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對留守兒童的研究視角呈現出多元化特點,有鄉村教育志視角、社會化視角、社會政策視角、社會支持視角等。本文反思了當今的留守兒童何以成為一個社會問題,以及既往研究存在的問題。本文指出,留守兒童問題作為一個社會問題,是經過系列的社會建構和學術建構活動才得以“被發現”和形塑的。留守兒童問題之凸顯,在很大程度上主要是借助國家政策、大眾傳媒、學術研究、社會輿論等活動形式而得以表現出來的。當前留守兒童問題的研究在研究對象的界定、操作化路徑和分析思路的選取、研究過程中的價值取向等方面,仍然存在若干值得商榷的地方,本文對此提出了質疑與討論,并展望了今后研究的進路。
關鍵詞 留守兒童 教育問題 兒童 社會化
〔中圖分類號〕C91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1)03-0178-06
留守兒童問題是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由于農民流動而引發的一個重要的社會現象。近年來,隨著留守兒童數量的不斷增加,形成了一個規模巨大的群體。①留守兒童問題也逐漸成為了社會的公眾議題之一,引起了社會各界的普遍關注,學術界深入研究這一問題,提出了一系列有價值的觀點、結論和對策,但是筆者認為,許多關于留守兒童“問題”的研究,無論是從研究的起點、立場、“問題”,還是研究思路上來說,都還有值得商榷之處。
本文試圖回顧留守兒童何以建構成為一個問題和研究對象的過程,并從起點和立場等方面反思當前研究所存在的問題。筆者認為,在當下相關調查研究海量地涌現并充斥于學界和新聞界之時,反思當前的留守兒童“問題”是如何建構起來以及81c38b0ecaccea50d3a08c6e7e9a43573713f06eabdbd7fa9a39dc1530bd7cb8我們應該遵從怎樣的科學進路去探索留守兒童真正的問題所在,既具有現實意義,也顯示出一定的緊迫性。
一、“成為問題”:留守兒童問題的建構
留守兒童何以成為一個問題?筆者認為,留守兒童之所成為一個社會問題,是社會建構和學術建構共同作用的結果。這兩種建構方式的載體是指針對留守兒童群體及其各種“問題”的報道、宣稱及相關調研活動。留守兒童問題之所以凸顯出其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主要是借助國家政策、大眾傳媒、學術文本、社會輿論等活動形式而得以表現出來的。
(一)社會建構的過程
社會各界是通過農民工問題、農民工子女教育問題開始注意到留守兒童這一群體的。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進入城市的農民工子女數量急劇增加,他們的義務教育問題被認定為一個亟待解決的重要現實問題。調整市場機制和原有體制人為造成的不公平現象,解決農民工子女的義務教育問題,逐漸成為政府關注的政策重心之一。而留守兒童又是在流動兒童問題受到重視之后才逐漸被關注起來的。
留守兒童成為一個數量可觀的群體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留守兒童”這一概念的最先出現也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1994年,上官子木在《“留守兒童”問題應引起重視》一文中首先提出了“留守兒童”這一概念,并呼吁社會各界應對這一新的社會現象給予關注。上官子木:《“留守兒童”問題應引起重視》,《神州學人》1994第6期。而作為一個“問題”群體直到2002年才得到媒體界、政府、學術界乃至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人們才“突然發現”留守兒童是社會的一個“新弱勢群體”,他們的利益受損嚴重,需要幫助和關懷。而這與留守兒童大規模出現的時間相隔卻足足有了十年之久。
