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案例啟示:對于一人公司的行為應予明示,或以公司名義對外簽訂書面合同,或在交易時明確告知對方系公司所為,否則即應確定為個人行為。同時,在區分公司行為與個人行為時,還要考慮公司是否合法成立、行為人是否基于以公司名義作出的決定從而對外實施行為、行為人及被害人對于行為性質的理解是否相同、行為所得利益是否歸屬于公司等因素,對一人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所實施的行為性質作出準確的判斷后,才能解決犯罪主體問題。
[基本案情]2006年9月,王某委托某中介機構代為辦理公司登記注冊手續。注冊成立了A商貿有限公司。該公司股東僅有王某一人,并由王某任該公司法定代表人。經查,該公司無賬目、無雇員、無固定經營地點,注冊資金、注冊地點、公司監事等登記事項均由中介機構以虛假手段偽造。案發時,公司賬戶內存款余額僅為900元人民幣。
2007年5月25日,王某在刨花板市場從張某處購買多層板250張,總貨款為19000元(經鑒定,價值亦為19000元人民幣)。付款時王某將A商貿有限公司名下的一張面額為20000元人民幣的支票交付給張桌。隨后王某將250張多層板運至徐某處,讓其代銷。2007年5月29日,王某以月底廠家結賬為由從徐某處拿走貨款16500元人民幣,后將該款揮霍一空。2007年5月29日,張某持支票去銀行兌現時被告知該支票賬戶內無錢。2007年5月31日,張某到公安機關報案。2010年7月12日,公安機關將王某抓獲。在審訊過程中,王某承認其詐騙行為,并說明購買多層板時并未以A商貿有限公司的名義。而是其與張某之間的個人交易行為。張某亦表示其與王某交易時并不知A商貿有限公司的存在,更不知王某是該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其與王某的交易純屬個人行為。本案在單位行為抑或個人行為的性質認定上,除被告人供述及被害人陳述外,無合同等書面證據予以佐證。另悉,該公司從未年檢,已于2008年10月24日被工商行政管理機關吊銷營業執照。
一、本案核心問題
對本案的認定,需要解決兩個問題:一是本案構成單位犯罪還是自然人犯罪:二是本案構成票據詐騙罪還是合同詐騙罪。
二、問題解析
對于上述問題,存在下述三種不同的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王某的行為構成單位犯罪,涉嫌票據詐騙。其理由是A商貿有限公司注冊資料雖系偽造,但已經工商部門認可,屬于合法注冊,具有法人資格,本案所涉公司雖屬一人有限責任公司,但符合單位犯罪的主體條件。加之王某所出具的支票確系公司簽發,也佐證了交易行為系公司行為。被告人雖然供述系個人行為,但口供具有不穩定性,一旦翻供,無有力證據進行反駁。同時認為本案涉嫌票據詐騙,因為本案中王某在與張某達成口頭協議的基礎上,直接使用空頭支票用于交換張某的多層板,其行為符合《刑法》第194條第4款之“簽發空頭支票或者與其預留印鑒不符的支票。騙取財物的”行為性質。由于規定單位犯票據詐騙罪的立案標準是10萬元人民幣,而本案涉案金額只有19000元,不符合單位犯票據詐騙罪的立案標準,因此應建議公安機關撤回案件。
第二種觀點認為王某的行為構成自然人犯罪,涉嫌合同詐騙。其理由是:王某名下的公司并非合法成立,其公司無雇員、無賬目、無經營場所,注冊資金、注冊地點、公司監事等登記事項均由中介機構以虛假手段偽造,實屬騙取營業登記。被告人供述及被害人陳述表明二人均認可本案屬于個人交易行為。且沒有證據表明其行為出于公司意志,因此應屬于個人行為。由于本案中王某的行為發生在簽訂、履行合同的過程中,雖使用了空頭支票,但僅屬于交易結算方式,實際上符合《刑法》第224條之規定,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騙取對方當事人財物”,因此應當構成合同詐騙罪。
第三種觀點也認為本案應構成自然人犯罪。但其依據是《公司法》第20條和第64條規定,認為應以公司人格否認制度,否認A商貿有限公司的法人人格。在本案中王某濫用了公司法人的獨立地位,損害了債權人張某的利益,因此應依據“揭開公司面紗”原則,直接追究公司法定代表人亦即公司唯一股東王某的刑事責任。
三、本文觀點
