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豎蜷著小身板,很孤單地蹲在我面前打呵欠,倔強地站在門外等媽媽,卻不肯聽我的話進到我的房間里來。
2006年的冬天,我的第二次婚姻,突然間多出了一個兒子。
住進來的第一天晚上,他倔強地要求和媽媽一起住,這個10歲的孩子仿佛意識到了什么,用仇恨的眼神看著我。
單位的同事參加完我的喜宴后無一例外地對我說,繼母不好當(dāng),繼父更不好當(dāng),尤其是當(dāng)一個男孩的繼父。
我倒不覺得這些話有多么危言聳聽,在此之前,我聽現(xiàn)任妻子說起楊豎,是一個多么好的孩子,聰明懂事乖巧,但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所謂“孩子是自己的好”的一個誤會。
楊豎住進來的第二天,就霸占了電視遙控器。
他是那種很沉默的孩子,除了日常的話之外一言不發(fā)。他身上有一面盾牌,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起來,當(dāng)我試圖和他交流時,得到的只是他冷冷的一瞥。
第三天,出現(xiàn)了一個鬧劇。
我喜歡開玩笑,他媽媽下班回家,我張開雙臂抱了她一下,然后就感覺到身后多出了一雙小手,拼命將我扯開,他踢打著我,撕扯著我。
氣氛一下子變得極其尷尬,我怒從心頭起,反絞他的胳膊,把他提到了陽臺上。
他惡狠狠地盯我,仿佛我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一刻,我想打他,但伸出的手在最后一刻軟下來,我憑什么讓他喜歡我?在此之前,我們兩個從來沒有過溝通,他只是一個孩子。
于是,我嘆口氣,這場戰(zhàn)爭,他勝利了。結(jié)果第二個星期,他就霸占了我的電腦。
我有點慶幸地想,我們兩個,還真有點相似。
我?guī)钬Q去兒童樂園,好說歹說,才答應(yīng)與我一同前往。
但是從轉(zhuǎn)公交開始,他就悶悶不樂。花了錢的項目,他拒絕和我坐在一起,拒絕和我說話。
我問過楊豎媽,這孩子是不是有點自閉?結(jié)果被她啰嗦了半天時間。我驚異地看著這個女人的變化,大學(xué)時代,她光華四射,讓我等普通小男生無法仰視,但幾年不見,她怎么就變得這樣啰嗦?
才知道,女人的變化,有兩個階段,一是結(jié)婚,二是生子。
一個月之后,楊豎終于肯和我說話,但僅限于以下字眼,我餓了,書包呢,電腦死機了。于是,我就像一個勤勞的奴仆那樣,給他做飯,幫他找書包,幫他解決電腦上的問題。
原以為這些行為都有用,可是沒用,事后,他依舊那個態(tài)度。
我身心疲憊,幾乎無法應(yīng)付。在我的印象中,一家人應(yīng)該和和美美,享天倫之樂。朋友也勸我多溝通,多親近。但是他們不知道,遇到一個油鹽不進的小孩,任你舌燦蓮花也是白給。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楊豎在學(xué)校里惹事了。
先是拿著削鉛筆的小刀把同學(xué)的胳膊扎傷了,后來又把教室的玻璃給砸了。教導(dǎo)主任怒氣沖沖地打電話到家里,說:“你這個孩子我們學(xué)校不能收了,你讓他轉(zhuǎn)學(xué)吧。”
我知道這事情鬧得不輕,打聽數(shù)個同學(xué)朋友,才勉強找到學(xué)校的一位副校長。
當(dāng)我與副校長出現(xiàn)在教導(dǎo)處時,看到楊豎已經(jīng)哭花了臉。
楊豎這次,是乖乖地跟著我走出學(xué)校的。
楊豎對我的態(tài)度好了很多,至少,在我跟他要遙控器時,會讓給我。
這個進步讓我高興。這么多天以來,我似乎已經(jīng)對他屈從,心里的怨懟越來越少。
可緊接著,就發(fā)生了另一件讓我不愉快的事情。家里的電話費猛增,那個月去交話費,一個月竟然打了500多元。我懷疑自己家的電話被人盜線,然后拉出通話清單,一個顯眼的長途電話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每天中午、下午,時間大都是我不在家時。
我把電話清單給妻子看,她沉默了一下,說,是楊豎爸爸的電話。
我知道那個男人,如果按常理說,楊豎應(yīng)該比恨我更恨那個男人才是。他丟下他們母子不顧,轉(zhuǎn)眼就投入了另一個女人的懷抱里。
關(guān)于電話的事情,我想我必須問個清楚。
周末,楊豎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和顏悅色地走過去,裝作親熱地拍拍他的小腦袋,問他:“楊豎,你近來是不是常打一個電話?”
