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搐

　　張世超癲癇病發作的時候，第一個明顯癥狀就是解紐扣。如果沒有人上前拉住他的手，讓他戛然而止，他就會一直脫下去。有一次全廠開大會，張世超突然站起來開始脫衣服，大家一片嘩然，幾個男人一邊把住他的手，一邊把他連拉帶扯地弄出會場。人們開始小聲議論和猜測，如果沒有人制止，他真的會一直脫下去嗎？
　　想著想著，彼此對視一眼，一臉的糙樣子。有這種想法的人包括男的也包括女的，包括小伙子也包括大姑娘。大家對張世超一點都沒有興趣，甚至有點嫌惡，只是想看看會不會發生什么驚世駭俗的事件。
　　但二十多年過去了，令人期待的事件從來沒有發生過。每次張世超脫了上身之后，還沒來得及脫下身就被人發現了。其實根本不可能有懸念，一個人慢條斯里地脫衣服，另一個人怎么會發現不了呢。但問題是，張世超為什么總在有人的地方犯病，他獨自在辦公室里的時候為什么不脫呢？是不是大家嘈雜混亂的氣場干擾了他本就失衡的腦電波。張世超每次犯病的癥狀也不盡相同，有時脫衣服，有時口吐白沫蜷縮得像一盆臟兮兮的白菊花，充滿恐怖，讓人突然生出了既厭惡又過癮的感覺。
　　與張世超同一個辦公室的就是張小款。張小款是個善良的女人，但張世超并不這樣理解張小款。他在公開場合放出話去，如果誰砸了他的飯碗，他就讓誰死，拿炸藥把他全家都炸了。
　　張小款笑了，她上網查了，癲癇是大腦神經元突發性異常放電，導致大腦功能短暫障礙的慢性疾病，其實就是精神病的一種。
　　有一次，張世超一點兒征兆都沒有就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止地縮到了桌子下面，當張小款意識到的時候，只看到他的兩只手在空中拚命想要抓住什么似的，關節嘎嚓嘎嚓亂響，張小款嚇得“哇”的一聲大叫，像碰見鬼了似的往外跑，肩上披著的大衣掉在了地上也不敢回頭去撿，在長長的走廊沖向一間又一間辦公室，她撕心裂肺地喊，來人啊！快來人啊！張哥犯病了，張哥犯病了……人們呼的一下從四面八方擁了出來，抬人的抬人，掐人中的掐人中，安撫張小款的安撫張小款，像一出早已經排好的戲劇，人人都有出演的角色。類似事件一次又一次發生之后，沒有再出現任何新意，大家出來的速度就明顯遲緩了。
　　做為鐵桿彩民的張世超，不可一世的感覺來自于每次與大獎擦肩而過。只差兩個數，有時就差一個數。就像得了九十八分或是九十九分的試卷，傲視滿分也算有根有據，但又跟試卷不一樣，差一分就意味著是零。而零，對于張世超來說，就是一百分的起始。
　　他一直這樣認為，所以總對張小款說，昨晚我又犯病了。就差一個數，那可是好幾百萬呀！那就是我的，但我讓給了別人。
　　張小款打著電腦根本沒有聽張世超在嘟囔什么，張世超站起身，站到張小款身后，一邊將彩票號碼記錄本拿出來，一邊把昨天的報紙給張小款看，你看看，就差一個數，你好好看看。
　　張小款說，你沒買彩票啊？
　　張世超說，我的本子里都寫上了，你看看，就差一個數。
　　張小款拿過耳嘜帶到耳朵上。張世超一直站在她的身后，還在那一會兒指點著寫在本子上的數字，一會兒“啪啪啪”打著那張報紙，惋惜而氣憤地向張小款一遍遍地數落自己，他與富豪只差那么一丁點，富豪真的不算什么……最后，張世超把報紙“啪”地扔到桌上，現在十萬八萬在我這里狗屁不是。你信不信，小款。就咱們單位那些個豬狗不如的東西，說句不好聽的話，一百塊錢我都能讓他們管我叫爹。你信不信，小款？
　　耳嘜里放著音樂，張世超說什么都無所謂，但關鍵是張世超一直站在她的身后，這讓她感覺非常別扭。她把椅子往里撤了撤，但張世超并沒有覺察，繼續他的演講。
　　張世超曾經說過，誰砸了他的飯碗，他就讓誰死的豪言壯語一度成為大家議論紛紛的焦點，大家一下子覺得張小款跟張世超同在一個辦公室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有人當著張世超的面說，你真得感謝張小款，如果每次不是張小款到處找人，你越抽越嚴重，廠醫都說了，你很容易就咬斷自己的舌頭見閻王了。聽這種話時，張世超每次都一邊擺弄著自己的毛筆，一邊笑呵呵地說，那沒辦法，誰讓她攤上了呢。
　　張小款還是一臉的平淡，輕靈地敲擊著電腦鍵盤，像是聽到又像根本沒聽到，看不出什么表情。這讓替她說話的人感覺到沒有被感激的無趣，一下子對張小款生出怨恨，轉身走開，再不進他們的辦公室。
