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剛過,老安的酒已經倒上了。今年冬季供暖提前了一周,暖氣很足,在室內薄毛衣都穿不住。把碗筷擺好后,老安隨手把燈關了。兒子安暉窩在一旁的沙發里,頭枕著胳膊,身子縮成一團,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電視。這是安暉最慣常的姿勢,從小就是這樣,站沒有站相坐沒有坐相。老安看著就生氣。
“你和小馬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
他聽見了,老安知道的,這小子就是不想回答。老安放下已經端起的酒杯,起身走到沙發邊,語氣里有了怒氣,你和小馬到底怎么回事?
“不都跟你們說了嘛,沒什么事。”
你跟我說實話。老安彎腰探身,想看清兒子的表情。
“實話?”安暉斜眼瞥了一眼父親,“你到底想聽什么實話?”
“你小子跟我裝糊涂呢?都一個多月了,你不回去,小馬也不來這兒,連電話都沒有一個,這說得過去嗎?這正常嗎?”
“很正常。”
“什么?正常?”老安陡然提高了音量,他站在那里,緊抿著嘴,克制住往上冒的火氣。電視屏幕閃爍的光亮打在安暉的臉上,忽明忽暗的,那張臉讓老安覺得有點陌生。過了片刻,老安用一種語重心長還帶點痛心疾首的口氣說道,“我和你媽都這個年紀了,還要操心你的事,操不完的心——”
“我不知道你們想聽什么實話,”安暉不耐煩地打斷道,“你們告訴我,我來說給你們聽。”說著他在胳膊彎里蹭了蹭臉,調整了一下姿勢,把另一條胳膊搭在臉上,身體團得更緊了。
“我就是想從你嘴里聽到你和小馬真實的情況。這么說吧,我和你媽一直擔心——你們兩人該不會瞞著我們已經,偷偷地離了吧?”艱難地說出了多日來的猜測后,老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安暉就像是沒聽到似的一點反應也沒有,過了一會兒,他慢慢把胳膊從臉上移開,將目光從電視屏幕轉向老安,臉上帶著研究的傾向,并且撐起一點身體,問,“你們是怎么知道——我們已經離了呢?”
“這么說,你們是真的離了?”
笑意一點一點在安暉的臉上蕩漾開來,眼看著就要變成一張笑臉時,他忽然眉頭一皺,說,“沒有的事,您喝酒去吧。”
“那你為什么不回去住?”
“不都說了嘛,她媽身體不好,她回娘家照顧她媽,我就算回去也沒飯吃。”
酒這玩意兒,安暉是不碰的。從父親身上,他看到了酒精偽善邪惡的本來面目,悶悶不樂的人喝下去后居然會快活起來,再喝,就該不開心了。反正喝著喝著不是把自己喝丟了就是把自己喝膨脹了,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什么話都敢說,什么離譜的事都敢做,變得都不是他自己了。
小時候,安暉無數次目睹父親喝多了被同事架回家的場景。那時候,他們家還在老房子里住著,整條巷子的鄰居彼此都喊得出名字,數得出家底,一條巷子就是一個大家庭。每每父親喝醉,第二天安暉穿過巷子去上學,依稀還能聞到飄散在巷子里的酒氣,還有父親那帶著哭腔的笑聲從老墻的磚縫里滲出來。安暉覺得羞愧極了。可是又能怎么樣呢。父親退休后,原來的酒友很少在一起喝了,因為他們已經架不動老安了。大家都老了。
然而現在,安暉不反對父親在家喝點酒。這一頓酒對父親很重要,它能幫助父親度過一個不多想的夜晚,它能驅散籠罩在這個家上空莫名壓抑憂傷的氣氛。喝多了的父親臉紅撲撲的,笑瞇瞇的,腳步飄忽,這時候他已經把現實生活中的不快拋到了身后。老爺子先是一點一點開心起來,再喝,眼皮就耷拉下來了,因為身邊沒有外人,也就沒有人來瘋的那一出。喝完酒他能做的就是上床躺下。這樣,一天又被翻了過去。
偶爾,安暉也勸父親少喝點。當然他知道勸了也白勸。誰要勸父親少喝,他能跟你白話出一大篇喝酒的心得,并且強調喝酒一定要喝透,否則比不喝還難受,還不如不喝。安暉曾經聽見父親大著舌頭這樣回答母親的勸說,這喝酒吶,好比過夫妻生活,過到一半不讓繼續了,那么接下來的時間你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怎么把那件事搞完。