2004年5月由教育部基礎教育司在京舉辦的“中國農村留守兒童問題研究”研討會,標志著國家開始介入留守兒童問題。2005年5月,全國婦聯和中國家庭文化研究會召開了“中國農村留守兒童社會支援行動研討會”,認為農村留守兒童問題將是一個在較長時期內存在的問題,必須納入到社會經濟發展的總體規劃中加以解決。2006年9月召開的全國農村留守兒童工作電視電話會議,要求各有關部門采取措施,扎實有效推進農村留守兒童各項工作。同年10月,國務院農村留守兒童專題工作組成立,由教育部、公安部、民政部、財政部等13個部門聯合組成。日常工作是通過深入開展調查研究,及時掌握農村留守兒童狀況,逐步建立和完善保護留守兒童合法權益的法律法規體系和政策措施。
與此同時,留守兒童問題也成為了媒體追捧的熱點。2004年春季新學期開學之際,各主要媒體都大規模地報道了留守兒童在學業、生活及性格培養等方面面臨的困難和問題。同年,媒體不僅加大了對留守兒童問題的報道,還著力宣傳各地解決問題的先進經驗。譬如,2004年5月24日,《揚子晚報》報道了“(全國首家)關心留守兒童工作委員會在江蘇省如皋市林梓小學成立”;6月22日,《光明日報》刊載了湖南省邵陽市新寧縣白沙鎮的“代管家長制”;11月4日,《光明日報》頭版刊載了《江西于都縣實施“留守孩”關愛工程》。新聞媒體通過呈現現實生活中的留守兒童所面臨的種種問題,廣泛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也增進了人們對這個群體的了解。同時,由于媒體及時地將各地區解決留守兒童問題的經驗報道出來,也使有關方面可以多渠道地觸及解決留守兒童問題的途徑。
但是,新聞媒體的關注方式和報道取向也顯現出一定的缺陷。一是對“問題”的過度渲染,大量報道留守兒童的極端案例事件,如健康安全危機、自殺、他殺、偷盜搶、身體受到侵害、留守少女懷孕等等,這容易影響到人們對留守兒童問題的理性認識和判斷。二是對問題的“解決途徑”也存在感性有余而理性不足的現象,對地方性的經驗模式和具有地域限制性的個別方法缺乏深度的理性思考。
(二)學術建構的過程
根據在CNKI(中國期刊網)上的《中國期刊全文數據庫》以“關鍵詞”作為檢索點,以“留守兒童”作為檢索詞進行的檢索發現,自留守兒童出現以來,各類期刊發表與留守兒童相關的研究論文數量呈現逐年增長趨勢。通過分析十幾年來的研究狀況,我們將留守兒童問題的學術建構過程分成萌芽期、起步期、發展期和高峰期四個階段。
學術建構的萌芽期(1997-2001年):2001年以前的研究,只有4篇文章,主要涉及留守兒童的犯罪問題和留守幼兒的心理問題。這時,尚未有專題研究和詳細調查。此階段的媒體對此也關注極少,無論是學者還是公眾,都尚未形成問題意識。
學術建構的起步期(2001-2003年):這一時期,個別高校開始有研究團隊進行留守兒童的專項研究,同時開始有主流媒體關注這一問題。2001年6-7月,北京師范大學史靜寰教授等人受香港樂施會資助,進行了“農村外出勞動力在家子女受教育狀況研究”。這是對留守兒童最早的專項研究。研究組對湖南、河南、江西三地進行了調查。
在學術建構的起步階段,李慶豐提出了留守子女的三種監護類型,即隔代監護、上代監護和自我監護。李慶豐:《農村勞動力外出務工對“留守子女”發展的影響》,《上海教育科研》2002第9期。湖北大學教育學院的暑期社會實踐同學以“關注留守孩”為研究課題,在湖北薊春縣劉河鎮中學進行了調查。王艷波、吳新林:《農村“留守孩”現象個案調查報告》,《青年探索》2003第4期。同年,林宏在福建對泉州市、福清市和沙縣三地抽樣調查了“留守孩”的教育現狀。林宏:《福建省“留守孩”教育現狀的調查》,《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3第3期。
