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8年,48歲的吉林市委副秘書長陳淳擔任了吉林市企業改革辦公室常務副主任,接受了改變吉林市上千家國有和集體企業命運的改制任務。他的政治生涯從此告別了單純的政策研究工作,走到了中國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戰略的最前沿,走進了數十萬吉林市建設者事業、生活轉型的歷史交叉點。他的情感、智慧、信仰和此前積蓄的全部力量,在此后的十余年間盡情地釋放出來。
念舊
陳淳是個念舊的人,他房間墻壁上周恩來總理的遺像,從總理逝世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常常被他仰望、擦拭。他也沒有忘記那些上訪的群眾,那些就生活在他身邊的下崗職工和生活困難的普通老百姓,他們曾經冬天沒錢交采暖費,要在零下20幾度的寒室中苦熬;他們曾經沒錢買菜,要到菜站揀爛菜梆糊口;那些得不到財政救濟的國有企業,要靠自己通過市場競爭找出路、自救,求生存。采訪中,他有些自責地說:“我對群眾工作的復雜性也有個認識過程。粉碎‘四人幫’以后我們提出實現四個現代化,開始新長征。當時一聽‘新長征’我就特別振奮,覺得以后一定前景光明。但1998年我接觸過上訪群眾以后,就發現這個理解錯了。我們改制過程中那么多群眾利益做出犧牲,新長征如果沒有流血犧牲、到處鶯歌燕舞,那不就成旅游了嗎?沒有拼搏、沒有犧牲、不克服困難,這種長征是不存在的。”于是從分管吉林市企業改制工作伊始,他就主動請纓,把所有涉及到企業改制的信訪工作,從信訪部門那里轉手過來,由他全權負責。考慮到政策攻堅和多頭上訪的狀況的確不便于工作溝通和問題解決,市領導從工作出發,給了他統一協調各相關部門的權利。
于是在繁忙的企業改制工作之余,陳淳直接接待的上訪群眾超過數百批次數千人次。為了方便上訪者,也為了讓群眾放下心來,陳淳把自己辦公室的電話、家里的電話和手機號碼都向所有來訪群眾公開,無論白天晚上,無論在單位還是在家里,無論誰打來電話,他都在第一時間給予解答。對來訪的群眾,他只要有時間,來一人見一人,來一百人見一百人;來一次見一次,來一百次見一百次,從不推諉搪塞。那時候“一天之內同一件事情來好多撥人,陳秘書長剛送走這個那個又來了”。市委機關保衛處工作人員徐榮說:“我不敢攔著,陳秘書長專門交代過,上訪群眾來了,只要他在,一定接待,不許我們擋駕。”對上訪群眾陳淳也總是說:“你們的事我保證負責到底!以后不用找別人了,就認準我!”
為了把每一次的上訪事件處理好,陳淳不知忍受了多少辱罵、威脅,別人覺得他是自討苦吃,他只總結出一句“接訪一般都是從挨罵開始的”,然后接著聽群眾訴苦。有一次,他被市風機廠上訪職工強制“聽訴苦”到半夜三點;在處理吉林制藥廠改制后的職工安置問題時,有一次他登上廠文化宮的講臺,一人與700多名激動的職工交流對話。講不明白,群眾干脆用上了“苦肉計”。當吉林制藥廠的一位上訪群眾在他面前敲開一瓶汽油,聲稱要自焚時,陳淳平靜地用東北的家鄉話鼓勵那個工人師傅理清思路,先把“冤情”說清楚。漸漸地,吉林市的上訪群眾中出現了一個“定律”:再難的事只要找到陳淳,一定會有說法,會有辦法。陳淳覺得,改革是第二次革命,群眾仍是第一功臣。如果不理解、不尊重、不善待他們,那么不僅是背離了黨的宗旨,而且是喪失了起碼的政治良心。
《中華兒女》:我們知道很多信訪干部其實壓力很大,挺委屈的,您接訪時為什么那么鎮定呢?你的信心是從哪里來的?
