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導讀
本文通過介紹個案的處理,分析檢察官執法理念從單純注重實體公正轉向強調程序公正,從口供中心主義轉向證據裁判主義,從一味追求客觀真實轉向強調法律真實的使然。
[基本案情]2006年10月18日12時,某派出所民警根據群眾舉報將涉嫌販賣淫穢光盤牟利的曾某在其和妻子共同經營的某音像店內抓獲,當場起獲淫穢光盤142張。案件移送審查起訴后,承辦檢察官翻閱卷宗發現犯罪嫌疑人只在派出所的前兩次訊問中作出有罪供述,其余均不認罪,表示不知道這些淫穢光盤從哪里來。經提訊曾某,曾某稱自己平時開黑車攬活,店面主要由其妻子經營,并由她進貨。對此其妻子杜某在公安機關的證言同樣證實該點。并稱淫穢光盤是她進的。曾某稱派出所民警從音像店將他抓獲后即將他帶到車上,搜查時并不在場,從車上到派出所一直對他刑訊逼供,給他帶頭套,使電鋸,拿棒球棍打全身,用皮鞋打臉,還用腳踹,他不得已才供認罪行。民警把他送到看守所時,獄醫看到其身上有傷未予收押,并讓民警帶去看病。后民警帶其到京北醫院,并在那里拍了左肩的x光片,后又帶回到看守所,在把x光片給獄醫后才得以入所。經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派出所出具辦案說明稱,民警在訊問曾某過程中沒有毆打、體罰、刑訊逼供的行為。稱沒有曾某的傷情鑒定和診斷材料。檢察官前往京北醫院調查取證。醫院證實曾某確于2006年10月19日就診,并拍了左肩位x光片。另外,駐所檢察官也向獄醫核實了曾某當天入所時確實有傷,并讓民警帶他去醫院檢查,但沒說傷是怎么造成的,后監所檢察官親自詢問辦案民警,民警稱在抓獲曾某前一天,曾某曾出過車禍受傷,因此在入所時獄醫不收才帶他到京北醫院檢查。這些重要情節,預審卷宗和兩次退補材料中都沒有說明。最終檢察院以現有證據表明公安機關存在刑訊逼供的可能性為由排除曾某的有罪供述,以其他證據無法形成證據鏈條,現有證據不足以證明曾某存在犯罪行為將本案“退回公安機關處理”。
上述材料顯示,偵查機關可能存在著嚴重的違法取證行為,檢察機關在排除程序性違法行為取得的證據方面,沒有簡單充當和公安機關共同對付犯罪嫌疑人的“追訴利益共同體”的角色;沒有僅憑公安機關一紙“關于民警沒有實施體罰、毆打、刑訊逼供”的情況說明就簡單否決犯罪嫌疑人提出刑訊逼供的抗辯事由,而是從對犯罪嫌疑人的訊問筆錄中獲取的線索積極調取證據,使得公安機關沒有刑訊逼供的辯解顯得蒼白無力,保護了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
因此,可以說本案的處理,是檢察機關依法盡職履行法律監督職能的充分體現,更是辦案人員執法理念轉變的成功實踐,具體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的轉變:
一、從單純注重實體公正轉向強調程序公正
在以往的辦案實踐中,由于受傳統司法文化的影響,我國的刑事司法理念一直偏重于打擊犯罪的需要,對刑事被追訴人合法權利的保護重視不夠。多年來辦案人員積淀下來的“重打擊、輕保護”,“重實體、輕程序”的司法觀念淡化了執法背后所追求的公平和正義。正是因為執法理念的落后,個別檢察官忽視程序的公正,認為實體法是必須遵守的,只要案件的結果不錯,程序上的事可以變通,把執法機關視為單純的專政工具,將刑事訴訟處于“從屬”、“服從”、“可有可無”的地位,忽視對公民權利的保護。在具體的辦案過程中,對犯罪嫌疑人提出的偵查人員對其刑訊逼供、違法取證的辯解或置之不理,或嚴厲訓斥或親自為偵查人員違法取證行為進行“合理化”解釋,甚至將其作為被告人認罪態度不好建議從重處罰的理由。對偵查機關重配合輕制約,強調聯合辦案忽視法律監督。在犯罪嫌疑人不認罪的情況下,偵查機關靠非法手段獲取的寥寥幾次犯罪嫌疑人有罪供述成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可以說,檢察機關的制約監督不力一定程度上也縱容了偵查機關違法取證、刑訊逼供的發生。
