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用黑來淹沒我,用黑過濾后輕輕的靜來淹沒我,用一粒灰塵掉在地上的聲音來淹沒我。
當黑與黑夜水乳交融,喻家院子便省略了我。只剩下耳朵,耳朵是這個世界最后的眼睛。
用秋雨敲響瓦房的天籟聲淹沒我,用天籟輸液的人是幸福的,他的內心充實而飽滿。用青蛙起伏的蛙鳴來淹沒我。淹沒我的耳朵,淹沒無限延伸的視線,淹沒竹林起伏的風聲,淹沒夜行人驚起的犬吠,以及他不經意的一聲干咳。淹沒薄霧冬天雨點一樣密集的雀鳴聲,淹沒月光白晝的喻家院子,淹沒被迷藏捉住的童年,淹沒一個男人伸出的雙手,淹沒一個嬰兒渴望擁抱的心情,淹沒已消逝卻永遠無法消逝的親人,淹沒茅草風吹的墳塋,淹沒婆婆留給我一生的溫暖。
愛。呵。那些被淹沒的……一個人灰一般輕的軀體,在空氣中飄蕩,這是在異鄉。
二 你已千孔百瘡,塵埃堆滿了你身體的每一部分。只有陽光寂寞地從你身體的黑暗處輕輕走過,只有我用十四年的鄉愁從你的身體走過,只有我用二千公里的失眠從你的身體走過,只有從奶水中降生的一滴熱淚從你的身體走過。
你已是癟了嘴,掉了牙,皺紋成群結隊擠滿了你昏花的歲月。你是我的母親,你是我父親的母親,你是我爺爺的母親。呵,世代相傳的母愛。溫暖地包裹著我四海為家的鄉愁,溫暖地包裹著四處流浪的一滴熱淚。
一只老鼠的尖叫從你的陰影中走過,一根蛛網垂在陽光中,像廢品倉庫退休的鐘擺!
暗黃的大門上斑駁翻卷的關公畫,已認不出本來面目。一口曾經青春,裝滿糧食與豐收的木倉,也老了,只裝滿空空的黑暗與寂靜的塵埃。
爺爺和婆婆的遺像,掛在堂屋的正中央。
三 我只能真實地記下:一只糧倉,一個籮篼,一條長板凳,一張空床。還有兩幅畫:一幅孔雀舞的少女,一幅荷花童子,
我要用筆牢牢地抓住,我要用一張稿紙把這些愛和溫暖完好無損地封存下來。哪怕是一粒塵埃、一根稻草,都是我的熱愛。那些聲音已經走遠,那些體溫像水流進了土地的深處。
有用的東西,都被鄰居洗劫一空。只有兩只小紅花朵的小酒杯,躺在昏暗的角落里無人注意。
我雙手顫抖。熱淚盈眶,默默地用水靜靜地清洗著它,那些酒的醇香與甘甜,那些酒桌上面紅耳赤的軼事,那些土生土長大口大口的四川話,正在慢慢變小變弱。
最后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只有一片回憶整整齊齊地排在稿紙上……
四 呵,時光改變了一切。今天的老屋已空無一人,連聲音也不光顧,只有黑暗與陽光一遍遍地撫摸它的隱痛。
那些廢棄的物品零亂著,沒有人去管它,每扇門都大大敞開。就這么空著,在黑暗中靜靜地空著。那種空,是一種多深的寂寞,像一位深山寡居的垂暮老人,等待泥土掩沒雙眼和天空。
呵,塵埃,只有塵埃。薄薄地若有若無地一層層地輕輕蓋上去,時間越長塵埃越厚。呵,塵埃,這些時光死亡的尸體。那些曾經走動的腳步呢?那些曾經走來走去的人的聲音呢?有的走回了泥土,有的走向了更遠的遠方。
風吹來,雨襲來。老屋的身子骨也不硬朗了,屋頂幾片亮光明晃晃地裸露屋脊的格子板。一陣又一陣的風灌進來。一陣又一陣的雨落進來。墻壁上雨水沖涮的痕跡長滿了青苔,那是一個人的傷口,被時光越拉越長。
那孕育了我們幾輩人的老床,被閑置在一邊,再也沒有人去溫暖它落寞的心。這老式的川棟房:主體木結構,竹條編織的隔墻,抹上泥巴涂上白灰。這住過六代人的老屋,這一百多年的歷史,在我手上開始閑置。不能閑置的是一種永遠的思念和一生述說不完的故事!
如今我遠在異鄉,老屋是我永遠的根,它種在我的血肉中,同鄉愁一起在雨天默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