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天騎車2小時,只為準點給女兒做飯”
曾晶個子高、速度快,是個不錯的籃球手。不過這是20多年前的事了,自從有了女兒小訥,或者說自從她北大研究生畢業開始,她就很難有大塊的時間來鍛煉自體,更別說上場比賽了。年近半百,她又把自行車揀起來了,每天騎2個小時,就為了能準點給女兒做兩頓飯——小訥高三了,老師說這一年一定要加強營養。
曾晶是技術專家,小訥上初中時,她在國家某部屬事業單位,工作中報告多、加班多、出差多,上班還要由南向北縱貫大半個北京城,每天在班車、公交車上吃飯、小憩、工作都是難免的。北京交通的時間成本太高,自己開車耗時、耗神還不如公交系統有保障。2008年老天爺像是專門照顧曾晶,她加入了部委新成立的一個司處,上班的路程少了一多半。這一年,小訥也考上了一所離家有半個多小時自行車車程的很不錯的高中,母女倆都松了一口氣。可到了2009年中,曾晶下決心為女兒做好早晚兩頓飯的時候,難題又出現了。早晚六點做飯,之后之前都正趕上北京的交通高峰,原本四十分鐘的公交車程,會出現太多超越想像的變數。上班遲到不說,孩子的正點飲食就難以保障。曾晶想起在清華讀本科時,一輛破自行車勾勒出宿舍、食堂、教育的黃金路線圖,干脆揀起了闊別多年的自行車。雖然一個來回就要近兩個小時,但不怕堵,準點。經過最初2周“上三樓都兩腿發抖”的適應期,曾晶堅持下來了。
那段時間,她最怕加班。公務員的工作不能隨便帶回家里,每每遇到加班,她總是提前打電話給女兒讓她自己吃點好的。即便如此,平時做飯的時間一到,她還是會坐立不安,工作完全失了往日的效率,小訥到是無所謂,每次媽媽加班回家做好飯都八九點了,她的零食早吃飽了。半夜加餐時也懶得熱剩飯,接著吃零食。“還好女兒口壯,從小什么都吃,幾個月的時間還扛得住。”高考過去一年多了,曾晶說起這事兒還覺得特對不起女兒。如今小訥的大學有直達的公交車到家,天氣熱的時候,她更愿意回家蹭飯,哪怕依舊只有零食。
小訥一進大學,曾晶就發現自己突然失去了騎車的勇氣,風雨寒暑,年近50的人每天2小時,吃不消了。
“知識改變命運?”
高考結束了,不用再操心孩子的身體。現在最讓曾晶操心的,是小訥的情商。
她覺得孩子生理發育并不晚,但心理發育遲緩。孩子不注重生活小節或許還是小事,但如今這位大學女生一回家,家里立刻變得到處亂糟糟,每一件東西都可以出現在它根本不可能出現的地方;一旦曾晶吩咐女兒做點家務,換來的是漫長的等待,是唯一可能和小訥吵幾句嘴的機會,然后是毫無例外的自己親自動手的結局。“我想我頂多伺候她到結婚,一代還一代吧。”在這件事情上,曾晶特別無奈。
早年間,曾晶的父母出差,外婆又得了結核,12歲的曾晶自己做飯還要照顧老人。可現在,曾晶前一段時間重病住院手術,小訥也只是看看,別人讓她做什么她做什么,聽不到一句主動關心人的話,更看不到她主動做做家務。躺在病床上,曾晶常常回想起孩子小時候跟她爸爸兩個人勾肩搭背地出去玩,自己在家休息時羨慕加愜意的心情;回憶起自己和小訥一起逛商場時的輕松,一起聊《加勒比海盜》時小訥的乖巧。
想想從幼兒園起,孩子的每一點成長自己似乎都沒有太多的交流與互動。小訥小的時候是大人忙,上學了以后是大人忙,她也忙。確實有很多遺憾,但大環境下的個人,又有什么辦法呢。上幼兒園時,曾晶問孩子在學校吃什么了,和什么人玩了?孩子總會說“忘了”,一直到成年、進入大學,仍然是問了才說,吃飯時也只是說說新聞和社會上的事兒,更多的時候都是大家自己干自己的事兒,工作、學習。從小到大,自己甚至沒想過孩子會不會覺得孤單。
小訥的歷任班主任倒是想得比曾晶樂觀。初中班主任說:“我們班的孩子我特放心,男孩女孩都傻乎乎的,沒有誰跟誰談戀愛的,特別好,我特別喜歡班上的孩子。”高中班主任也持差不多地“幸運說”。有一次曾晶半開玩笑地問小訥:有沒有男生喜歡你啊,小訥說“媽媽你有病吧”,然后就不說了。
孩子大一了,年長的同事很有經驗地向曾晶傳授:你家孩子大一千萬不要鼓勵她交男朋友,大二一定要鼓勵她,否則大學沒有這種經驗,出來到工作單位后是很大的缺失。曾晶仍然不敢確定小訥的關注,對未來的那位大二男生來說,是不是一種幸運。這難道就是所謂的“知識改變命運”嗎?