這種過分強調刑事訴訟的工具性價值,缺乏對其獨立內在價值品質的認識在實踐中帶來的惡劣影響有目共睹,近年來暴露出來的杜培武、佘祥林、趙作海冤案就是例證。訴訟程序本身的公正性或內在優秀品質并不僅僅是為了增強其工具性而存在,至少在許多場合下這種公正性的欠缺并不影響“正確”的裁判結果的形成。比如警察通過刑訊逼供的手段使真正的犯罪分子認罪服法。但是之所以要強調程序公正的獨立性價值,就是因為“任何實體權利都必須通過一定的程序加以確定并實現。在這個意義上說,沒有程序就沒有權利。程序的價值不僅僅是保障實體的貫徹落實,更重要的還在于每一個訴訟程序,每一個案件定罪量刑的過程中,甚至每一個訴訟行為,都體現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進步、文明民主和法治。”
因此,檢察官必須牢固樹立“實體與程序并重”的執法理念,增強對程序內在獨立價值品質理論的學習、理解和掌握,加大對偵查機關取證行為合法性的監督,重視犯罪嫌疑人提出的偵查人員違法取證抗辯事由的甄別和審查,堅決排除“毒樹之果”。以程序的正義保障實體的公正。其目的不僅僅是促使辦案人員遵守法律程序,更重要是維護法律程序自身的權威和尊嚴,以及法律程序背后所體現的對公民基本權利的保障和司法公正理念的弘揚。
二、從口供中心主義轉向證據裁判主義
長期以來,口供被視為證據之王,全部偵查活動的核心是獲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口供。檢察官在審查起訴案件時。也只注重審查犯罪嫌疑人是否認罪,是否做過有罪供述,似乎只要存在有罪供述心里辦案就踏實,而不注重有罪供述的來源、提取過程是否合法。
審查判斷證據的合法性需要運用一定的證據規則。2010年6月,五部委聯合下發《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對審查和排除非法證據的范圍、程序、證明責任等問題進行了規范,彌補了我國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只有非法證據收集的禁止性規定卻沒有排除規則的立法空白。
那么,非法取得的言詞證據需要達到何種證明程度才須排除?誰來承擔證明責任?我們認為,這是判斷證據能力的程序問題,解決的是犯罪嫌疑人向偵查人員所做有罪供述的可采性問題,應當和認定被告人有罪的實體問題需要達到排除一切合理懷疑的程度嚴格區別,即確立優勢證據標準和舉證責任倒置原則。這也符合《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的精神實質。根據該規定的相關內容,只要法庭對被告人審判前供述取得的合法性有疑問。就應當由控訴方承擔舉證責任。但前提是被告人及其辯護人也有提供涉嫌非法取證的人員、時間、地點、方式、內容等相關線索或證據的責任。作為檢察人員在審查判斷公安機關移送過來的證據材料時,實際上也在承擔裁判者的角色,也要進行同樣的權衡和舉證責任的分配。
以曾某的案子為例,現在能夠證明派出所民警存在刑訊逼供行為的證據有曾某的供述、曾某到京北醫院看病和拍X光片的記錄和獄醫的證言證實曾某人所時身上有傷并讓民警帶他去醫院看病,看守所才肯接收的情況。而證明不存在刑訊逼供行為的證據有公安機關出具的“關于沒有體罰、毆打、刑訊逼供”的情況說明,以及民警提出曾某的傷是因為曾某聲稱被抓獲前一天因出車禍受傷,但是在檢察院兩次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的材料中卻并沒有提到這個關鍵情節,亦聲稱沒有曾某的傷鑒和診斷材料。最終。檢察院認定公安機關存在刑訊逼供可能性從而排除犯罪嫌疑人有罪供述。那么,為什么只要存在刑訊逼供的可能性,我們就應排除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比較兩邊的證據,很顯然,證實民警刑訊逼供的證據環環相扣,能夠形成證據鏈條,有較強的說服力。而公安機關自己出具的沒有刑訊逼供的情況說明如同犯罪嫌疑人毫無理由地宣稱自己無罪一樣,沒有任何說服力,再加之公安機關在兩次退補中均未補充到曾某的任何傷鑒和診斷材料,使得民警聲稱的曾某在被抓獲前一天曾出車禍導致受傷的理由更加不具有可信性。這就是優勢證據或有說服力的證據標準。因此,在犯罪嫌疑人提出該訊問筆錄系刑訊逼供所得的情況下,應當由偵查機關承擔證明責任證實該供述的自愿性和任意性。當然,犯罪嫌疑人一方也應當有提供證據或證據線索(比如展示身上的傷痕或同一個筒號的獄友可以證實或看守所獄醫曾為其看傷或民警曾帶其到醫院檢查等)的責任,讓檢察機關或合議庭有合理理由懷疑刑訊逼供的存在,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偵查人員仍然無法就犯罪嫌疑人有罪供述的真實性和自愿性提出有說服力的證據或優勢證據來證明,則必須排除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