陳淳:信訪局的同志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的認識是,信訪工作不是信訪局的工作,是群眾工作。戰爭年代我們為了革命發動群眾,現在發展經濟仍然不能忘記群眾。你不能平時不聞不問,關鍵時刻又要求群眾必須要聽你的。(不做群眾工作,關鍵時候)群眾就拋棄你了。你就要在平常的時候和群眾建立關系,關鍵時刻群眾才會想起你、相信你,支持你。所以接訪工作,首先要讓老百姓明白他們面對的是個好黨員,然后想盡一切辦法解決問題,大家才信你。
求新
用優良傳統來面對上訪群眾,一旦進入解決實際問題的環節,陳淳總能花樣翻新、智計百出。在1998年以后吉林市的第一輪以體制轉變為核心的國企改制中,當時的主導思想,提倡經營者持大股,以保證企業改制順利進行。然而很多國有企業都是困難企業,工資水平較低,經營者難于持大股,而且“一股獨大”固定化,一旦出現持股人不稱職,就難以改變法人結構。陳淳和他的同事們獨辟蹊徑,用國有資產為改制后的經營者配股,所配股份所有權歸國家,經營者業績好可以享受分紅權,配股隨經營者變動轉給新的經營者。這種方式不僅解決了經營者持大股難的問題,還有效克服了“一股獨大”的弊端。2005年以后吉林進入以資本結構調整帶動國企改制的最后攻堅階段,陳淳在再次兼任吉林市企業改革辦公室常務副主任的同時,又著手推動多方引資,幫助企業卸掉債務,盡快在改制的初始階段就建立起現代化的股權管理結構。從1998年起,陳淳幾乎參與了吉林市所有重點困難企業的改革攻堅策劃工作,他所有這些創新,都是著眼于民生,從根本上幫助上訪群眾的有力措施。
吉林市豐滿區實驗中學,原來是吉林一建公司的子弟學校。上世紀90年代初,企業效益不好,學校辦不下去了,老師們上訪要求將學校劃給政府。要劃出,按規定企業先要拿出三年的辦學經費1280萬元,企業交不起,區政府就不接收。這一拖就是8年,4任市長批示都沒解決。2005年8月,市委指派陳淳處理此事。他摸清情況后,一次次開協調會,一次次登門做企業及區財政局、人事局領導的工作,終于商量出一個各方都同意的辦法:企業繳費減少到680萬元,且從政府拖欠企業的工程款里抵減8年沒解決的事,3個月解決了!學校劃到區里,教師的工資漲到近2000元,是原先的3倍。老師們感激不盡,湊錢買了個禮物,陳淳堅決不收。請陳淳參加交接儀式、題寫校名,也被婉言謝絕。實在沒法了,校長王奔帶著幾位老師找到陳淳,排成一行鄭重地深深一鞠躬。陳淳動情了,他說:“都說師道尊嚴,老師們行這么大禮,我怎么受得住!”
具體到接訪工作,陳淳又總結出了后來被國家信訪局在全國廣泛宣傳推廣的“四心”說。陳淳覺得,對群眾來講,可悲的不是有困難有意見要找政府,而是有了困難,有了憋屈沒處講。有了冤情無處述,無處伸,這種狀況對群眾來講,才是最可悲和最可怕的。今后對我們各級領導和政府工作人員來講,對待群眾上訪正確的態度應該是,接待群眾要熱心,聽取群眾呼聲要耐心,為群眾排憂解難要真心,改正錯誤要有決心。只有這樣,各級領導才能真正成為群眾的朋友,成為群眾的知心人,成為人民群眾信賴的、合格的、名符其實的“勤務員”。
《中華兒女》:無論在企業改制還是在信訪工作中,您總有很多新穎高效的工作方法,這些方法是怎么產生的呢?
