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旱
大地龜裂,是祖國的傷口。
我的骨頭在顫。我樸素的子民,草木一樣的子民,駐扎在裂紋深處,忍受干旱?;ㄏ愕蚵?,鳥語離開了湖岸,剩下一群紅鯉,魂魄已散。
我祈求水,用古人的雨霖鈴,淋濕云貴高原,淋濕合十的手掌、木棉、茶樹、五彩經幡。
如果雨水不來。我的神,請允許我從煙火中抽出肉身,屈膝而歌,擊壤而歌,動用積蓄已久的眼淚和前朝的瓦罐,一點一滴澆灌春天以及塵土飛揚的稻田。
麥子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雨水濃重,閃亮的果子開始受難、腐爛、發霉。
父親躲在如豆的燈下,咕嚕咕嚕抽著水煙,一頭蘆葦花在燃燒。
這是第七次寫到麥子,站在痛苦的芒上,沒有歌唱,沒有金黃的蜜語、閃電般的美好。
只有大風吹動的平原一無所有,申家溝,像一枚尖銳的釘子,闖入肉體。
大水
被黃昏染紅的申家溝。
苦楝子的村莊是入秋的第一枚悼詞,釘在豫東平原。
金黃的玉米浸在大水,微溫的羊群浸在大水。衰老的母親,持刀而來。她晃動的雙手于泥淖里,是最小的閃電,收割匍匐的命,運回谷倉。
雨水猙獰,母親獨自稱孤。
像風中的細葦,從身上扯出一排柔韌的骨頭。摸出一個符,堵住手上裂開的口子,清澈如草,止不住的苦難,紅與黑……
申家溝
我熱愛落日下的申家溝是純金的,麥草是純金的,流淌的水是純金的。有觸手可及的風馬旗,羊群扎堆。樹上的苦楝子,風一吹,就掉進深不可測的喉嚨。
遠方一無所有的藍,放入我空靈的酒杯。
在傾斜或平坦的屋檐下,微醉。我的筆是鐮,體內的神,穿越每一顆谷粒,收割余暉和鹽,收割符底晃動的小阿妹,像四月柔軟的釘子,藏起尖銳的部分,一開口就臉紅,一笑就冒出幾葉清荷,我就很幸福。
在遼闊的金子上,素面朝天,血管里長出一寸寸美妙的戰栗。
風吹東平原
空蕩的小村,燈火不明。母親在自己合十的手掌上,落下淚水。
大風吹過了東平原,吹過顱骨中的縫、黑夜的冷。它無視人類的愛與恨,背叛了秋天。
申家溝的玉米提前墜落,大面積倒進雨水。秋天內外,剩下荒涼的海,浸泡身子、古陶、祖墳上的草。一些谷物霉變??嚯y洶涌,我的頭蓋骨開始松動,像刀口走過。
五八年
五八年的春天,沒有青,也沒有黃,一片紅是沒用的。
五谷不盛,雨水漸行漸遠,大地突然失去隱喻。成群的難民流離、失所、逃荒、要飯,去向不明。
七七芽埋伏于暗,小小的戟不動聲色,占領人類的胃,俘虜剩下的人間。它的毒在東平原上洶涌、發作,置人于死地。那時的淚是碎的,也是多余的,我的親人們等不及浴火嬗變,一個個,手拉著手,背影模糊地脫離了春天。
回家
落葉圍住的家鄉,住著我過分的愛與恨。
梳理一下自己的枝葉,只身打馬回到申家溝,要低下來,小心翼翼,降到草的位置,從身上濺出一點泥土的腥味,與村莊和諧。向活著的人露出舊式的笑、傳統的禮節,把城里的新鮮藏好,不顯聲色。
回到老時光。要溫順于天,和莊稼平等。
哭伯母
五月,鳥叫不定。我們都是粗枝大葉的人,忙洗鐮刀,喝農藥死去的伯母,過于突然。
讓平原的鄉村一下子回到荒涼,她的尸體躺在暮色,又小又瘦的白,布滿哀傷,一個來去匆匆的生靈退出多年的疾、暗,還有孤獨。三天后,將與陶瓶、祖傳的布匹共同下葬,化為塵土。
我什么也不說,像麥子上空的水一樣哭著,申家溝長滿了風聲。
曾祖父
他抱著東山,抱著東山上的一棵麥子,一棵貧窮的麥子跪下。
背井,把先祖的名字刻在桃木上,把又瘦又弱的村莊拋給雨水。任憑兩手空空,悲痛時捏不出一粒細小的鹽。一路上太陽飛過,黑夜飛過,野獸飛過。風把身子吹向東又吹向西,吹向南又吹向北,落腳在平原:旱三年,澇三年。
苦難不遠,虬枝滾遍肉體,拔不出的一根成了深淵,流出屈辱的淚滴。最終曾祖父死在了那里。骨頭在半尺厚的黃土下,化為一團冷霧,上升,恰似東山上的月,輕輕走過最高峰。
在北湖思念前世
東平原上,大河的水遺落在古邑。
風吹麥花香時,我突然愛上了頌詞,抱緊花間的一壺酒,重新審視這個沒有仁義的人間。
高高的駱崗上,落日歸零。我的陵墓上遍布野雀,一行白鷺灑下沮喪的部分,穿插于藍。泓水之戰,我丟失了春,也丟失了秋,丟失的三宮長滿艾草,六院虛空。舉起睢酒,一甌一甌的清冽,流入喉嚨深處,醉里乾坤大。讓我掐滅對煙火的恨,愛上孤絕的魂靈,回到清明時節——自由的綠。在八丈寬的濱湖路上,不需要佳人和故國。不分水天的一汗酒,還酹江月。完成體制外的抒情,合于自然。
寫給姐姐
姐姐,你是母親身上的葉子,還不能完全打開,就提前掉落。
遠遁他鄉,成為孤獨的瓷。寂寞來襲時,花天酒地屬于別人,一小片憂傷屬于自己,像母親藏于佛經后,指尖上煙火流轉。水土不服的你青春落第,被雨水糾纏,手指上二十八塊骨節,找不到一粒細小的紅。
回到平原的村莊,瘦若蒲草,無法握住申家溝的水,和五谷中閃亮的鐮刀。
姐姐,我們的命是一粒露珠的輕。遠離了大海。
創作手記
我曾說過,“東平原厚厚的黃土,八百里的潮濕或干旱,及滾動的炊煙,是我一生的痛”。東平原即指豫東平原,生長著無邊的楝子樹、狗尾巴草、菟絲子、苦艾,還有黃金一樣的麥子、大豆和玉米。
東平原有個很苦的地名——申家溝。它是黃土地上的一個縮影。貧乏,瘠薄,找不到歷史遺跡,時常彌漫著喂養生靈的炊煙,而我對它愛得真摯而痛苦。這片土地有養育我的父母、手足兄妹,惟獨我可以用文字采表述他們的現狀和內心世界。我是一個異鄉漂泊者,只能勉強于溫飽,無法泅渡這片黃土地上的漫惠,而我擁有一顆水草一樣柔軟且悲憫的心,甚愿他們過得安康。有豐滿的糧食。
夜闌人靜時,我總會想到他們的純樸、善良、偏執、空洞、暗淡,及對外界的木訥,可他們與我一樣沉默著,堅韌地活著。像東平原的天空不善言辭。我的手握著筆就套顫抖,眼淚簌簌墜落,仿佛整條申家溝的水都在上漲、洶涌,有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正如詩人艾青所說: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固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些支離破碎的散章獻給生長于黃河泛濫區的親人和我們滴血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