安暉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餐桌邊的父親,后者正就著暗淡的并且還在暗淡下去的光線和中午的剩菜喝悶酒。還不到晚上七點,他已經把自己喝得差不多了。
對于安暉的滴酒不沾,父親是有些遺憾的。背著母親,當爹的一再鼓勵兒子不妨做些嘗試。父親總是不無得意地拿他自己做例子,他們家里往上查三代就沒有一個會喝酒的,言下之意,他老人家是自學成才的。
早十年,父親就憧憬過日后和兒子推杯換盞的情景。關于“天倫之樂”,他是這樣定義的,由第二代陪自己喝著酒,看著第三代在膝下嬉耍,同時老婆兒媳婦在廚房忙活著為他們爺兒倆做下酒菜。
非常遺憾,時至今日,安暉也沒能讓父親享受上天倫之樂。反正陪爹小酌肯定是不行了,父親期盼的第三代現在看起來也遙遙無期。上個月中旬,他和馬昕徹底鬧崩了。想不翻臉都不行,馬昕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安暉提著旅行箱出家門的時候,出奇地平靜,就像往常提著行李去出差一樣,似乎早就在等待著這樣的結局。只可能是這樣的結局。走到樓下的時候,他才茫然起來,自己這下能去哪兒呢?
在別人眼里,安暉和馬昕是還算般配的一對,年齡相仿,自由戀愛,門戶相當。好像是挺般配的。可是在一塊兒過日子就不是這么簡單的事了。
兩人戀愛的時候,安暉閱盡了馬昕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一面。她偶爾生個氣,安暉也覺得挺可愛,甚至是性感的。可結婚后,馬昕一個轉身,亮出了她另外一面。起先是小脾氣不斷,繼而發展到稍不順她的心就摔碗砸凳,再后來就是冷戰。她毫不掩飾對安暉的失望對這樁婚姻的失望,她罵安暉是個騙子。
婚后很長一段時間,安暉都有些發懵,他一度覺得和自己生活的這個女人不是原先跟自己談戀愛的那個。后來他不得不這么認為,結婚前他看到的是這個叫馬昕的女人化了妝的表演,而結婚儀式似乎是一塊舞臺上的幕布,結完婚就好比拉上幕布,回到了后臺,脫下戲服卸掉臉上的油彩,接下來就是本色表演了。
有時候,安暉也用周圍過來人的經驗安慰自己,這一切都是正常的,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磨合久了日子就順暢了。可馬昕那頭不打算磨合,她讓別人在她肚子里播下了一粒種子,她要在收獲期來臨之前結束和他的關系。
心里不痛快時,安暉也想像父親那樣一個猛子扎到酒精里,然而那種又苦又辣的液體太難喝了,他實在無法從中體會到樂趣。所以直到今天,他依然更習慣在體育直播節目中忘卻煩惱,那讓他瞬間熱血沸騰激動忘我的五大聯賽啊,那些居住在他心里的球星啊,他們才是他生活中真正的伴侶。
一旁傳來一聲拖著尾音的心滿意足的酒嗝,安暉看了一眼父親,新聞聯播還沒開始呢,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多年來,老安對自己1988年突然升任車間主任心存疑問,自己沒有背景,工作能力說實在的,也很一般,而那時車間里有兩個副主任,按常理,主任的人選應該從這兩個人里面產生,可主任這頂帽子卻像天上的餡餅似的一下子砸到了調配車間調配班班長老安的頭上。當年廠里流行這樣的說法,他們的廠長提拔人一般就兩種原因,一是此人有后臺,再有,就是他看上這個女人或者這個男人的女人了。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原因,它聽起來不太靠譜,可還是得到了部分人的認可,那就是廠長其實是個隱秘的同性戀者。
