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然老去

　　當初，每個人都認為她嫁給他是貪圖他的富貴。他是家境極其殷實的男子，那時已經５０歲，太太幾年前過世，而她，才剛剛過完１９歲生日。
　　從１７歲開始，就不斷有人去她家里提親。她漂亮，還讀了女子中學，是小門戶里那種知書達理的秀氣女子。只是兩年里，媒人所提的親事，她都不點頭。直到那天，又有媒人到家里，提了他。
　　媒人的嘴巴都巧，說男人大點算什么呢？那樣的家境，即使男人沒有了，也是過得大富大貴的……
　　媒人還在絮叨，一直在門后偷聽的她忽然走出來，說，我嫁。
　　父母都愣住，然后急急阻止，不成，大了太多。
　　是啊，差著３０歲呢。他的年紀比父親還長。可是倔強的她，卻鐵了心地要嫁。
　　消息傳出，當初求親未果的男子個個不屑，只當她清高，不想，也是攀附富貴的俗氣女子。
　　她才不顧那許多，已專心為自己縫制嫁衣。
　　就嫁了。
　　掀開她紅蓋頭的剎那，他不由嘆息。５０歲的他面容已略顯滄桑，鬢角有了清晰白發，而她是這樣年輕，他拿什么配她這樣逼人的青春？于是下意識問了句，真是你自己愿意？
　　她笑意盈盈，伸出纖柔雙手挽住他的手臂，從今日起，我是你的妻。
　　是了，從那日起，她便做了他年輕溫柔的小妻子。每日眼角眉梢都透出歡喜。愛穿彩衣。頭發常常散開著或者結成麻花辮子，并不似其他的婦人一般把頭發盤在腦后。
　　她就如開在他掌心的一朵花，正是初放時分，旺盛絢麗。
　　他常常會嘆息她的年輕美麗。
　　她會問，不好嗎？
　　他不答，只憐惜地將她擁入懷里。如何不好呢？世間男子，哪個不喜歡女人的青春美麗。
　　只是，旁人卻看不下她在他身邊每日盛開般的艷麗。他的家人，還有她的父母都私下勸她莊重一些，或者穿些素氣的衣衫，頭發還是要挽起來的……
　　她偏不聽，就那樣每天花一樣開在他身畔。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她過了２５歲，過了３０歲，依然年輕美麗。他卻在光陰里慢慢蒼老了，頭發已經白了大半，面容更加滄桑。他們在一起，恰是鶴發紅顏的一幅畫面。
　　日子又過了１０年，７０歲的他已經完全蒼老，還染上了疾患，又撐了一年，便離開了。
　　那一年，她４１歲，看上去還是那樣年輕，面容光潔，頭發烏黑，愛穿彩衣。可是就在他離開后，這個似乎有駐顏秘籍的女人卻轟然蒼老，一夜間，臉上有了皺紋，頭上有了白發，一根簪子挽在腦后，穿了黑色的帶大襟的棉衣，完全是一副老婦人的模樣。
　　曾經，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個貪虛榮戀富貴的女子。可是在他走后，轟然老去的她，卻又過起了最清簡的生活。每日簡單飯菜，粗布衣衫，足不出戶，在家里縫縫繡繡。３年后，４４歲的她在一個夜晚安靜地離開了。離開時的她，面容已蒼老若七旬老婦。
　　她像一個謎。可終歸有人知曉那謎底——她那么多年的青春絢爛和一夜間的轟然蒼老都是因為愛情。
　　當年，她在女子中學讀書時，他去給她們講過一堂課。他年輕時去國外留洋，是那種新派男人。她記得那天的他穿白色西裝，挺拔俊逸，已經不是很年輕了，卻依然有玉樹臨風的味道。聲音那樣好聽，英文也講得流暢，笑容溫和如春天的陽光。實在太想和他說話，所以下課后，她追上他提了一個問題。他溫和地回答了她，然后摸了摸她的頭發說，年輕真好。
　　在他的背影后，少女的心里，第一次有了懵懂的愛的歡喜。那歡喜，沿著他掌心的溫暖，自她的發絲，一點點沁透到她的心里。
　　后來她讀完了中學，畢業后，便是個待嫁的女子。媒人提親不斷，也有些是年紀相當、品貌俱佳的男子，可是，總是不能打動她的心。
　　直到那天，她在媒人口中聽到他的名字，當初懵懂的歡喜瞬間清晰，她沒有想到她會等到他。她幾乎為此雀躍——她竟然等到了他。
　　沒錯，她是為了愛情嫁給了那個男人，她這一生唯一愛上的男人。那時他說，年輕真好。于是，她就讓自己以最青春的姿態盛開在他的有生之年。他活著，她就不讓自己老，不讓自己丑。她把一生的精華全部凝聚在和他一起的光陰里，她為愛情透支著生命的能量，讓陪在他身邊的自己一直那樣年輕美麗，一直如鮮花般盛開。也因為那透支，她才在他離開后失去所有水分和養料，一夜凋零。
　　轟然蒼老——這是我聽過的最美的愛情。這個為愛人的離去轟然蒼老的女人，是我不曾謀面的祖母。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