學術建構的發展期(2004-2006年):在這一階段,留守兒童的學術研究取得了很大的進步,這不僅體現為研究成果的數量增加,而且相關研究也相對逐漸地規范起來,成果質量有較大提高。2004年可以查到的相關研究文獻有30篇,2005年相關研究文獻已達到85篇,而2006年文獻數目則多達289篇。
2004年6月,中國人口學會和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聯合組織召開了“現代化進程中的人口遷移流動與城市化研討會”,專門研討了留守兒童問題。9月,中央教科所受教育部委托對河北省豐寧縣,甘肅省榆中縣、秦安縣,江蘇省沐陽縣、宿豫縣農村留守兒童進行了調研。同年,華中師范大學范先佐教授率領的研究團隊在湖南、湖北、河南、安徽部分地區和深圳市的兩個區也進行實地調查。
與此同時,專題論文數量大增,并有專著出版。如段成榮等以2005年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抽樣數據為依據,計算了農村留守兒童的數量和分布狀況。段成榮、周福林:《我國留守兒童狀況研究》,《人口研究》2005年第1期。周全德等將留守兒童問題看做是農村家庭從傳統到現代轉型過程中的一種特殊的文化失調現象。周全德、齊建英:《對農村“留守兒童”問題的理性思考》,《中州學刊》2006第1期。葉敬忠等則在《關注留守兒童——中國中西部農村地區勞動力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的影響》一書中,葉敬忠、莫瑞:《關注留守兒童:中國中西部農村地區勞動力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的影響》,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對以往的研究作了較為詳細的梳理,使用了問卷、訪談、案例、小組訪談等多種研究方法。該研究并無嚴格意義上的假設,旨在“通過對留守兒童現實生活世界和情感世界的分析,最終探明父母外出務工究竟為兒童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學術建構的高峰期(2007年至今):這一階段的特征是研究更為規范、問題范圍更廣、分析更加深入。經過統計發現,2007到2009年發表的相關研究共有2648篇。博士、碩士學位論文也開始將留守兒童問題作為選題。在博士論文方面,中國海洋大學的趙富才2009年完成了《農村留守兒童問題研究》,中南大學的范方于2008年完成了《留守兒童焦慮/抑郁情緒的心理社會因素及心理彈性發展方案初步研究》,華東師范大學的徐陽2006完成了《農村留守兒童教育問題研究》的博士學位論文。碩士論文以留守兒童為選題的就更多了。我們從中國期刊網進行檢索,發現從2007年到2010年的碩士論文篇名中出現“留守兒童”詞匯的就有163篇。研究領域涉及總括性的困境調查及其解決對策研究、心理問題研究、教育問題研究、權益保護及其法律對策研究、社會化問題及社會支持研究等不同方面。
(三)建構過程的反思
本世紀初,留守兒童被當作一個公共議題和亟需解決的社會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被告知,留守兒童的“留守”狀態會對他們的生活和學習等各個方面造成諸多的負面影響,在留守兒童身上發生了不同于普通兒童的許多“問題”——這也是許多實證研究的潛在假設。雖然處于留守狀態的兒童往往容易成為受侵害的對象,他們在學習成績、心理障礙、道德品質等方面也表現不良。然而,從經驗層面進行分析的話,我們同樣可以找到無數相反的事例證明,很多處于留守狀態的兒童學習不錯、道德品質良好、遵紀守法、心理健康。