“一代不如一代”的迷題
除了女兒的情商之惑,曾晶的心里還有一塊被女兒的高考引發的,自己都不敢過多觸碰的“禁地”:為什么家道日隆,單從學習上講,家里卻“一代不如一代”了呢?
曾晶的父親是清華建筑系的高材生,母親是北大醫學院的畢業生,又雙雙是留蘇的研究生,在各自的學術領域都頗有威望。曾晶自己也就讀于父母的母校,但十分之差沒有考上一直心儀的清華建筑系,被調配到最不喜歡的工程化學系“忍著讀了5年書。”為什么忍得住,她歸結為自己的性格像母親,“適應能力比較強,不喜歡的事也能堅持到底。”但曾晶不敢用這個觀點面對父親。
父親小的時候頗有舊學功底,在建筑學領域里也是學貫中西,游刃有余。尤其讓曾晶佩服的是,父親雖然話不多,但無論學術、家事,都有著異乎自己的執著與方向感。家里的大事都由他一言斷之,“就是有個當父親的樣。”自己有孩子以后,曾晶也向父親求教過為人父母的經驗。父親當時只是環顧四周,說“就在這個書房里”。書房里有什么?有大量曾晶從未涉獵過的文史雜書;還有曾晶曾經淺嘗過的中外美術畫冊、建筑圖譜;更有一落落整齊的發表過沒發表的手稿、札記。這間書房,就是父親一個獨立、完整的精神王國。
“每次從父親的書房出來,我就總為自己高中、大學時因為‘成績好’而沾沾自喜感到羞愧。我總覺得,我們這代人什么時候都像孩子,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也沒有父母樣。說得好聽點是平等,說得不好聽我們自己也疲于應付,不知道方向。”
為什么會這樣,曾晶覺得除了文革時期荒廢的學業外,“關鍵是那種當家作主的精神也荒廢了”。到曾晶高考的時候,大學錄取率只有4%,高三14個班,只有前兩個班的同學在認真讀書,最后兩個班是“光棍班”、“寡婦班”,男生女生分開了還會出亂子,根本沒心思學,畢業了還可以頂班。“我那時候雖然學習好,但對社會也是一無所知,除了知道父母的工作,只接觸過售票員、售貨員。”
原以為自己的孩子知識面會廣一點,但曾晶遺憾地發現,除了在社會信息上知道的更多以外,小訥對社會各種職業的了解和興趣還不如自己。選志愿時只給自己留下一句話:選個學習氛圍濃一點的學校。因為老師說過,像他們這樣的“好學生”進了差學校會適應不了。
大學的升學率越來越高,現在曾晶只能寄望于女兒在大學能找到自己的專業興趣所在,在研究生或者博士生的階段把自己的志向初步確立下來。
讓人迷惑的社會氛圍
讓曾晶不解的是,社會上其他人似乎沒有她這樣的比較與擔心。
在學校小訥是出了名的好學生。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北京市三好學生,高中進了北京一所赫赫有名、歷史悠久的前女子中學,也一直是佼佼者。而且小學到高中小訥一直是以實干著稱的班干部,是那種下屬都跑了也要自己把衛生徹底搞干凈的有責任心的人。小訥的高中班主任老師說得也很清楚:“我在學校做的都是抓基礎,外面的培訓班也在請我。但外面的培訓班如果只抓基礎,家長、培訓學校都不會滿意,只好講深題、難題、怪題才算有水平。而高考考得還是基礎。”所以班主任老師要求孩子們每人一個錯題本,不會的馬上記下來,想辦法徹底解決掉;還要求孩子們不報培訓班,專心跟著老師打基礎。曾晶覺得,有關考試的方法,不論什么層次的學校,都已經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甚至可以說登峰造極的經驗,如果高考只考這個,她是放心的。但問題就在于,沒有老師認為小訥有問題。
