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志
臺灣作家,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
20年前的1991年5月9日,一名新竹清華大學歷史所研究生的宿舍房門出現一陣急敲。暗夜中的訪客是“調查局”。
臺灣在1987年解除“軍事戒嚴”、打開民主化大門。1988年1月李登輝上臺;1990年3月發生“野百合學運”;1990年5月,李登輝提名前“參謀總長”郝柏村擔任“行政院長”,知識界舉行反軍人干政大游行。1991年初,李登輝剛宣布了臺灣“終止動員戡亂時期”。人們看著這個島嶼往民主化的方向前行,但郝柏村的上臺卻為民主轉型帶來不確定性:他們擔心是否會出現逆轉,或者強人政治、軍人干政。
郝柏村果然沒有讓反對者失望:他把社運人士稱為“社運流氓”,而不斷強調維護穩定與秩序的重要性,甚至進入新竹清華大學校園逮人。檢調單位指控該名研究生和另外三人與在日本的臺獨“叛亂組織”——“獨立臺灣會”有所接觸,打算依“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對四人求處“唯一死刑”。但事實上,那名研究生廖偉程和“獨立臺灣會”的創辦人史明接觸,主要為了研究臺灣史資料。
在二戰后整個威權時期,尤其是1950和1960年代的“白色恐怖”時期,臺灣當局可以任意指控人是“匪諜”或是“臺獨”,而逮捕、拘禁,甚至槍決。廢除“戒嚴”體制理論上讓人民獲得思想與表達自由,所以“獨臺會案”的爆發震驚社會:這是“解嚴”后最嚴重的白色恐怖事件。
于是,全臺各大學動員抗爭,在校園罷課,在臺北車站靜坐數天。輿論嚴厲程度空前,連國民黨“立委”都知道時代的風向已經改變,所以幾天內就在“立法院”廢除“懲治叛亂條例”,四人隨即獲釋。民間更進一步推動廢除仍然限制思想與言論自由的“刑法第一百條”,希望真正落實臺灣的民主自由。
20年過去了。臺灣社會歷經兩次政黨輪替,人們有了基本的思想與言論自由,不會因政治言論入罪(但集會游行自由卻仍深受限制)。然而,臺灣社會到底民主化了多少?
最近臺北南港高工學生在facebook上以“港工憤青反六輕”(“六輕”是在云林的大型石化廠),號召同學校慶時以行動劇和游行表達“反六輕”的訴求,警方發文該校,要求校方注意關注,校方以“鼓動學潮”之名威嚇要處分學生。
去年底萬能科技大學學生邱智彥要成立人文性社團“邊緣之聲”,但被學校禁止;邱生靜坐抗議,卻遭到學校退學。
我在臺灣中部某大學演講時,一個該縣師院改制后大學的老師跑來聽講,因為他說,校方不喜歡他們舉辦公共事務的討論,因為“太政治”。在另一個場合,一個北部知名私立大學的學生說,系方不贊成學生舉辦國光石化討論會,因為“太敏感”。
我們終于發現,原來臺灣社會在民主化開始20年后,還具有許多神秘的敏感帶。尤其在從中學到大學的校園中,除了傳授主流價值和專業的技術性知識,學校被構筑成一個單純的雪白城堡,不準“敏感議題”進入,不讓學生討論那些攸關公共生活的議題。校門上,威權幽靈的嚴厲面孔還是作為門神“守護”著學生。
學校的封閉與保守性,加上臺灣由威權時代執政黨主導的政治轉型,使得年輕世代看似無所畏懼,但政治態度相當保守。最近一個學術研究就指出,臺灣年輕世代的民主價值是低于上一個世代(前者指的是1991年作調查時的大學生,后者是2001年)。它的主要解釋是1991年世代正經歷了民主化的氛圍,對公共事務的討論比較積極。
顯然,威權時代的幽靈并未徹底離去,而是以不同的形態在島嶼上空,在不同社會角落隱藏著。這是許多新興民主社會都面臨的難題。尤其是當經濟狀況不好時,人們常會緬懷那個威權時代的穩定與表面安寧。在當前的臺灣,“調查局”也許不會再進去校園宿舍抓思想異議者,但同樣進不了許多學校圍墻的還有那些“異議”議題,或“敏感”的公共議題。
這是臺灣民主化的困境。因為民主不只是政治競爭和選舉,而是需要從生活中具體實踐。沒有更多社會領域的民主化,沒有多重公共領域(在學校、在公司、在社區等)的建立,政治領域的民主終將是虛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