很多留守兒童將父母的外出見聞和打工經歷作為他們學習的動力,他們理解父母,尊重父母,生活自理能力增強,在與他人的交往中學會站在他人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在梳理既往研究時我們發現,一些研究顯示留守兒童與父母都在家的兒童在學業行為及其成績表現上沒有顯著差異,而另一些研究卻又表明兒童的學習成績與父母是否外出打工存在明顯的相關關系。雖然現在很多人認為留守兒童在心理和性格上要比非留守兒童更加顯得“存在問題”,但同樣也有研究表明,留守兒童和非留守兒童在心理健康量表上的總分不存在顯著差異,留守與否對心理健康總體水平的影響并不大;與非留守兒童相比,留守兒童的孤獨體驗并沒有顯著提高。種種觀點和結論的不一致都表明,“留守”是否真正帶給了農村兒童更多負面影響的問題,仍然需要做深入的實證研究并基于可靠結果做出審慎的分析。
留守兒童問題雖然早已出現,但這一問題得到充分的關注和足夠的重視,則經歷了較長時間。社會問題是客觀存在的,但何種問題會被社會普遍關注并認定為一個社會問題,卻也構成一個“問題”。一般而言,社會問題的界定依賴于人們的主觀判斷和集體“裁決”。如果人們未能注意這一問題,那么“問題”便不稱其為問題;而一旦人們關注了,并經過某種價值判斷認定其是一個“問題”,且經過系列的建構活動(政府的政策和行動、媒體的宣傳和報道以及學術界的調查研究和成果發表),它才會逐漸發展成為普遍性的社會問題。可見,人們對社會問題的認定過程是復雜的,難以在短時間內完成。
將社會各界對留守兒童問題的揭露方式進行初步分類,主要體現為兩種方式,其一是呈現式,其二是分析式。所謂呈現式,主要是新聞媒體對留守兒童的個案表現出的問題進行深度報道,呈現出細致的文本,并藉此呼吁社會各界的重視。這種方式多是通過個案報道來渲染情節,引起社會大眾的心理共鳴和政府的重視。如媒體報道2005年5月31日深夜,湖南漣源市荷塘鎮暴發山洪,12名兒童遇難,其中11人為留守兒童。2008年4月安徽阜陽因腸道病毒疫情而死亡的20名幼童中18名為留守兒童。
所謂分析式,主要是社會科學工作者對留守兒童現象的各種調查研究和理論解析。新聞媒體對“留守兒童”關鍵詞的不斷強化吸引了公眾的關注和越來越多的研究者的加入——在某種程度上,新聞媒體又會借助學界的研究成果來作為現象背后的理論依據。同時,國家以資助課題方式的積極進入則直接推動了學術研究進一步的發展,同時推進了研究的廣度和深度以及媒體的宣傳力度。
總之,留守兒童在一片同情和關愛的社會輿論和學界發表的大量研究著述中引起了人們的普遍關注,被建構成為了一個社會問題。然而,各級政府部門、學校和學界在討論留守兒童群體時,常常帶有明顯的“問題化”色彩,普遍且潛意識地假定留守兒童在心理性格、行為規范等方面存在問題,也假定農民外出雖然增進了留守兒童的教育和生活支付能力,但給其留在家中的子女帶來的更多的是負面影響。因而,社會各界整體上對留守兒童的評價呈現出單極化態勢,即給留守兒童貼上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標簽。
二、研究留守兒童“問題”:起點和立場的反思
圍繞留守兒童展開的研究所關注的問題林林總總,取得了重要的成果,也增進了我們對留守兒童群體的認識和理解。但是,目前的研究仍然以描述為主,對留守兒童所面臨各類“真問題”及其背后原因缺乏深入分析。筆者以為,留守兒童問題有以下三點值得進一步思考。
首先,弄清學界所提出的留守兒童“問題”,哪些是留守兒童群體獨有的,哪些是整個農村兒童所共有的?留守兒童所獨有的問題可以從其留守經歷進行探討;如果所研究的“問題”不是這個群體所獨有的,而是廣泛存在于農村兒童身上,那么,就有必要去探索除了留守之外的其他變量,是如何造成了他們所面臨的問題的。實際上,已有學者指出,很多關于留守兒童問題的研究都是“被問題化的”。譚深:《流動對農村兒童的影響成果報告》,2007,未刊稿。也就是說,留守兒童的那些被學者所研究的“問題”,有一部分可能并不是這個群體所獨有的“真問題”,而是被學者們所人為建構起來的“問題”,或者是由于媒體界的聚焦和放大效應所形成的虛假問題。
