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了房。
又買了房。
賣房要定價,要到中介所掛單,要揣著鑰匙帶人看房。
買房要看地盤,要到現場監督施工,要坐在自家的沙發上暢想未來。
賣房的時候心里有不忍,撫摸著自己設計的月洞門回想剛搬進去那年的八月十五,天地蒼茫,孩子尚小,被我們牽著小手,走在小區外面的馬路上。月亮很亮。
買房的時候心里有展望,要有茶室,茶室要有門額,門額題什么字好呢?叫個“月涼軒”怎么樣?窗上要掛竹簾,墻上要掛一幅《蘭亭序》,地上鋪地毯,放矮桌,盤腳臥腿坐蒲墩。室外有小院,小院里要放長椅,秋天到了,落葉繡在長椅上。有朋自遠方來,我給他們用素油炒自己種的青菜。
我不淡定,甚至為這事好幾個晚上睡不好覺——就是這么俗的一個人,放不下、看不透、想不開,有的時候還拎不清,羨慕李叔同,卻做不到像他那樣拋妻棄子入空門。就算有一天剃度落發,將來我的小孩要是被欺負,我怕我會第一個拎著菜刀殺上仇家的門。我也舍不得我一磚一瓦攢起來的家業,也舍不得我一筆一畫拼出來的文章,《盜墓筆記》《鬼吹燈》之類的書如此銷魂,光讓我讀典籍不讓我讀它們也是萬萬不能。
所以我有罪惡感。
因為我寫過一本書,名字叫做《有一種智慧叫放下》,里面貫串一條紅線,就是禪的“放下”精神。李叔同放下了,義玄放下了(我們正定有臨濟寺,他就是那臨濟宗的大掌門),那么多佛門弟子聰明人都放下了,可是我自己卻放不下。被人欺負會怒,吃了暗虧會悶,著了氣會胸口痛。
后來我想開了:放不下就放不下嘛。放不下有什么了不起。
俗人俗世,諸多困擾,心給纏得喘不過氣,于是佛說:放下,放下。可是放眼世界,營營役役,真放下的又有幾個?對了,晚上散步,我還看見過大貓領小貓過馬路,一個月大的小奶狗把腦袋塞進大狼狗的嘴巴里面,大狗也不肯咬,還有倆小胖妞跳拉丁舞。塵世風景我的心里無不屑,林林總總都是好。佛說:放下!這都是幻境。可是我愛的就是這幻境人間,有情煙火。
就好比感冒發燒,如果“放下”是強行退熱的逆勢療法,那么,放不下則是順勢療法。嘴里念著權,心頭縈著情,手指頭按著計算機盤算金銀,一來二去,總有一天人也大了,意念也淡了,爭斗也看開了,這股子放不下的勁也就放下了,燒也就退了。你看世上那些成了“精”的老家伙,未必人人都奉行“放下”為玉律金科,到最后不都淡然無一事了嗎?所以說放下也好,放不下也好,到最后不過是走一條“丫”字路罷了,左走也是對,右走也不錯,兩路總歸是一轍。
只是我們把“放下”給捧得太高,仿佛只此一途,別無正道,唯有它才是救心良藥,結果不知不覺地“放下”就成了一種思維霸權,誰若是覺得自己的牽掛太多,淡定太少,就覺得做人是失敗的,都不好意思跟別人打交道。
可是“放下”,那都是浴血而生,火里涅的。佛放下,那是因為佛面對過真正的殘酷,所以他的堅強就是真正的堅強;接觸過真正丑陋的,所以他的美好就是真的美好;體驗過真正復雜的,所以他的單純就是真正的單純。他曾經滿滿地提溜著這一切的殘酷、丑陋、復雜,穿過塵世,然后又恢復到了堅強、美好和單純,所以他的放下才顯得一無掛礙,渾身輕松,這種放下的狀態最堅實,最穩定。
因為一點小情小調,小傷小痛,就想要放下,這會兒看似放下了,一想到買房、購屋、孩子上托兒所、鞋城里賣的鞋在打折,馬上一路飛跑。一邊跑一邊自責,覺得自己咋恁俗,恁墮落,恁不高人呢……可就是沒想到一件事:人活著本來就很累了,咋還那么左右互搏地自虐呢?
既然提尚且提不起來,放又有什么資格說放下。既然放不下,那就提著吧。
提到看透了,想開了,想不放下都難了。
(編輯 子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