　　張小款在心里笑。她很少去想別人的好與壞，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當她不存在，把她當空氣，但張世超是堵在門口不得不面對的垃圾，必須把它裝進袋里，提起來，扔出去。不幸的是，垃圾天天都有。張小款像間諜似的每天都要對張世超進行觀察與判斷，這屬實有些累。正像張世超說的，誰讓自己攤上了呢，攤上了又有什么辦法呢？
　　張小款也想過徹底解決這個難題，只要你離開我的視線，讓我過一天心臟不用急劇跳動的安生日子就成。我攤上了你，你留下來，我走，調一個科室不就行了嘛，很簡單的問題，關鍵是得找出讓領導聽著順耳的理由。張小款苦思冥想了很久，如果這個理由沒有讓人感覺很充分，不但辦不成還會得罪科長和張世超。
　　如果不是刀架在脖子上，張小款輕易不愿意得罪人。她想好了就單刀直入地找領導，以孩子負擔比較重，晚上寫材料太晚第二天五點起床做飯疲憊不堪為由，想調去工作輕松點的科室。張小款走進科長辦公室的時候，科長王永生正在低頭看報紙，他聽完張小款的來意，語調明顯有些拔高走調，表情明顯義正詞嚴起來。他對張小款說，這個事情我說了不算，要想走人得去組織部人事科辦，人家的廟大，咱這養不了你這條大魚。
　　張小款平淡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在心里說了很多話，比如廟里不養魚，比如你長得很帥……她回到辦公室后有些說不出的郁悶，再看對面的張世超，還在專心地練著書法。他每天沒有什么工作，除了在一張紙上寫博彩的戰略方案就是練習書法，一副有備無患、清心寡欲的傲慢樣子。張小款“噗哧”一下樂了，突然感覺因為過于正式地應付一些很不正式的東西，而有點滑稽。張世超和她的兒子有點像，因為自欺欺人而充滿了可愛的創傷感。
　　如果張世超不犯病，張小款覺得他其實很適合做辦公搭檔，沒有是非嫉妒，沒有業務紛爭，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擾，除了每天向她訴說彩票數字有些擾民，可跟誰在一個辦公室又能完全兼容呢？再想起王永生的陰陽怪氣，張小款就更懶得去找什么組織部人事科了。但問題并沒有解決，就像腫瘤，不發作的時候不疼不癢，以為這么久了一點動靜都沒有，也許已經因為自身的抗病能力把它吸收消除了，可那僅是一種自欺的空洞竊喜。
　　那天中午，張小款接到多年未見的初中女同學的電話，她們從各自的工作談到令人無可奈何的婚姻，再到不省心的孩子，同樣的無奈憤懣和忍隱不安，間雜中年婦女特有的毫無遮攔的從丹田往上噴發的爽直大笑，使張小款的身體都在笑聲中充滿明媚的顫抖。整個中午，張小款低著頭一手握著電話筒，一手用筆在A4紙上胡亂畫著。中午一個多小時的話聊，無聊得很過癮。張小款感覺口渴得不行，抬頭才發現屋里就自己。她很滿意，拿起水杯起身離座想去接點水喝，轉過身，嗷的一聲，她看到張世超竟然全身赤裸，兩條白花花的大腿赫然觸目。她扔下水杯飛奔出去，感覺自己由于驚嚇過度，兩腿發軟。張小款逃出辦公室時只有一個非常清晰的想法，就是不要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看到了這一幕。她低頭一個勁兒地跑出辦公樓，沿著大壩往采石廠的空曠地走。她只能往那里走，因為那處在深山四面不通的采礦廠，除了他們的通勤車再沒有一輛車可以搭出去。
　　張小款在采石廠工作了十多年，卻一次也沒有真正看過采石工人用炸藥毀山的情景。一是因為那是危險地帶，明文規定閑雜人員禁止入山，二是那里全是男人，據說，熱天赤身工作屬家常便飯。但張小款無處可去，必須造成自己不在現場的假像，關鍵是要想出恰當的理由，讓那里的人知道，她的到來合情合理。
　　
　　張小款萬萬沒想到的是，整個采石廠一個人都沒有，靜得像一片千年廢墟。張小款不知道這是為什么，采石工都到哪里去了？是出去送貨了，還是今天根本就不上班？
　　張小款一路上的擔心都成了多余，現在，她一下子放松下來，感覺累極了。她坐到一塊巨大的還沒來得及被分割的石頭上，躺了下去，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認真地凝視過碧藍的天空。她想，這是衰老的征兆，年輕的時候從來都不需要看，就會發出不可抑制的驚嘆，而現在實實在在感受到了，心里卻空洞莫名。然后，她聽到一種更讓她兩腿發軟的聲音，那種聲音時常會出現在自己的夢里，但在現實生活中異常遙遠，因為過于陌生而反復想像，變得非常熟悉了。
