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耀輝平和、均速的敘述,大概是港式獨有的文藝味,那是比內地和臺灣的文藝都要沖和的淡然;但在抒發內心感受時,我卻品味到隱隱有一種海派的文風,朦朧間依稀是張愛玲式的透徹蒼涼。
周耀輝是香港著名的填詞人,經常給“達明一派”、黃耀明、“人山人海”、AT17等較有文化氣息、脫俗另類的歌手、樂隊寫詞。他并不時常曝光,也沒有工廠式的多產,但每每出手,總能創作出那種有深意到你永遠都記得的作品;他始終不馴服于流行工業,每次都像在嘗試拓展整個工業的容納度:經典作品如《排名不分前后左右忠奸》,竟能在流行工業中做出這個如概念藝術般的作品,把玩藝術和政治,又嘲諷流行工業的本質。我還記得初次聽到《黑房》里“你舌尖舔著我要害”的句子時的震撼,連我也要羞愧于自己的審查意識。
據說詞壇另一圣手林夕對周耀輝詞作的形容是“有仙氣”,是啊,《愛彌留》里的“請收起你的溫柔/浮在水仙中的殺手/請收起你的風流/垂在鐘擺間的借口”,意象多么迷離;《隨身聽》里“當聲音隨心飄/我耳畔蕩著玫瑰花//前面隧道快到達/沿路盡是一片白/多美麗念著千句話/別寂寞讓別人害怕”,這分明是詩,而且是非常具有現代都巿感的詩。
我只見過周氏真人一次,而他的確就是像他的作品一樣,仿佛圍繞著淡淡的光暈,從來沒有因為常規的折磨而老去。看周耀輝的隨筆小集《突然十年便過去》,便感覺到,那種變化與恒定,是如何在他身上糅合為一。
周氏的散文文筆,也是詩意秀麗,敘述語調沖淡柔和,講起日常生活瑣事,心頭不是沒有波瀾,但總以一種溫和的語調駕御。這些散文是素樸而誠實的,周氏在寫作時直面他與親友愛人的關系,絕不煽情,不遷怒,不貳過,也不夸張善惡美丑的對立,用流行話來說,就像是無添加的純凈水。周耀輝平和、均速的敘述,大概是港式獨有的文藝味,那是比內地和臺灣的文藝都要沖和的淡然;但在抒發內心感受時,我卻品味到隱隱有一種海派的文風,朦朧間依稀是張愛玲式的透徹蒼涼。我一面讀,一面想起我非常喜歡的香港散文家俞風;至于周氏的愛情糾葛,則令我想起另一位香港文人,早逝的李國威,他也常寫愛情的齟齬。大概,他們都是成長于同一年代,吸收了1970年代香港本土文學的養分,在他們的文字中可以見到善感而不膨脹的自我,并且感到個體的情感,經歷城巿生活的打磨,仍然綿密,不會僵化。
而如果我們靜下來,慢慢在周耀輝的字里行間逡巡,其實我們會發現其中也有芥子須彌的驚濤駭浪。在平淡的句子中,我們會發現,周耀輝的心思突然會跳得很遠,有一些和外在環境極不呼應的感受,所以在勻速句式的行文里,某些部分,文章的濃縮度和跳躍性會大增,尋常人要么接受不來,要么容易錯過。比如《醉過新年》,一般醉后是流露自我,而他明明醉得厲害,回家對鏡自照,卻感到非常陌生,然后完全以抽離筆法寫鏡中做鬼臉的“丑陋面孔”(其實周氏何嘗丑過),寫那臉孔接連做鬼臉來證明自己擁有那張臉的控制權,而后又馬上抽離地想,做鬼臉這行為看在別人眼里一定很怪。短短幾行已經轉了好幾個角度。周氏可能是那種仿佛林黛玉式“極歡之際,突然流下淚來”的人,用他自己的說法是“常常笑的悲觀的人”。他會在嬰兒誕生時禁不住在腦里擔心,比如擔心孩子智力是否健全、會否有身體缺陷,這些固然是斷斷不能在喜慶期間說出口的話,而周耀輝更進一步擔心到身體的缺陷聯系到前世的憂傷,“那孩子喝過什么婆的什么湯,仍然記起前生的什么,待要出世時,卻又后悔了。進退之間就此桎梏在生死關頭。”這更是說不得的了。周耀輝也在文章中坦率地說過,如果我沒有把自己心里所想的說出來,那就不會添加大家的麻煩。唉,只有文人知道,聰慧敏感,有時反而會帶來人世的災難。
本書里也記載了許多情愛的折磨。我有時覺得這樣把事情披露于眾人之前,也真算是驚心動魄。但也許那個城巿還不復雜,沒有太多狗仔隊,也容讓個人有放浪和徘徊的余地,公共的版位也還有容納私人的空間。在工作或家庭日常,周耀輝是在意他人目光的,但在愛情這部分,他卻是毫無保留地寫。
可是都巿的壓抑畢竟是要有個出口的。回看起來,周耀輝原來寫過很多很多關于“出走”的詞作,像王菲的《流星》。他并沒有把自己“偏離常規”那一部分壓抑下去。可能是像他母親說的,“條頸硬過鬼”(極其固執之意)。
關于偏離常規,我喜歡周耀輝是淡淡地說起,一點不高蹈。他和舊友聚舊,噓寒問暖之際就談到工作和理想,每個小小人兒,吃飯喝茶時也可以談到如何營造更民主的生活、更開放的社會。他從不在犬儒的角度去嘲笑理想,也不會聽到別人談起理想就自慚形穢,想想這其實里面是有深厚的自信,對于自己始終能夠實踐自我、趨近理想的自信。其實有時我想問那些文化大腕在大富大俗之后,聽到淳樸的理想時,能否還像周耀輝那樣有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