他猛地回過頭,看著我,說:“我沒有。”
我坐下來,看著電視屏幕,輕輕地說:“沒關(guān)系,承認錯誤的孩子,什么時間都不晚的。”
他看也不看我,說:“我沒有錯。”
我終于抑不住咆哮:“你說說!你現(xiàn)在住在我這里,給別人打電話!你覺得合適嗎!”
我是真的發(fā)火了,我的任性,我的性格,憑什么在他的面前被磨滅,憑什么讓我聽命于他。
我摔門而去,住進了辦公室。兩個小時后,手機拼命響個不停,我拒接。后來,辦公室里的電話開始響,沒有來電顯示,我伸手隨意接過,是妻子。她在電話里張皇失措地說:“你快回來,楊豎出事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
一句話,把我所有的怒氣都嚇跑了,原來我是如此在乎他們母子。
醫(yī)院里,我看到楊豎頭上纏著繃帶。妻子苦笑,對我說:“這孩子,脾氣也太大了點,你走了之后,說什么也不活了,竟然撞墻。”
我吃了一驚,是多大的仇恨讓一個孩子這樣,他心里難道比我更委屈?我盯著他看,仿佛要從眼睛看到他的內(nèi)心,他絲毫不畏懼,我們兩個就這樣瞪著對方。
最后,是我先移開了眼神。因為我知道,我別無退路。
兩個月后,我們兩個終于可以坐在一起說些話了。對于上次那件事,他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是孩子的優(yōu)點,不像大人那樣記仇。
我喜歡跟他玩一個游戲,彼此說出自己的秘密。這秘密可以忽略掉時間和地點,但是更注重心理的描寫。我記得當(dāng)我說出我小時候偷鄰居家小孩那一塊漂亮的蛋糕時,楊豎突然間哈哈大笑。
我想,一定是某個細節(jié)觸動了他的心。果然,他笑我,是因為我告訴他當(dāng)鄰居家小孩追來時,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塊蛋糕。
他則給我講那次一個男人打他的事情。讓他跪在地上打,用皮帶,邊打還邊罵他野種,就因為他不小心摔了魚缸。他問我,你說我應(yīng)該恨他還是愛他?
他挨打的場景,如同在我心里用針扎了一下,細細而鉆心地疼。他沒有說那個人是誰,可是我知道那個人是誰。這男女之間的罪,憑什么讓一個孩子忍受?我突然抱住了他,他沒有掙扎,一任小小的身軀在我的懷抱里安靜地待著。
他看不見我的表情,我用力地對他說:“不是愛,也不是恨,而是忘記他!”
楊豎漸漸接納了我。開始給我講學(xué)校里的一些事情,哪個男生喜歡哪個女生,悄悄遞了字條;或是體育老師的女朋友來學(xué)校里找他了,或者是他們漂亮的女音樂老師的男朋友長得好丑等,事無巨細。
我知道,半年時光過去,他終于開始接納我了。所以說,一切忍受,總是會換來春暖花開。盡管此時是冬天。
我騎單車帶他去上學(xué),問他:“冷不冷?”
他沒說話,我聽到他呵手的聲音。我對他說:“要是冷的話,就把手伸到爸的衣服后背里。”
我是第一次用這個稱呼,他沒有說話。
片刻,我感覺到一雙小手,慢慢地慢慢地伸了進來,帶著點猶豫,帶著點不那么自信,就像是他對我起初的感覺,而我的心里,剎那間有春風(fēng)掠過,這一個稱呼,他至少用這種方式給了我以肯定。
我飛快地蹬著自行車,聽到協(xié)管員的哨聲才停了下來,那個年老的協(xié)管員看我一眼,對我說:“瘋了啊,騎這么快。”
我對他笑了笑,說:“高興。”
這是2006年的冬天,一個高興的男人帶著他的兒子在路邊。
現(xiàn)在的楊豎住校,每個星期從學(xué)校里回來一次,他已經(jīng)長了些毛茸茸的小胡子,有時會在我照鏡子時從后面拍我一下,說:“哎,老爸,擠擠。”
我側(cè)過身子,他已經(jīng)到我的肩膀了,從鏡子里看去,我們兩個的面容越來越相似。甚至他有時也問我:“爸,咱們兩個怎么長得這么像?”我頓時緊張。
那張被我壓在抽屜最底部的檢驗單,我已經(jīng)不愿意拿出來。這是我最后的底線,牽系到我與妻子的尊嚴,因為我無法讓楊豎理解一次大學(xué)同學(xué)聚會我們兩個怎么就能住在了一起,后來又是如何在分辨不清的情況下決心要他,這件事好像一顆炸彈,已經(jīng)將我們的生活炸得七零八落,我不得不接納他們。
這些,讓一個孩子來理解是多么艱難的事情。
我相信,我們兩個有一點是無法超越的,那就是血脈相通,這比任何解釋、證據(jù)、說服都有力得多,而且我也知道,化解戰(zhàn)爭的方法,除了愛,還是愛。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