　　張小款從原地逃了回去，這次逃得更加狼狽不堪，小心翼翼，像一個賊害怕被人發現一樣輕手輕腳地離開。那天，也不知是因為過于緊張還是真是缺乏鍛煉，張小款就在馬上要逃回辦公室的時候，腿肚子一下子翻了過來，發生了大面積此起彼浮的抽筋。那天，她像匍匐前行的解放軍戰士，讓自己費勁地潛伏到辦公大樓的墻根處，一邊拚命揉著腿肚子，一邊暗自祈禱此時千萬別有人從大樓里出現。
　　張小款終于在墻根把自己的腿肚子揉開后，她想這么長時間，張世超應該被大家發現了，這么驚世駭俗的事終于發生了，領導一定也耳聞了，她不必再求爺爺告奶奶般要求領導調科室了，但更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辦公大樓比采石廠還要幽靜。她明顯感到一種很不正常的氣息，身體一下子又汗濕了，她想是不是因為自己逃跑，造成了張世超的死亡。廠醫不是說過嘛，癲閑病患者由于過度抽搐可能咬斷舌頭而身亡。想到這，張小款的腿更加發軟，越想越害怕，她甚至想，如果是這樣，算不算謀殺。
　　王永生走進來的時候，張小款正背對著他想著張世超是否身亡的事。她只看到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打在雪白的墻壁上，與她猙獰對視。她猛一回頭，王永生說，出大事了。
　　張小款感到心臟仿佛一下子跳出了體外。
　　王永生說，你聽說了吧，就在剛才，我們采礦廠丟了兩噸炸藥，大家現在正全體出動沿著山路一點點地找呢。張小款明顯發現王永生的嘴角浮著壓抑的興災樂禍。
　　你怎么沒去？
　　我腿腳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張小款特別想問，那張世超呢？他不會也跟著出去找炸藥了吧？可她問不出口，因為只要一提張世超的名字，自己就充滿了恐慌。她看著張世超的座位，想，如果張世超出事了，王永生不會不提不念的。也就是說，在她離開這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單位發生了一件大事，但與張世超無關。那張世超現在到哪里去了？剛才他白花花的大腿還有沒有其他人看到？他有沒有走出這間辦公室？有沒有口吐白沫的抽搐？這一切都不得而知。
　　王永生一點都沒發覺張小款緊張的表情，他自顧自猜測和想像著炸藥丟失后，相關責任人會不會被判刑。最后，他很確定地得出結論，最少得判三到五年。
　　張小款感覺自己一張無辜的臉上像落上了正在天空中飛行的鳥屎。
　　王永生突然問張小款，張世超哪里去了？
　　張小款被嚇得驚懼地一跳。
　　王永生一臉關切的樣子，這陣子張世超沒犯病吧？
　　張小款抬頭看了他一眼，以確定對方的話有幾分真誠。
　　王永生說，也真是難為你了，你上次說要調科室的事，我回頭想了一想，是不是跟張世超有關啊？
　　不是，就是孩子小，一個人照顧挺累的，想找個輕松點的地方。
　　你找組織部人事科了嗎？
　　沒有。
　　怎么還沒找呢？
　　張小款勉強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快下班的時候，張世超也沒有回來。張小款想問王永生，最終還是忍住了。她在采礦廠是出了名的“緊嘴”，對這個有著雙關意思的外號，張小款從來都是淡然處之。所以，這成了張小款最持久最燦爛的表情，也正因為這個招牌表情，讓她能以離異單身的身份，選擇一份想要的生存方式。
　　坐上通勤車，張小款隨著大家的指指點點，才發現張世超竟然和領導班子坐在礦長的車里。這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張小款更是張大了嘴巴，似乎快要窒息了。
　　通勤車在滿是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劇烈顛簸著，張世超一下子成為大家議論不休的關注焦點，以往捉弄的語氣明顯有些迂回向下，甚至打了個旋，半立半臥地倚在那里，東倒西歪。
　　張小款一宿沒睡踏實，不知道那天她逃跑后，張世超到底是什么狀況，這簡直成了謎。次日早上照例坐通勤車上班，昨天張世超坐礦長的車回家的事也有了各種版本的標準答案。有的說，張世超家里其實有個親戚是省級干部，要不為何病成那副樣子還有班可上，而且還一直在機關工作。還有的說，別看張世超成天一身勞動服，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那是人家不愿意吃和穿。據說他愛人是干車險的，一下子賺個幾萬不成問題，沒少上供，誰也頂不了他。