留守兒童作為群體的首要特征是他們屬于“兒童”范疇。而留守兒童之所以產生諸多直接相關和連帶性的社會問題,是源于這一群體所具備的作為兒童的一般屬性和作為留守兒童所擁有的特殊屬性。就此而論,留守兒童問題的研究,有必要將留守或者說“親子分離”置于首要地位,視為最重要的自變量,然后通過細致的調查研究來甄別出哪些問題的確是由于留守兒童的獨特性即“親子分離”的原因所造成的。因為只有當留守兒童是由于他們的特殊“身份”而獲致特殊問題時,我們才能說留守兒童問題構成了一個新興社會問題——否則它便是屬于農村兒童整體的問題。而這樣的研究對研究的方法和技術提出了變革訴求。
已有留守兒童的相關研究,絕大多數所得出的結論是負面的,大多是基于這樣一個趨同的假設,即無論是留守兒童的社會化過程還是身心發展、人身安全,父母一方或雙方外出務工定會造成家庭教育的斷裂,情感支持的不足,對兒童的日常生活、家庭教育、行為發展、社會交往等方面均帶來不利影響。對于體現在留守兒童群體上的社會性問題,我們需要擯棄主觀臆斷的想法和不恰當的研究過程。因為社會問題的特征要素同時囊括客觀和主觀方面的內容。客觀方面,是指社會問題的事實狀況及其表現。主觀方面是指人們對社會問題的主體認知、評價與行為反應。社會事實范式一般以社會問題客觀事實狀況和主觀行為反應的一致性作為基本的理論預設,認為客觀事實決定主觀的認知、評價和行為反應。研究只需通過考察問題關聯群體的主觀感受、行為反應就可以確認問題的客觀狀況。建構主義范式則以社會問題的客觀狀況與主觀認知、評價、行為反應的不一致性作為其理論預設,認為客觀性現實和表達性現實是不一致的。因此,現實的情況到底如何呢?如果有負面影響,其程度如何?有沒有積極的作用,主要在哪些方面?以上諸問題,都有必要進行系統而全面的實證研究。
其次,避免對“留守兒童”、“留守”概念做過于簡單化、靜態化的處理。留守兒童并非一個統一群體,而是一個具有一定內部異質性的群體。按照父母外出的不同方式,可將留守兒童的類型做進一步的細致劃分。對于父母雙方都外出的留守兒童,我們可以將其認定為完全留守兒童,或者說絕對意義上的留守兒童;父母一方外出的兒童為半留守兒童,其中,父親外出的,為父外留守兒童,母親外出的,為母外留守兒童,這兩種情形下的留守兒童都可以稱為相對意義上的留守兒童。另外,夫妻離異或喪偶的破裂家庭中的留守兒童(作為監護人的父親或母親也進城務工了),為單親留守兒童。不過,對留守兒童進行如此靜態且非此即彼的劃分,只不過是為了研究和分析的方便,因為處于現實生活世界里的農村兒童的身份也并不是一成不變的。
從歷時的過程性角度進行考察是非常有必要的。通過田野調查不難發現,相當比例的兒童處在流動、留守與非留守身份的不斷轉換狀態之中,進而呈現出動態的身份特征。要真正把握留守對于兒童的影響,脫離他們的生命過程、重大事件或者說生活史,便有可能忽略問題的一些重要方面或無法把握問題形成的核心機制。從兒童的生命史角度來看,留守與親子分離對于留守兒童而言并非是不可逆的過程和經歷。“留守”對留守兒童來說尤其只是暫時的、動態的生活狀態而不是貫穿整個生活的固有屬性。留守和親子分離狀態會隨時因其自身或其父母的流動而發生改變。就此而言,留守兒童并不能構成對某一類兒童的固定稱呼,而只能是對農村兒童的留守經驗這一特殊生活經歷的描述。
