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大革命兼農業學大寨那會兒,我二十多歲,是生產隊里的一個壯勞力。那時提倡“勞武結合”,大鬧“備戰備荒”,滿世界都是“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之類的標語口號。村里的年輕人大部分是“基干民兵”,每人發著一支“五四”式半自動步槍,農忙時下地勞動,農閑時就參加軍訓,練隊形跑步打靶什么的,有時還拉出去查戶口,或者開大會維持秩序,又掙工分又有意思,挺對年輕人的脾胃。
基干民兵腰里扎著武裝帶,挎上槍,牛哄哄地臭美,那些沒有參加基干民兵的青年人對我們還挺眼紅的。
當基干民兵的那些日子里,還真執行過一次任務,聽到過槍聲。不過,十分狼狽。
大概是1972年夏天的一個晚飯時分,淡淡的月兒掛在天上,突然高音喇叭廣播叫全大隊的基干民兵帶上武器到大隊部緊急集合。聽到命令,我不敢怠慢,拿上槍撒腿就跑。
等我趕到時,已經有人先來了。我們感到氣氛不對,有幾個解放軍在那里等著。我悄悄問別人集合起來要干什么,回答說是有緊急任務。再問是什么緊急任務就不知道了。等了一會兒,人來了不少了,就分作兩隊,分別由兩名戰士帶著跑步出發了。我們背著槍,跟著人家稀里糊涂地跑著,心里卻有一種莫名的沖動和興奮。
解放軍戰士帶著我們跑了十幾里路,在太原和榆次中間的一個叫作武宿的地方停住了。那時的太榆公路又破又窄,公路的西邊是武宿村,路對過有一個供銷社開的小飯店。已是深夜,飯店早就打了烊,一點兒生機也沒有。
在小飯店前面的開闊地上,我們氣喘吁吁地亂成一片,大呼小叫地象一群羊。帶我們的戰士好不容易才叫我們靜下來,要給我們布置任務。
當聽到他說今晚全市統一行動,主要任務是配合部隊捉拿于洪信時,我們又亂起來了。
那一段時間,于洪信是我們這一帶人人皆知的人物。每個村里都張貼著關于捉拿于洪信的通緝令,開大會時也傳達過上級的文件,知道于洪信是駐軍某部的一個大干部,他叛黨叛軍,自絕于人民,用槍打死打傷數人后潛逃在外,可能是想逃往境外。這是官方說法。
小道消息就傳得神了,說于洪信身手敏捷,飛檐走壁,雙手使槍,百發百中,戰爭年代軍功赫赫,個性十分剛強。這次是因為發現他生活作風問題準備處理,他懷恨軍首長而動了殺機,逃出來時身上還帶著兩支大肚手槍……
還沒等帶隊的解放軍戰士說完,我們就七嘴八舌地嚷開了:有的要求發子彈,說真見了于洪信,沒有子彈,我們背的這槍還不是一根燒火棍?有的說集合令來得太緊急,還沒吃飯就出來了,肚子餓得厲害,能不能砸開飯店的門給找些飯吃;還有的說首長下命令吧,別說是一個于洪信,就是蘇修的百萬大軍來了我們也不怕……除了叫嚷肚子餓的是真的以外,其他人都是瞎起哄,大家都認為這么大的世界上就一個于洪信,哪能真叫我們碰上。
一群“烏合之眾”把帶隊的軍人弄得火了,把臉往下一拉,大聲吼著:“靜下來,靜下來,聽我說!”人們的聲音這才小了一點兒。
就在這瞬間,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突然從路對過飯店方向傳來“叭叭”兩聲槍響,子彈從我們頭上嗖嗖地就飛過去了。
聽到槍響,兩個解放軍戰士“唰”地一個鷂子翻身就臥倒了,我們一伙“基干民兵”卻傻傻地戳在那里不知所措。
大家這下可都安靜下來了,再沒有誰敢說怪話了。槍聲過后,恢復了平靜,就象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不過,我們誰也不敢亂動。
不知道消息是怎么傳出去的,不一會兒,上邊調來正規部隊和公安包圍了小飯店,但卻沒有捉住人。據后來傳說,那天晚上向我們開槍的還真就是于洪信,他可能是在外面逃亡多日,餓得夠戧了,想到小飯店里找點兒吃的,沒想到就和我們遭遇了。再后來聽說有農民割麥時在麥田里發現了于洪信的尸體。他是自殺的。
事后不久,有一天下地勞動,田間休息時我們又扯起了那天晚上的事兒。我們幾個基干民兵就笑話解放軍戰士膽小,槍一響就嚇得爬下了,還不如我們呢。沒想到卻招來了一個戰爭年代曾當過武工隊的長輩的一頓臭罵,說你們曉得個屁!什么膽小?人家那才是正經做法呢,象你們那樣上了戰場都是些送死貨。依我看于洪信多半是不想枉殺人命,要不然你們中間說不定哪個早就成了屈死鬼咧。
那時傳媒業不發達,而且控制極嚴,報上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于洪信三個字,不象現在事件過后馬上就出來什么追蹤報導、深度報導、幕后新聞之類的,因此對于洪信其人的具體情況也就不得而知,至今也是一個迷。不過,想來他應該是一個良知未泯的人,最少不是一個喪心病狂的人,要不然,幾十個民兵象一捆大蔥一樣立在那里,那天晚上的兩粒子彈是不會只從我們頭頂上飛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