　　張小款坐在車里，臉看窗外，像是什么都不入耳似的，其實她豎著耳朵恨不得把大家噪雜的議論完全灌進去，然后想想哪個與自己的逃跑有關。但她很失望，所有的猜測都與錢權有關，唯獨沒有提及張世超昨天犯病的事。張小款想，她必須找領導調科室，如果領導不同意，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肯讓大家知道，她看到一次他的裸體，也不能為了名譽一直這樣看下去，沒完沒了。更讓張小款下定決心的是，當她像探險一樣擰開辦公室的門后，發現張世超一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還在一本正經地練書法呢。張小款一下子懵了，仿佛這兩天發生的事都只是夢境而已。
　　張小款沒想到實現調科室的想法會這么難，她猶豫再三才走到領導辦公室的門口，在門口還是徘徊了很久。工作這么長時間，她從來沒向組織提出過任何要求。今天，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領導的轉椅竟然一直斜斜地對著自己。對她想調科室的想法不但不支持，反而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領導問張小款，你在那里不是一直干得好好的嗎？你知道一個人的調動會牽扯很多問題，想過沒有？你想去輕松點的地方，那么原來就在那里工作的人上哪兒去？為了你，我要去做工作，甚至可能得罪一名同志，怎么說呢？這都是問題啊！小款。
　　張小款感覺臉一下子熱得火燒火燎，委屈得不行，最后實在挺不住了，她說，其實我想調走，是因為張世超，他昨天把褲子都脫了……張小款快要哭出來了，但她告訴自己不能哭，如果哭了，人家就會產生更多想像的演繹。
　　什么？！張小款看到領導一下子把椅子正對了自己，昨天？！不能吧，沒聽說啊。
　　屋里就我一個人。
　　那你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不想說，我一個女同志跟一個總喜歡脫衣服的男同志，在一個辦公室里不合適吧？我以這個理由提出調科室不算過分吧？
　　你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意見說完了，請領導酌情考慮吧。張小款退出來才發現后背已經完全汗濕了。她回到辦公室，感覺有些對不住張世超似的，不知道領導會怎么處理張世超。如果因為自己讓張世超真的下崗了，他愛人以滿大街推銷保險為生，一大家子人怎么活？想到這，張小款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
　　張小款發現自從向領導申請批準她調科室的事情后，張世超明顯有了異常。這種異常就是張世超每天大把大把吃藥，因為吃藥就再也沒有犯過病。有一次張小款偷偷瞄了一眼藥瓶上的字，真有治療精神病的字樣，讓她一下子確定自己做得沒有錯。
　　日子就在等待中一天又一天過去了，一個多月中，沒有任何一個領導找張小款談話表示理解和安撫。那個治療精神病的藥瓶整天對著張小款，讓她覺得越來越沒有安全感，憤怒也越來越強烈。她覺得沒有一個人在乎她這個單身帶孩子的柔弱女人，沒有一個人在乎她的尊嚴和感受。
　　那天，張小款和往常一樣，一邊用電腦打著材料，一邊想著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突然，她聽到“撲通”一聲，張世超又像前幾次一樣，一下子縮到桌子底下，只露出兩只手。張小款緩緩地站起來，與一年前相比，她明顯不再驚慌失措，盲目奔逃。她看著在空中亂抓的兩只手，像看著一個很好的攝影特寫。她沒有絲毫猶豫，淡然地收拾了一下桌面，以正常程序一步一步關閉了電腦，然后，輕輕地走出去，輕輕地帶上了門……
　　事后，張小款在通勤車上，從大家的議論中才知道，那天張世超坐上礦長的車是因為他在礦長的辦公室寫了一份材料。
　　
　　關于“7.14”事件的說明
　　2010年7月14日下午3點40分，我與同事李小龍一起在運送炸藥的貨車上。由于我在裝貨時沒有安全牢固地捆綁好炸藥，致使兩噸炸藥從車廂里滾落到山道上，后被附近村民及時發現而沒有出現重大人身傷亡事故，做為安全員，我愿承擔全部的相關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