因此,檢察官對于偵查機關移送過來的證據材料不能一概照單全收,必須牢固樹立證據裁判意識,加強對證據規則的學習、理解和掌握,提高對證據的審查、判斷和運用的能力,對于非法取得的言詞證據堅決排除適用,讓違法者承擔相應的程序性法律后果,或許才是根治偵查人員違法取證行為的治本之策。
三、從一味追求客觀真實轉向強調法律真實
在刑事訴訟證明標準的問題上,一直存在著客觀真實論和法律真實論之爭,且客觀真實論長期占據主導地位。客觀真實論認為“訴訟證明必須以事實為依據,只有符合案件的真實情況,才算達到客觀真實的要求”。然而刑事案件作為過去發生的事實無法再現重演,而人們認識它、調查它還要受到主客觀種種因素的影響和限制,對案件事實的重構不可能完全還原案件的原貌,只是接近案件真相。因此,“客觀真實只能成為刑事案件證明的一個客觀要求,它告誡辦案人員要奮力地接近它,它決不會成為個案的一個具體的證明標準”。誠然,如果目標一旦代替標準,也就等于抹殺了具體標準的存在價值,造成個別執法人員以追求所謂的“客觀真實”為借口,往往可以不擇手段。甚至將刑訊合法化,忽視證據獲得的合法性,甚至不惜投入大量司法資源,犧牲訴訟經濟原則。
法律真實是指公、檢、法機關在刑事訴訟證明的過程中,運用證據對案件真實的認定應當符合刑事實體法和程序法的規定,應當達到從法律的角度認為是真實的程度。因此,將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確立為法律真實,強調司法裁判必須建立在證據的基礎之上,通過證據確定案件事實,通過證據規則確定證據的合法性有效性。這樣,訴訟證明活動就能高效準確地進行,同時,客觀事實向法律事實的轉化也有章可循。
在證明活動中,客觀事實向法律事實轉化,必須具備四個要件:(1)每個證據材料必須具有客觀性、關聯性和合法性;(2)各個證據材料的內容經過排列、組合、分析必須與案件的發生、發展的過程,即案件事實相符;(3)借助證據材料進行的推理必須正確,必須符合邏輯規則;(4)全案證據事實必須達到“三統一”,即證據自身統一、證據與證據統一、證據和案件統一。實現法律真實。訴訟證明活動只須緊緊圍繞實體法事實的有無進行就可以了。所謂實體法事實指對于定罪、量刑有決定意義的事實。這些事實包括:(1)犯罪事實是否發生;(2)犯罪行為是否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所為;(3)實施犯罪行為的時間、地點、手段、后果以及其他情節;(4)行為的動機、目的;(5)影響量刑輕重的情節(包括從重情節、加重情節、從輕情節、減輕情節和免除刑罰情況);(6)被告人的個人情況(包括身份事項、責任年齡和有無前科)。
在曾某的案子中,除了曾某的有罪供述之外,沒有其他直接證據證實曾某的犯罪行為,而曾某的有罪供述又因民警可能存在刑訊逼供行為排除適用,雖然現場起獲大量淫穢光盤,但這些物證本身又不足以證實曾某參與販賣牟利,而曾某關于自己未販賣淫穢光盤的供述和其妻子所稱的平時自己進貨,曾某不知情的證言能夠相互印證。因此,現有可采性的證據指向證明的實體法事實就是曾某未販賣淫穢光盤,曾某沒有違法犯罪行為。
作為檢察官,必須正確認識和理解客觀真實和法律真實的關系及內涵。客觀真實是訴訟的目的、訴訟的終極價值,如果放棄對客觀真實的追求,訴訟也就喪失了靈魂,司法正義就沒有站立的根基。但是,由于案件客觀真實的不可再現性以及理解的歧義性等諸多弊端,客觀真實只能成為訴訟的目的,而不能成為刑事訴訟的一種操作性的標準。因此,可以說“客觀真實是訴訟的旗幟,是自然法的要求與境界,而法律真實是訴訟的標桿,是實定法的標準和狀態,在訴訟中二者不可或缺。
責任編輯: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