老安曾拐彎抹角貌似隨意地詢問過老婆鄭小雯,后者回了他三個字:神經病。她回答得極其干脆,讓老安覺得自己確實腦子有問題。而喝了點酒后,同樣的問題老安思考起來就深入得多,聯想到同事們譏笑的眼神和話里話外的冷嘲暗諷,想到這些年來自己頭上可能一直頂著一頂綠色的帽子,老安就坐臥不寧。酒喝到一定量上,老安的膽子和脾氣都舒展開來了,在他的潛意識里,酒話是可以不負責的,由此聽者也不能較真。對于滿嘴酒氣的老安的話,鄭小雯通常是不予理睬的。有一次,只有一次,借著酒勁,老安盯著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鄭小雯惱了,說,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要去和你們廠長睡一覺,這樣一來,你就有機會當副廠長了。鄭小雯以攻為守的反應讓老安一下子不知所措。可話說回來,哪天他老婆真要承認和廠長有一腿,他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弄。
那第二種原因久久折磨著老安,二十多年過去了,業已退休的老安有的是時間去探究事情的真相。同時他也清楚,真相已經被歲月這件外衣腐蝕了。
在喝下二兩衡水老白干之前,老安通常會勸自己繞開這個問題,不要鉆牛角尖,而半斤下肚之后他能做的也就是找個地方躺下了。清醒的時候,他想也許正是為了不去想這個問題自己才常喝常醉的。
在二兩和半斤之間,是一段難過的和自己較勁的時間,這時候的老安腦子異常活躍,同時頭頂上那頂帽子也愈發地沉重。有時候老安想,可能正是為了有勇氣迎著問題而去,自己才喝酒的。
客廳里電視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關掉了。老安緩緩扭過臉去,只見安暉正站在門口穿外套,一邊穿還一邊從鞋柜里取出鞋來。
“你這是要去哪兒?”
安暉沒回答,他連鞋后跟都沒拔上就開門沖了出去。他的動作迅速而又連貫,有點風風火火的味道,和剛才蜷縮在沙發上的那個安暉判若兩人。老安都有點不認識這個兒子了。他這是要去哪兒?老安問自己。他扶著桌子站起來,腦袋有些暈乎。他穩了穩,然后走到門口,打開門,身子倚著門框,沖著樓道里那一連串腳步聲問道,暉暉,你去哪兒?啊,你去哪兒?
媽的,這小子竟然不睬我。老安想起了什么,來到廚房,打開窗,探出腦袋,等兒子從樓道里出來他還是要這小子給個回答,這究竟是要去哪兒。
兒子會說,我去那兒需要跟你說嗎?
要說,今天一定要說。以前不說以后不說今天一定要說。
兒子會說,憑什么?
憑什么?就憑我是你爹。
老安點點頭,對自己的回答很是滿意,就這么說。自己的要求一點也不過分,我需要的就是一個回答,真實的,確切的,沒有修飾的,不得似是而非,不準模棱兩可,不要再他媽的讓我猜來猜去了。
可半天了,安暉還沒從樓道里出來,老安趴在窗沿,伸長脖子,把腦袋盡量伸出去,外面的氣溫也就零度,冷冽的寒風吹得老安牙齒打顫。樓前的小徑上也不見安暉的人影,他就像是被這幢樓吃掉了似的。真是見了鬼了。
“你來這兒干什么?”從電梯里出來的馬昕有些意外,更多的是不滿。
“我怎么就不能來這兒?”
馬昕用力瞪了安暉一眼,并且更為用力地白了他一眼后擦著他的肩膀走了過去。
“等等。”
馬昕停下腳步,并沒回頭。下班時間早就過了,偌大個大廳空蕩蕩的,只有兩個無聊的保安在門口聊著天。安暉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回音在大廳里水波一樣蕩漾開去。他用低一點的聲音說,你還沒和你家里人說我們的事?
“我會說的,”馬昕咬牙切齒道,“我說過了,等我媽身體好一些就說,你有什么等不及的。真是的。”
安暉一聽急了,我有什么等不及的,哈,我是為你肚子里的雜種著急。他還想說點難聽話,馬昕走了。他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裊裊而去帶著香味的背影,他使勁盯著,直到她走出大廳,消失在轉彎處,安暉忽然拔足朝馬昕跑去。
“他是誰?”
馬昕冷笑一聲,我還以為你不感興趣呢。
“他是誰?”
“我不想說。”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你沒必要知道。”
“我老婆給我戴了一頂綠帽子,還在肚子里埋下了一顆野種,我想知道這是誰干的,就這點要求,我的要求不過分吧?”
