解釋規定,行為人虛開稅款數額50萬元以上或者因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致使國家稅款被騙取30萬元以上的,應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截至2005年7月7日被告人第一次協查工作開始時。盧愛芬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已致使國家稅款被騙100余萬元,應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因此,沈愛群作為有查禁犯罪活動職責的國家稅務機關工作人員。幫助可能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盧愛芬逃避處罰,屬于“情節嚴重”。
3.如何理解和認定“明知”。本案中,法院認為被告人沈愛群第一次協查時涉嫌虛開的增值稅專用發票僅為一張,因此被告人的“明知”僅限于該張發票,其幫助犯罪分子逃避的也僅是對該張虛開發票的處罰。筆者在此指出此觀點的四個不當之處:其一,在犯罪分子被人民法院依法審判之前。沒有任何人能夠對其全部罪行做到“明知”;其二,被告人依據國家稅務總局《稅務稽查工作規程》在執行協查任務時,應“調閱被查對象納稅檔案,全面了解被查對象的生產經營情況”,也即稽查對象并非發票,而是公司。本案中,被告人應稽查的鋒晨格公司虛開的增值稅發票已超過50萬元,其幫逃罪行已符合“情節嚴重”;其三,本案中,被告人幫助犯罪分子逃避的并非稅務機關的處罰,而是司法機關的刑事處罰。被告人“明知”其如果依法將盧愛芬移送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公安機關偵查的必然是盧愛芬此前所犯的全部虛開增值稅發票罪行;其四,在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中。幫逃人的“明知”并非犯罪分子的全部罪行,而是“明知”自己的幫逃行為。舉兩個簡單的例子:一是民警接上級命令布控某嫌疑犯后,違背職守幫助其逃跑,此時該民警對嫌疑犯的罪行并不“明知”,但他“明知”自己的幫逃行為,此時顯應以嫌疑犯的罪行判斷該民警的幫逃情節:二是某盜竊犯一天內實施了10次盜竊行為,第10次作案時被抓獲,但民警徇私放行。評價民警幫逃情節是否嚴重顯然應依據司法機關對該盜竊犯的綜合評判結果,因為并不需要民警對盜竊犯全部罪行的明知,僅需要其對于自己幫逃行為可能造成后果嚴重性的明知。同理,本案中被告人對其幫逃行為是“明知”的,作為專業的稅務稽查人員應能夠預見到幫逃行為可能造成的后果。必然要以其幫逃行為所造成的后果來評價其行為性質。
因此,本案中,被告人沈愛群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情節嚴重,應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未過追訴時效。
(二)被告人第二次協查工作中的罪行顯屬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而非玩忽職守
1.區分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與玩忽職守罪的關鍵在于“主觀方面”。被告人沈愛群為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均符合兩罪的主體要件:被告人的行為既侵犯了國家機關查處犯罪分子的正常活動秩序,也侵犯了國家機關對社會的管理職能,均符合兩罪的客體要件;孤立的看待被告人在第二次協查工作的行為,既表現為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也可以理解為不履行或者不正確履行公職。同樣符合兩罪的客觀方面要件。從兩罪的主觀方面看。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的主觀方面是故意,而玩忽職守罪的主觀方面只能是過失,因此,本案中區分被告人的行為構成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或玩忽職守罪的關鍵在于對其主觀態度的認定。但應強調指出的是。被告人的主觀態度屬于意識形態范疇,司法實踐中主要有兩個評判標準,一是通過對被告人的一系列客觀行為予以綜合判定。二是依據被告人對其主觀態度的供述。
2.被告人的主觀態度為“故意”。(1)綜合判定被告人的一系列行為。本案中,被告人在第一次協查過程中先是約見犯罪分子,故意泄露案情,收受其財物并示意其偽造證據,隨后依據偽造的證據作出“該筆業務屬于正常的業務往來”的結論并上報審批,犯罪分子在上級領導審批結論的過程中立即辦理了涉案公司的歇業手續。約兩周后領導在審批結論上簽字同意,被告人即再次約見犯罪分子,告知其事情已辦妥并再次收受其財物。就在此后不到一周的時間內,被告人的第二次協查工作即告開始,協查對象同為該犯罪分子,協查公司同為鋒晨格公司,被告人卻已以“該企業已于2005年8月5日辦理歇業手續,現已無法聯系”為結論上報審批。被告人的行為顯然是其第一次幫逃罪行的有機延續,繼續實施幫逃罪行也是其兩次收受犯罪分子財物后的唯一選擇,因為此時被告人只能通過再次幫逃罪行來掩蓋第一次幫助罪行。可以說,他既要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更要幫助其自己逃避處罰,其主觀態度顯屬故意而非過失。(2)被告人的認罪態度。本案中,被告人系主動到檢察機關投案自首。并從偵查、起訴到法庭審理階段均對其兩次幫逃罪行的主觀故意明確予以承認,從未出現反復。在檢察機關告知其有權委托辯護人時明確表態不聘請律師并同意適用普通程序審理“被告人認罪案件”。且被告人在庭審過程中對起訴書指控內容均予以認可,法院在判決書中也寫明:“被告人沈愛群在庭審中對起訴指控的事實及罪名沒有異議。”
因此,本案中,被告人沈愛群在第二次協查工作中主觀上具有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的故意,客觀上實施了幫助行為且達到了幫助效果,致使犯罪分子能夠繼續在案發地開辦其他公司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造成國家稅款又被騙100余萬元(共造成國家稅款被騙200余萬元)。其行為顯然構成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而非玩忽職守罪。
綜上所述,根據被告人犯罪的事實、性質、情節,依據法律規定,法院應判決被告人沈愛群犯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