我們認為,上述觀點雖不無可取之處,但都有失于偏頗。第一種觀點僅依據一人公司的形式要件即確認交易行為為公司所為,顯然忽略了一人公司有效成立的法定實質要件;第二種觀點雖認定系自然人犯罪,但歸罪為合同詐騙,亦難以服人;第三種觀點主張以“公司人格否認”制度來否認本案中的公司法人人格,明顯存在著概念與邏輯上的錯誤。因為“公司人格否認”原則作為公司法上的特定概念,它只是在特定條件下對特定民商事法律關系中公司法人人格的否認,而不是對公司法人人格的永久性剝奪。因此,適用該原則并不能解決在刑法上公司實質性的法人人格問題。
鑒于現行刑法對單位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往往要寬于自然人犯罪,區分單位行為與單位成員的個人行為,直接關系到行為人的切身利益(包括是否構成犯罪以及處罰的嚴厲程度)。因此,在本案中必須首先解決犯罪主體問題,即搞清究竟是單位犯罪還是自然人犯罪。我們認為,本案之所以在對王某行為性質的認定上存在較大分歧,主要由于一人公司與股東個人的人格和行為極易被混同。正因如此,在實踐中一人公司的行為應予明示,或以公司名義對外簽訂書面合同,或在交易時明確告知對方系公司所為,否則即應確定為個人行為。此外,在區分公司行為與個人行為時,還要考慮公司是否合法成立、行為人是否基于以公司名義作出的決定從而對外實施行為、行為人及被害人對于行為性質的理解是否相同、行為所得利益是否歸屬于公司等因素,方能對一人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所實施的行為性質作出準確的判斷,從而解決犯罪主體問題。
具體到本案中,王某雖然是一人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在向被害人張某購買多層板時也出示了以本公司名義簽發的支票,表面上似乎符合單位犯罪的特征。但是,我們認為,考慮到以下三點,應當否認其為單位犯罪或公司犯罪:第一,王某所成立的一人公司并不具備合法性。該公司既無注冊資本,亦無合法的經營場所,實質上是由中介機構欺騙登記機關騙取的營業執照,且其從未進行年檢,已于2008年lO月24日被吊銷營業執照,應當依法否認其法人資格。第二,王某在審訊過程中多次表明購買行為并非以單位名義實施,而純系個人行為??诠╇m具有不穩定性,但經多次確認,已被固定。如無有力證據。也不能達到翻供目的:加之被害人張某在證言中也多次表示其不知交易對象是A商貿有限公司,多層板買賣是其與王某的個人交易。因而。被告人供述與被害人陳述一致,可以構成主體認定之依據。第三,在本案中唯一可能被證明是公司行為的,只有一張以A商貿公司名義簽發的空頭支票。這也是主張本案系單位犯罪的主要依據。但是,在我們看來,這并不能成為認定本案系單位犯罪的依據。因為根據票據行為“無因性”、“流通性”及“見票即付”的特征,王某有權以其合法持有的由他人簽發的支票作為結算工具,張某也有權以其合法取得的他人的支票來兌現現金,而不問其基于的原因關系或基礎關系存在與否或是否有效。因此。張某收取A商貿公司的支票并不等于其交易相對方就是A商貿有限公司。換言之,在張某不知交易對方為A商貿公司而視交易對方為王某的情形下,并不妨礙其接受以A商貿公司名義簽發的支票。依據上述三點理由及其相關證據。我們認為足以認定本案王某的行為構成自然人犯罪。
至于構成何種犯罪,我們贊同構成票據詐騙罪而非合同詐騙罪的觀點。首先,從發生時間上看,合同詐騙罪主要發生在簽訂及履行合同的過程中。而票據詐騙罪則多發生在以票據作為交易結算手段的交易行為中。其次,從犯罪手段上看,合同詐騙罪表現為行為人先誘騙他人簽訂、履行合同,再將其財物據為已有:而票據詐騙罪則是行為人用非法票據或者簽發的空頭支票作為交易對價,在交出支票的同時,直接將被害人的財物據為已有。再次,從二者在法理上的關系上看,合同詐騙罪是普通罪,票據詐騙罪是特殊罪,二者屬于邏輯上的法條競合。行為人的一個行為同時觸犯上述二罪時,根據“特殊法優于普通法”的原理,應判定其涉嫌票據詐騙罪。
綜上所述,本案應屬于自然人涉嫌票據詐騙罪,且符合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經濟犯罪案件追訴標準的規定》,故應當對王菜以自然人犯票據詐騙罪予以檢控和追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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