馬昕眉頭緊鎖,表情嚴肅,似乎正在下決心。
“我有權利知道。”
“如果不發生這件事,你主動關心過我嗎?你眼里有我嗎?除了球賽和你的狐朋狗友,你心里還有什么啊!”
“所以你就和別人亂搞。”安暉的聲音不由地提了起來。
“亂搞?”
“那你肚子里的雜種是誰的?”
馬昕把右肩上的背包拿下來,低頭調整了一下,重新背好,她慢慢抬起頭,眼睛看著別處,眼里竟然有了淚光。
“是的,我是和別人亂搞了,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結果嗎,然后你也就有理由出去亂搞了。”
“那雜種是誰的?”安暉完全是在咆哮了。
“反正不是你的。”
“我知道不是我的,你沒必要再說一遍。”安暉握緊拳頭,胡亂揮舞著,馬昕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門口的兩個保安緊張地朝這邊張望著。
“行啦,換個時間和地方再說吧,你走吧,我不想讓別人看笑話。”
“笑話!我不怕別人看笑話,反正我早就已經是個笑話了。不是嗎?你能說不是嗎?”安暉的臉湊向馬昕,越湊越近。
“你瘋啦?”
打聽到秦廠長家的住址頗費了些功夫,老安按照若干個人口述的地址摸到廠長家更為曲折。不過老安十分享受尋找的過程,他已經很久沒有正經做一件稱得上有意義的事了。早十五年,廠長家曾和老安住一個小區,是單位80年代后期購置的福利房,一共十四套,當然主要是分配給中層以上的干部。廠長在這個小區住了不到兩年就搬走了。和一幫同事住在一起是不方便啊,老安想,走后門的人也不愿廠長住在這里。
走到二樓樓梯轉彎處,老安就聽到有女人的叫罵聲從上面傳下來,聲音尖細,像是變聲沒變好的童聲。在三樓站定后,老安確定罵聲是從301室傳出來的,間或夾雜著摔摔打打的動靜。三樓的感應燈一直亮著。他躡手躡腳地走到301室門口,試圖聽清楚罵的內容弄明白挨罵的對象。
“我每天忙里忙外的,最后我落什么了?啊——什么也沒落著。你風光的時候,我沾到你光了嗎?啊——沒有。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沒有。不但沒沾到光,還被人背后戳脊梁骨。鬼知道你的光都讓誰給沾了。當然,我也不想沾,我有工作,我有工資,沒你,我也能把女兒拉扯大,我們娘倆也能生活得好好的。”
除了女人慷慨激昂的控訴,壓根兒沒有其他回應的聲音。她一個人提出問題,然后自己又回答了,而且語速極快,明明只有一個女聲,卻讓人覺得屋里不止一人。老安又抬頭看了眼門框上的號碼,沒錯,這兒就是自己要找的301室。這會兒叫門實在有些尷尬,老安打算等女人罵完了再摁門鈴。
“女兒從小到大,你帶過嗎?啊——她讀書的時候你管過她學習嗎?啊——現在女兒結婚了,生孩子了,你倒當起現成的外公來了,你怎么好意思的?啊——我問你,你怎么好意思的?”
這一連串的問題,女人沒有馬上作答,被質問者也沒有回答,門外的老安就更給不出答案了。感應燈終于滅了。如果屋里只有女人一個人,那毫無疑問她精神有問題,可要是秦廠長在里面,那就太有意思啦。那么強硬的一個人,被女人罵得跟孫子似的,還不回嘴。老安至今還記得當年的秦廠長在全廠職工大會上的風采,正襟危坐在主席臺上,目光炯炯地掃視著臺下,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臺下各位明顯地感覺到有像探照燈一樣的強光一遍遍從臉上掃過。還有那手勢,以及透過麥克風傳到會場每個角落的聲音,那陣勢,真是相當有派頭。
掐指算來,老安已經有八年沒見過秦廠長了,后者1997年調到輕工局,沒多久,老安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內退回了家。這一調和一退之間存在著的因果關系,不用腦子老安也能想出來,這也進一步論證了自己頭上的確戴著頂帽子。這是一頂什么樣的帽子啊!不過老安至今也不能坦然接受,因為不能接受,他還在使勁說服自己接受。
“怎么,你啞巴了?在外面你不是挺會說的嗎?啊——”
“你有完沒完?你有完沒完?你到底想怎么樣?!”
