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村還是“人民公社”和“生產大隊”那時候,你別看地里打不了多少糧食,可干部們對肥料的重視程度卻遠勝于現在。
農民們一年里差不多有半年時間都在忙著“積肥”,上了年紀的人們更是糞筐不離身,甚至出門串親戚也要背上糞筐,有時為了多撿幾個驢糞蛋子能跟上毛驢多走十來里路。
那時肥料的名稱也是五花八門,不可勝數:莊稼的秸桿鍘碎漚成的叫圪渣糞,家畜圈里的糞便叫廄肥,茅坑里的穢物叫大糞,從城里的茅坑或化糞池里掏出來的大糞呢,則給予一個雅號,叫作“城肥”。
有一年,冬天農閑時節,隊長派老路帶著我們五個人到太原市里面去積“城肥”。
那時的太原市遠沒有現在這么整潔、氣派,現在的五一商廈一帶那時還是荒地和灰渣坡。
在橋東街一個又矮又破的小房子里安頓下來以后,我們就開始干活兒了。
我們五個人拉著兩輛小平車,每個車上放著五個又粗又大的木糞桶,鬼鬼祟祟地出沒于寧化府一帶的居民院落,從廁所里面偷茅糞。
在計劃經濟時代,城市居民的糞便也作為重要資源進行了“計劃管理”,劃片包給了“菜區”的生產隊。在城里有領地的菜區生產隊,都要派一個六親不認的“倔圪攬”類人物來“嘹茅子”。碰上“偷茅子”的人,輕者逼你倒回去,重者扎車胎放氣,你要態度不好就動手動腳起來。我們呢,只能象“漢奸”見了日本人一樣點頭哈腰,求人家“高抬貴手”,因為“真理”在人家手里。
我們生產大隊是糧區,在城里面沒有地盤,要想積城肥只有偷,別無他法。
我們幾個就象“地下工作者”一樣,每到一個院子的門口,先左顧右盼地看看有沒有“敵情”,然后才敢溜進去找廁所,看里面有沒有“貨”,沒“貨”時推車走人再找一家,有“貨”時就從車上取下空糞桶,甩在肩上扛進去,三下五除二掏滿蓋嚴,用手把住兩個“耳子”斜著滾出來,裝到車上。
干什么活兒都是熟能生巧,那時不但滾茅桶滾得利落,而且不管什么院子,一邁進院門就能判斷出來廁所在什么地方,就跟在自己的院子里上茅廁一樣。
菜區派在城里面“嘹茅子”的是我們的“敵人”自不待言,城市居民們也對我們不“感冒”。有些“思想進步”愛管個閑事的人,知道我們是“偷茅子”的,一見了就狐假虎威地訓斥我們,說我們是撓亂社會治安,破壞農業學大寨什么的。對這些主兒我們自知理虧,不敢招惹,見了以后低頭夾尾巴就走,屁也不敢多放一個。
最麻纏的是小孩子們,一見到我們這些灰頭土臉衣衫襤褸手持茅勺拉著茅車的農村漢子,就成群打伙地圍上來看稀罕,一邊指指點點地調笑,一邊操著怪腔怪調地大聲嚷嚷“要問我是哪里的,我是河西圪尥溝的掏茅子的”,還故意夸張地把“河”讀成“嘿”,把“溝”讀成“給”。
我那時才20來歲,正是肝火旺盛的時候,對這些無理的小家伙們恨之入骨,但是因出門在外又奈何不得,真是“英雄氣短”呀。
上了年紀的人知道我們不容易,就挺同情我們的,主動告訴我們哪個院子的廁所在哪個方位,什么地方菜區包片的已經掏過了,免得我們跑冤枉路。
還有的居民院因為地勢偏避,街窄彎多,包片的大馬車來了不愿過去,造成廁所滿溢,就有院內的熱心人主動來叫我們過去。
遇上這種情況,我們就格外的賣力,掏完后還要打掃得干干凈凈,干完以后,往往還能得到一盒劣質香煙,讓幾位每天抽旱煙的伙計們開開洋葷。
糞桶都裝滿以后,我們就一路上坡拉到城東一個叫黃土坡的地方,鏟一堆虛土,中間留一個坑,把桶里的糞倒進去,然后用鐵锨拌勻和成泥,就象調煤糕一樣打成一個個圓圓的糞餅。