陳淳:實踐過的東西就不想稀里糊涂地過去,一定要弄明白,我在工作中習慣于過一段就梳理梳理。以往的實踐論說人的認識從實踐始,從感性到理性,不斷飛躍,循環往復。但毛主席在《實踐論》中有這樣一句話,“認識從經驗始”,我受這個啟發,知道簡單的感性接觸不會產生知識,只有善于總結經驗的人,才會自覺、才會自由。
社會穩定也有客觀標準,有時候法律比較滯后,這種情況下,我認為執法對不對,不光是看法律條文,而是看達沒達到社會的穩定和諧。按著滯后的法條辦了,引起了社會矛盾,大伙不服,表面上按條文辦了,其實是教條主義。工人上訪很多是因為企業改制中資產處置混亂。我們就在國有資產不流失的前提下想出了資產剝離和先核查后核銷的變通辦法,即讓改革能夠進行下去,又避免了產生新的腐敗。
信仰
從1998年起,吉林市改制的國有和集體企業達3000多戶,陳淳接待過的上訪也有數千人次,企業改制的方案他簽字就算數,信訪問題的協調他牽頭就能解決。許多國企的廠長、民營企業老板都想“攻”下陳淳,許多因為信訪問題得到解決而歡欣鼓舞的群眾也想感謝陳淳。然而,這十幾年來,沒有一個當事人能請動陳淳吃一次飯,沒有一人能讓陳淳收下一份禮。
陳淳的兒子去年結婚,陳淳給自己立了個“三請三不請”的規矩:請直系親屬、同班同學、曾在一個單位工作過的老同事;不請市領導、各部門頭頭、企業負責人。但是,許多過去得到他幫助的廠長、經理還是想借這個機會“彌補一下”,表表心意。有位女廠長來到陳淳辦公室,交給他一封“舉報信”,陳淳猜到里面是錢,就說你打開當著大家的面念念吧。沒辦法,這位廠長第二天又找到陳淳家,按了半天門鈴,陳淳說啥都沒開門。
作為市委副秘書長,陳淳是很優秀的“參謀”、助手,但和領導的私交上,他卻處理得很“淡”,甚至有點“不合時宜”。到領導辦公室匯報,他只講“干”的。開會研究工作,領導定了“調子”、拍了板的事,他覺得不對就當場指出,不怕“犯上”。原吉林市委副書記左榮連曾兼任市企改辦主任,是陳淳的直接領導,他說:“共事這么多年,陳淳沒給我遞過一根煙、沒請我吃過一頓飯,更別說送禮了。下鄉調研,都是我請他吃飯。”
十幾年來,陳淳的這種克己與堅持,很快使他達到了自己事業的巔峰但也成了句點。很多比他年輕,原來比他職務低的人慢慢超過了他。“說我心里完全沒有想法,是不可能的。”陳淳說,“但不會超過一星期也就過去了,更不會影響我的工作熱情。”
“因為,我工作的動力不在名利,我最大的追求和愿望也不在升官。”陳淳的話不是違心,據一位市委領導透露,他不僅“不跑不要”,甚至還兩次推掉本可以安排的升職機會,而情愿留在現在這個“能發揮自己作用”的崗位上。陳淳說:“我有我的享受,我的成就感。”“生活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不喜歡打麻將、湊酒局、泡歌廳,也不想勉強自己。別人喜歡,只要是正當的,我也不會反對。人都有七情六欲,我也一樣,我喜歡打乒乓球、下圍棋、看書、聽音樂,有一群球友,一群棋友,每天一早一晚同老伴一起散步,海闊天空地隨意聊天——我覺得活得很充實。”
“工作上,我能在自己的崗位,盡自己的職責為群眾解決問題,用自己的能力為企業破解難題,在一次偉大的歷史變革中發揮自己的微薄之力——我覺得很踏實。”
陳淳說,快樂的感覺和心情,每個人不一樣。對于他來說,20歲左右時就因為父親是很早參加革命的“當權派”而倍受打擊,無論做什么,無論怎么努力都因為“出身不好”而得不到信任。所以立下兩大心愿,一個是入黨,一個是得到信任,這兩條也成了陳淳基本的人生觀、價值觀。如今,“我這兩個愿望都實現了,我對自己的人生已經非常滿意了。”
《中華兒女》:您覺得今后信訪工作最難做的部分在哪里,您的建議是什么?
陳淳:坦率地講,今天的信訪工作中的主要矛盾都是向市場經濟、法制社會轉型中的矛盾。市場經濟的條件本身腐蝕人,有這個土壤條件;但腐敗有市場基礎沒有群眾基礎,群眾不歡迎腐敗,兩者是相互制約的。有產生的基礎又相互制約,兩者是長期共存的。只要我們的黨在搞經濟建設的同時,堅持群眾路線,腐敗雖然避免不了,但是可以防治,信訪工作要解決的問題也不會那么激化。
其次,如果你有榮譽了,多數人尊重你、信任你,增加了你的工作的信譽度,但也會有副作用。你不是典型嗎,你要是不給我辦,我就說你是假的,拿這個東西來要挾你,甚至要去告你,干擾你工作的主動性、準確性。怎么辦呢,像毛主席說的“放下包袱,開動機器”,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榮譽徹底忘掉,不要想它,沒這么回事兒!按你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念,該怎么做怎么做,一如既往地按原來的信仰和觀念走。
責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