這一聲怒吼來得是那么地突然,就像是大晴天里的一聲響雷。感應燈亮起的同時,門外的老安不禁倒退了一步,是那一聲怒吼的后挫力造成的。301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老安醒過來的時候,首先聽見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聲音,看你到底怎么說,你說。然后一個男聲憤怒地回道,要我說什么?你瘋了,你完全瘋了。那是陳道明的聲音,老安聽出來了。他老婆鄭小雯最近在看《手機》。她睡眠不好,因而她晚上前半夜經常是以看電視連續劇的方式睡覺。鄭小雯早些年就嚷嚷著要和老安分床睡,她受夠了他種種不良的生活習慣,比如在床上抽煙,比如睡覺磨牙,當然,最不能忍受的還是酒味。鄭小雯堅持說酒的味道是臭的。
“還沒睡?”
鄭小雯沒接他的話。這在老安的意料中。這態度是針對他傍晚喝下去的那半斤衡水老白干的。他已經習慣了,沒覺得有什么不好,甚至有時候他故意裝出喝高了的樣子,這樣他耳邊就清靜多了。
老安感到口渴得厲害。他下床去廚房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了下去,又端了一杯回臥室,放在他那一側的床頭柜上。這一折騰,已睡意全無,老安靠在床頭,很想和老婆說說今晚去秦廠長家的事。但顯然現在時機不對,十有八九會招來后者的嘲諷。掂量再三,他用一種不經意的口吻說道,“我今天和暉暉談過了。”
鄭小雯很輕地哼了一聲,盡管很輕,卻代表她對這個話題是感興趣的。而老安這邊卻沒了下文,算是對她之前態度的報復。兩人的眼睛都盯著電視屏幕,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電視里的女人說:就是這樣啊?陳道明無奈地答道,就是這樣。女人接著問,沒事兒?陳道明說,沒事兒。鄭小雯終于打破了沉默,“暉暉怎么說?”
老安看了鄭小雯一眼,眼里禁不住有一絲得意,在這一細小的環節上,他贏了。他把靠墊從身后抽出來,放在腿上,拍拍松,然后重又墊回身后,這才不緊不慢地回答道,“看來他和小馬鬧得很僵。”
鄭小雯一下子坐了起來,朝老安轉過半個身子來,“僵到一個什么程度?因為什么事?”
“他沒具體說。他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事都愿意爛在肚子里。”
“這算談個什么呀,沒個頭沒個尾的。”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問他。”
“我問他就肯說?這都幾點了,還不回來,快給他打電話,讓他趕緊回來,要不就別回來了。”
“我不打,要打你去打。他又不是小孩子,都三十歲的人了。”
“他在這個家里住著就得遵守家里的規矩,再說了,他做的事像是一個三十歲的人干出來的事嗎?”
合上手機,安暉一屁股坐在一家已經打烊的水果店的臺階上。今天是回不去了,剛才母親在電話中氣急敗壞的聲音讓他沒有勇氣和必要的耐心去面對下半夜的質問。
屁股一著地,疲憊席卷而至,想到今晚的住處還沒著落,安暉覺得更累了。他兩條小臂交叉搭在并攏的膝蓋上,腦袋埋在臂彎里。之前他已經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悠了近五個小時,從馬昕公司所在的城東走到了城北,見到商場他就毫不猶豫地進去,一個柜臺一個柜臺地看過去,逛完一層乘電梯往上,一層一層,直到頂樓。再小的店面,他也進去轉一圈。他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什么也不打算買。安暉平常最煩逛商店,近兩年,他購物的渠道就是網絡。馬昕也是網購的忠實擁護者和積極實踐者,可她并沒有因此放棄逛街。從中獲得的快樂是不一樣的,她是這么告訴安暉的,這兩者不沖突,也是互相不可替代的。現在安暉很想問她,是不是就像盡管婚姻里有個男人,但還是要在婚姻外尋摸若干個情人,這兩者也是不可替代的。