小訥高考發揮失常,比平常少考了20分,仍然穩穩地進入了北航。曾晶覺得孩子沒什么變化,有時因為天熱要洗澡來不及在學校吃飯,小訥跑回家來也是每天念書到凌晨十二點、一點多,早上六點又獨自坐車去上學。小訥也覺得環境沒有太大的變化,緊張學習之余還參加了一個曾晶至今弄不明白的學生組織“干校”。 周六、周日哪怕是晚上,“干校”要活動了,小訥人就不見了。干校要選部長,小訥說部長她不當,當委員就行了,曾晶也不知道小訥最終當了哪個部門的委員,只是希望小訥還能保持“為他人服務”的本色。
但愿風骨是可以遺傳的
曾晶跟自己的父母沒有任何隔膜,很平等,關系像朋友、兄弟姐妹一樣。這一點在她和她小訥之間之間沒有變。雖然話不多還時不時夾雜著孩子的抱怨,但曾晶總能做到是非分明,堅持著從祖父那一輩人那里傳下來的“身教勝于言教”的教育理念。她總覺得雖然自己都快五十了,但始終在跟孩子一起長大,沒有什么成套的經驗
和理論。她從來沒學過、高考也從來沒考過應當怎么當父母,但她希望知道答案。
曾晶考大學時是1983年,家里沒什么壓力,高考前幾個月,她在家的分工仍是洗碗,考試也沒人有接送。父母唯一表現出對她的關注,就是把7月7、8、9三天的出差推遲了。當年她還懷疑過父母是不是真不把她當回事兒,現在自己為人父母了,曾晶也終于明白了父母的用心。在她的堅持下,小訥6年來都是自己騎車上學,高考那三天也不例外。小訥向她抱怨別人的父母車接車送,她只是平靜地對小訥說“你媽媽太忙,做不到,而且,那也不對,你媽媽和你爺爺都是很早就自己獨立了的。”除此沒有更多的話,曾晶希望小訥能從父母日常的生活與工作表現中自己去感悟。
對于未來的職業,高中時的曾晶唯一的一次主見,就是看了七八十年代北京“前三門(前門、宣武門、和平門)”成套住宅樓,覺得像火柴盒一樣,沒新意、很難看。她跟父親討論這個問題,父親拿國外的建筑畫冊、城市建筑的圖片給她看,她當時就覺得“我要是能實現自己的一些設計,讓中國的住宅也變得豐富多彩,也挺好玩的。”可大學偏偏上了最不喜歡的工程化學,并自此與建筑無緣。所以小訥選專業,除了對社會上各種高考“強化班”、“提高”感到無奈以外,她更多地考慮到孩子的實際水平與能力,給了小訥更大的寬限度與自主權,把問題留給了未來。
曾晶承認應試的本領是高中教育的主要成果之一。女兒轟轟烈烈地高考結束以后,曾晶想得更明白了。雖然女兒考得不如自己也不如她的爺爺奶奶,但曾晶更看中孩子從小到到大保持的一種一貫的獨立、實干的學習、工作態度。曾晶覺得“這是一個家庭最核心的遺傳物質。”曾晶小的時候,雖然是四人幫時期,但父母還是認真地讀書、工作。而且是專心做自己的東西、沒有輔導過孩子。這讓曾晶從小就認為每個人認真地做自己的事兒是天經地義的、理所當然的事,學習、考試也不過如此。她認為自己已經成功地把這些傳給了女兒,其它的女兒慢慢會明白。
今天,小訥內向但有自己的想法,乖巧但有自己的主見,不為經濟發愁、不為專業憂慮,踏踏實實地在大學里打基礎、找未來。曾晶覺得,自己有擔憂,有希望,仍在與孩子一同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