由于是隆冬,糞餅第二天就凍得硬梆梆的了。因為出來以前,我們已經跟隊長定好了“價錢”,每交隊里1000斤“糞餅”,隊里給記10個工,補助1.5元現金,所以我們的積極性非常高,在攪拌時就盡量地多往進摻土。有時糞桶沒掏滿,就在半路上找一個水龍頭,用小桶提上水加滿。那“糞餅”的肥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們就這樣,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地以集體的名義公開地干著“偷竊”的勾當,雖然跟嘹茅子的有過一兩次磨擦,但都被機智的老路采取軟硬兼施的辦法化險為夷了。
正當我們慶幸逐漸站穩腳跟的時候,變故卻來了。
那天晚上我們睡得正香,突然被“哐哐哐”的聲音給吵醒了,顯然外面的人已經進了院子,而且不是一兩個人。有人拍門,有人拍窗,一邊拍,一邊大聲喊:“快開門,快開門!”我們幾個都嚇呆了,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帶隊的老路沉得住氣,他披衣下地去開了門。
外面的人便一涌而入,一進來就大聲訓斥著:“怎么搞的?這么長時間不開門!”
我們定睛看時,好家伙,六七個人呢,一個個橫眉怒目,每個人胳膊上箍著紅袖章,為首的又高又大,一7040efae3aa67fbc33d5dd375a646dbd9ded58507827d8f9ce868dc5b27292c3身軍裝,領章和帽徽都有,看年齡和架勢很象個當官的。
看見不象是來搶東西打架的,我們多少心寬了一點兒。老路忙陪著笑臉問:“你們是干什么的?”
“我們是干什么的?先說說你們是干什么的吧!”人家當官的果然厲害,一句話的空子都不漏,馬上便化被動為主動了。
“俺們是掏茅子的。”
“多會兒來的?”
“來了十來天了。”
“十來天了?這么長時間為什么不去登記!”
“俺們不知道。”
“不知道?你們知道個啥?就知道到處亂跑!”
這時,他手下的一個人發現了我們掛在墻上的秤,咬著他的耳朵說:“×長,你看那秤,這幾個家伙保不定是投機倒把的。”
老路一聽可急了。那會兒正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頭,要被認定了是投機倒把的話,不判刑也得被抓起來住“學習班”。
他趕緊向那人解釋說:“首長,首長,我們可不是投機倒把的,我們確實是掏茅糞的,那秤是我們幾個人合伙吃飯時稱米面用的。你不信到院里去看一看,我們的糞車還在那里放著呢。”
老路又用手指著地下堆著的我們出去時穿的臟衣服:“你再看看我們的這穿戴,這上面屎星子還滿的呢……”
“你們是哪個公社的?”那位首長顯然是信了老路的話了。
他一問,老路如遇“救星”,趕緊從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來“一圪瘩”揉得皺巴巴的紙,那是蓋著生產隊公章的“介紹信”。
多虧老路心眼多,走時非讓會計給開上“一圪瘩”不可,要不是那“一圪瘩”起了作用,我們可就慘了。
那位“首長”看了我們的介紹信以后說:“看來你們還真是農民兄弟。不過,可不能再這么無組織無紀律了,明天就派人回去同你們的領導聯系,叫他馬上把人撤回去!”
接著,他就給我們上起了政治課:“你們幾個農民,嗯!不在本單位抓革命促生產,嗯!未經許可,嗯!就來到了我們橋東正街,嗯!蘇修的原子彈來了怎么辦?嗯!你們往哪里跑……”
我們幾個在被窩里仰望著那個“首長”,唯唯喏喏地聽著。
第二天,我們就聽上“首長”的話撤回去了。其他的不怕,我們怕真把我們當投機倒把的抓起來住“學習班”。
后來,隊里派馬車把我們制造的糞餅拉回來上到了田里。
多打糧不多打糧看不出來,反正十來天我們每人掙了20多個工,六塊多錢。那是我第一次掙到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