這個點兒,能去哪兒對付一宿呢?該死的身份證沒在身上,所以今晚住旅館是肯定不行了。平素要好的幾個朋友的情況安暉清楚,不是睡下了就是正張羅著要睡,這不重要,關鍵是他們身邊還有一個女人。女人讓他的朋友們的生活主動或被動地變得規律起來,同時也過上了有規律的性生活。
安暉很想就此睡過去。他能感覺到有行人和自行車從他前面經過時放慢了速度。如果自己是個流浪漢,今晚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街邊過夜了。也許醒來,身邊還有好心人扔下的零錢。可他不是,他有工作,某合資企業的白領,有住所,二手房,建筑面積八十二平米,屬夫妻共有房產,首付三十八萬,月供三千七,分期十五年,以及一個尚未解體但岌岌可危的婚姻。
沒坐一會兒,安暉就覺得寒氣透過身上還算厚實的衣服穿過皮膚和脂肪浸滲到了骨頭里,他的屁股生疼,身上一陣陣地打著寒戰。他想站起來,活動活動,然而最后他只是把頭從臂彎里抬了起來。臨近子夜時分,路上十分冷清,雖然馬路離他這兒有七八米的距離,偶爾有車疾速而過時,他還是感覺有冷風掃在臉上。
十米開外,一個流浪漢模樣的男人正朝他這邊過來。那家伙單肩背著一個行李卷,步態悠閑,還在抽煙,不是煙屁股,很長的一截夾在其手指間。他走到安暉跟前,沖后者努了下嘴,示意讓開,一邊肩膀一抖把行李卷卸在了地上。
安暉不由得重新打量眼前這位老兄,胡子和頭發都很長很糾結,穿著臃腫繁復,脖領處露出很多層衣領,腰間系了一根碎花布腰帶,身體貌似沒有殘疾,也許心理也很健康,至于年齡嘛,不好判斷,大致在三十五到五十之間。同時對方也在看安暉,目光兇狠,罵罵咧咧的,一副在黑社會混事的模樣,而且還不是馬仔那一類的小角色,是大哥。
安暉只能站起來,和一個把床安在路邊的人爭地方,確實說不過去。走出一段路后,安暉回頭看,那位大哥已經就寢了。得承認,那個呈L型的角落確實不錯。
再往前走不到兩站路,然后右拐,就是安暉家所在的那個小區。一個老舊但生活氣息濃郁的小區。當時決定在這里買房是雙方父母共同的意思,這一片是市實驗小學的學區。老人們考慮得很長遠。他們的社會經驗和生活經驗以及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首付款讓兩個年輕人提不出異議。
安暉實在不理解自己當初為什么要拖著行李箱離開這個家,過錯方是馬昕,他沒道理離開。如果僅僅是為了表達憤怒,這么做不僅幼稚而且愚蠢。他更不理解眼下的自己,大半夜站在自家樓下眼巴巴地看著亮燈的臥室窗口到底要干什么。燈亮著,說明馬昕還沒睡著,這么晚了,她會在干什么呢?她的身邊,也就是他安暉的位置上該不會躺著另外一個人吧。這個想法出現得過于突然,把安暉嚇了一跳。
門被從里面鎖上了。平日里他們也是這么做的。然而此刻安暉不這么認為,一個固執的念頭瞬間撐滿了他的腦袋,并且還在不斷地膨脹。他猛捶了一陣門后才想起摁門鈴。樓上樓下的感應燈全都亮了。首先開門的是對門的鄰居,一個時不常見面還點個頭的老小伙子。此人年近五十,未婚,和年邁的父母一起住。他探出一顆亂蓬蓬的腦袋,抱怨道,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啦?安暉轉過臉去,雙目怒睜,面部扭曲,生生讓老小伙子把更難聽的話咽了回去。
里面門鎖剛擰開,安暉就推門沖了進去,直奔臥室。床上的被子掀開著,一目了然,他轉身又往書房去,接著是衛生間、廚房和陽臺,屋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足夠亮堂。穿著睡衣的馬昕自始至終站在大門口的鞋柜旁,雙臂環抱,冷冷地看著如一頭瘋狗般竄來竄去的安暉。
當腦部的熱血一點一點回落到心臟后,安暉想說聲對不起,但他說不出口。他不知該如何收場。屋里有種塵埃落定后的寧靜,安靜得不真實。安暉手扶著廚房的門框,清楚地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氣聲。