第三,避免情感和道義的關懷超越嚴謹的科學態度。要認識或解決留守兒童所存在的客觀問題或者說“真問題”,情感和道義的關懷替代不了嚴謹的科學態度和實證的調查和研究。親子分離對于兒童的發展無疑是不利的,也是對兒童基本權利的剝奪——而這種剝奪卻不能歸因于他們的父母,而應該從制度和結構上去尋找實施剝奪的真正主體。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在對這一群體的研究中,有理由投注更多的情感和道義關懷。當前的社會輿論、公眾對留守兒童給予了深深的同情,研究者在這樣的情感化背景中進行研究,難以避免地受到這樣一種社會氛圍的影響。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造就了留守兒童“被問題化”的緣由之一。研究中過度負面結論的得出,不但容易形成學術界對留守兒童問題的片面理解和刻板化印象,忽視健康留守兒童存在的原因和事實,甚至在社會環境、大眾心理上也容易形成留守兒童等同于“問題兒童”的錯誤觀念。其結果造成的輿論會嚴重影響留守兒童成長過程中積極自我評價的健康發展,造成人為的傷害。另外,過分的社會關注可能造成留守兒童額外的心理壓力、消極的心理暗示,從而影響到他們積極自我概念、自我意識的形成和發展,甚至可能導致留守兒童對社會環境形成某種不良期待和過分依賴,過度的人為渲染、干預反而不利于留守兒童社會適應能力的發展。留守兒童作為社會轉型的結果,經歷了自然形成的過程。因此,各種解決留守問題的政策舉措和補償機制現在業已逐步展開,但這些舉措和機制發揮作用也還是需要一定的時間。
對于研究者來說有必要超越純粹的情感和道義關懷,而基于嚴謹的科學態度、遵從科學規范進行不偏不倚的事實研究和因果分析。當然,情感和道義關懷并不是不能介入研究的過程,我們在選擇研究的具體問題上完全可以將道義關懷注入其中。譬如,我們擔心親子分離會給留守兒童造成生活和學業上的負面影響。而如果我們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即對于農民工來說,他們在短期內無法將進城打工和照顧孩子這兩個目標同時實現,那么,我們就可以去研究什么時間段的親子分離、多長時間的親子分離以及何種形式的親子分離和兒童撫養模式對兒童的影響最小這一問題。顯然,這樣的科學研究比純粹的情感關懷要更為重要和緊迫。
三、結語與展望
當前,一些研究僅憑理論經驗和他人研究為基礎做出推斷,互相引用,結果造成大量研究結論趨同化,關注的問題、闡述的內容、給予的對策建議相似而且脫離實際。這呼喚著對留守兒童研究領域的升華,避免了人為建構起來的“問題”而做調查研究的傾向。對于進一步的留守兒童研究來說,我們認為研究者首先必須在知識社會學角度和研究的方法論層面上對“留守兒童問題”有所反思和自省。對此,我們在前述“‘留守兒童問題’研究的起點與立場”上提出幾點可供參考的論點。
留守兒童問題不僅僅是一個涉及兒童身心發展的現實問題,更是涉及到兒童的平等受教育權、農民工的公民權和中國社會未來發展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留守兒童問題是一個綜合性的社會問題。而目前的多數研究停留于現狀、原因和對策的分析,結論大同小異,對策性研究多,有理論深度的實證分析少,對原因和現象背后的根源淺嘗輒止或是嘎然而止,對表象背后的原因未予挖掘,多是簡單地歸因于宏觀因素如城鄉二元結構,缺乏對留守兒童問題之形成和影響的內在機制分析。
事實上,留守兒童問題不僅是政策問題、制度問題,更是文化問題。我們應當看到現代文明沖擊傳統文化,使鄉村傳統文化受到否定、歧視這樣的深層原因。在制度上進行探討,尋求制度變革之道是必要的,但我們還應該關注鄉村文化的衰微、家庭結構的變化等問題。當前,面對現代文化的沖擊,現實中的農村文化與他們原本的傳統文化、鄉村歷史記憶出現了斷裂,而外來的城市文化對于農村來說是無根的文化,農村由此陷入較為嚴重的文化危機、倫理與秩序危機。農村文化的邊緣化、沒落化,直接帶來的是農村兒童精神世界的荒蕪,加劇了他們身上所表現出的問題的嚴重性。其后果是,兒童不僅從時間上也從空間上開始脫離了原本屬于他們的具體而完整、父母均在場的生活世界,直接進入到抽象系統的封閉式學校規訓之中,而這可能會導致他們在認知和人格發展上出現先天不足的境況。而教育從根本上來說是與生活世界、社會經驗密切相關,無法與之剝離開來的。