僵持了一會兒,馬昕顧自回了臥室,并且隨手帶上了臥室的門。關門的聲音應該說已經很輕了,卻再一次觸動到了安暉敏感的神經。沒錯,今晚他是做過頭了,可錯誤的源頭不在他這里,不是嗎?本來他生活得好好的,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做馬昕分配給他的家務,偶爾吵個嘴,打個冷戰,在安暉看來也都正常,是馬昕打破了生活的平衡,所以自己才會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時間以這么莫名其妙的方式站在這里。
安暉故意用力推開臥室的門,門重重地撞在門吸上,帶著明顯的挑釁意味。馬昕背對著門側身坐在床沿,身上披了一件米色的開衫。
安暉繞過床尾,站到馬昕面前。讓他沒想到的是馬昕竟然在流淚。安暉一陣厭煩,同時心也軟了下來。他在馬昕對面的飄窗上坐下,沉吟片刻,開口說,我們談談吧。馬昕眼簾低垂不作答。安暉清楚地看見一行淚順著馬昕的臉頰淌下來,在下巴處稍作停留,最后滴落在她胸口。安暉用更緩和一些的語氣說,我看我們還是談一談吧,有些事早晚得說清楚,繞是繞不過去的。
“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我們心平氣和地談一談。這些天,我把我們從談戀愛到結婚,一直到那天你跟我說要離婚的過程想了一遍,我居然有個荒唐的感覺,那就是好像我們從開始談戀愛就在等待這樣的結局,現在談離婚就像當初我們要結婚一樣地順理成章。只會是這樣的結局。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我很困惑。還有一個問題我也想不明白,那就是你完全可以不告訴我你懷了別人的孩子,你了解我的,你沒必要用這個理由來逼我離婚的。”
馬昕猛然抬起頭,一副受了刺激的樣子,“我是沒必要用這個理由來逼你離婚,我當然了解你,你早就厭倦了,巴不得我提出離婚,然后你好順著桿往下爬,不是嗎?難道不是嗎?”
“你要這么說,我看我們今天還是沒法談。”
“愛談不談,沒人請你來,是你半夜三更跑這里來說要談的。我算是看清楚你了,自私、狹隘、沒有責任感,出了問題從來都是在別人身上找原因。”
“在別人身上找原因?哈,在別人身上找原因!我不否認我自身也有問題,可是難道你外面的那個男人是我給你找的,然后又逼著他在你肚子里下了種?”
馬昕突然“哇”地一聲哭開了,“怎么不是你,怎么不是你,是你逼我的,那天我只是說要離婚,但你非得讓我給出一個像樣的理由,你說我肯定是外面有人了,也許還不止一個,你還說我早就把退路找好了。”
鄭小雯是帶著一肚子氣睡下的。不知道兒子在電話那頭跟她說什么了,掛了電話她直接就氣鼓鼓地鉆進了被窩,背對著老安,被窩裹得緊緊的,還不住地長吁短嘆,看起來氣得夠嗆。
鄭小雯的脾氣,老安了解,如果今晚不讓她把剛才淤積的那點兒火氣發作出來,她是睡不著的。可在氣頭上,她要是不想說話,你盯著她問,只會招來一通臭罵。同時,老安也很了解自己,心里擱不住事,他實在很想和鄭小雯說說晚上他的秦廠長家之行。老安把電視音量調小,一邊看電視劇,一邊等待鄭小雯轉過身來說,氣死我啦。
又去衛生間尿過一泡后,老安確定自己這下是睡不著了,晚上喝下去的那點酒都沖進下水道了。他最受不了這樣的時刻,死了一般寂靜的夜,連睡不著覺的鄭小雯都睡著了,他卻醒著,腦子清楚得要命,過往生活的點點滴滴電影似地在眼前一幕幕閃過,尤其是他不愿再想起的那些情節分外地清晰。
“你還記得老秦嗎?”老安伸手輕輕地象征性地拍了下鄭小雯的被窩卷。他不想把她弄醒,可是他有話要對她說。她聽不聽得見不重要,關鍵在于他對她說過了,“你應該記得的,就是我們廠原來的秦廠長,晚上我去他家了。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啊,他現在過的是這樣的日子,被老婆像孫子一樣罵,都不敢回嘴。以前風光有什么用,現在還不是當孫子,看到他現在這樣,我覺得他過得還不如我呢。”
說完,老安悉心體會鄭小雯的呼吸,均勻,踏實,看來確實是睡著了。老安一手搭在被口上,隨時準備下床,他在想,是不是再喝上兩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