這樣一種“脫離”對于兒童自身的教育而言,事實上是歷史和社會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階段性逆轉。熊春文在分析由于村小學消失而導致學生遠離家庭的現象時指出:“教育與鄉土社會的關系幾乎是無中介的,教育即生活本身,教育建基于人的生活世界。這是一種具體化的、本原性的教育形態,它的勢力范圍可能只波及一個熟人社會,不夠普及、不夠系統、不夠抽象,但它對于鄉土社會的生活而言,卻是完整的、有效的。”(熊春文:《“文字上移”: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中國鄉村教育的新趨向》,《社會學研究》2009年第5期。)農村兒童的教育是無法脫離于他們原初的生活世界及其背后所承載的文化的。鄉土文化不僅僅只是農村兒童和少年的“精神家園”,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鄉村文化還構成了他們生活的‘場域’,成為他們一切‘經驗’的來源。”陶圣琴:《重建鄉村文化:追尋鄉村教育的文化之根》,《教育導刊》2010年第5期。從鄉村文化發展入手探討留守兒童問題可以為問題的解決打開新的思路。
從社會政策角度來研究的話,留守兒童的社會政策研究可以嘗試從新農村建設和城市化進程的角度進行考察。大規模農村青壯年外出打工造成的農村社會人口結構“空心化”并非是一個短暫現象,對留守兒童問題的關注是必要的且有重要現實意義的。面對留守作為留守兒童一種動態的、過渡性的生存和生活方式,以新農村建設為契機來重構農村社會獨特的村落文化、家族制度、社會關系系統,是否能夠有效化解發生在留守兒童身上的諸多負面問題?如果是,那么可以通過何種途徑來實現這種目標?這可以成為今后留守兒童的社會政策研究的一個方向。當下不少研究對留守兒童的現實困境、形成原因、表現形式及對策舉措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對結構和制度因素作用的現狀及其成因有較為詳實的描述和分析,但對這些因素通過何種機制得以運作的深層次根源卻缺乏應有的深入挖掘,乃至于越到后來,相關研究越喪失新意。打破城鄉二元體制,取消二元的戶籍制度,并不能使問題立即迎刃而解。我們必須在結構因素何以運作、怎樣運作等問題上進行深入的理論挖掘,剖析政府行為和制度政策背后的深層次運作邏輯與機制,綜合動態的歷史發展眼光與積極應對的現實主義路徑,在現有結構因素背景下探索可行性對策,理應是后續研究的基本出發點。這需要我們從更為廣闊的歷史視野、基于當前社會現實來定位、研究對策。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
湖北省社會發展與社會政策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曹 英
*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城鄉一體化背景下農民工權益保障》(09BSH012)、教育部新世紀人才支持計劃項目《城鄉一體化與農民工轉型研究》和浙江師范大學招標課題“流動與留守兒童研究”(ET20080202)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① 據全國婦聯、全國心系好兒童系列活動組委會等機構2010年聯合發布的“農村留守兒童家庭教育活動調查分析報告”顯示,2010年全國農村留守兒童約5800萬人,其中14周歲以下的農村留守兒童約4000多萬。外出務工年限在1年以上的家長合計占了6成以上,其中,28.5%的家長外出務工年限在“5年以上”(《“農村留守兒童家庭教育活動調查分析報告”發布》,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