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是一種精煉的文體。技巧上十分講究。美文性的追求,多年來逐漸使之趨向于矜持、拘謹,以至形式過分修飾、雕琢的習性。而且,不少作品多以憂郁性、悲劇性色彩見長。這當然不是什么缺點。不過,從色彩豐盈、風格多樣的要求出發(fā),讀者還是希望讀到多樣美學情趣的詩篇,尤其是輕松隨意、自然舒放格調的作品,至少對我來說,是有這種閱讀期待的。偶然翻闋的刊物,從2007年9月下半月的《詩刊》上,讀到周慶榮先生的一個散文詩組《走在路上》,頓覺如飲瓊冰般的清涼和快意,真的是“相見恨晚”,當年竟將其錯過了。亡羊補牢,便生認真細讀的欲求,并想就閱讀心得,略加評說,發(fā)出我遲到的鼓掌。
《走在路上》共六章,我選其中四章,逐章說說我的心得,也算是學習“新批評”的細談法的一次嘗試吧。
先讀《無題》,為什么無題?我想,應是對于主題性過強的一種“反動”,即糾正。主題性過強常使詩路逼仄,束縛太緊,“無題”或是一次“開放”,無拘無束,隨遇而安。慶榮的這章《無題》便有如此妙處。“一部史書讀到凌晨”,突兀而至,干凈利落,卻已直面“無題”之“題”:史書上寫到了明天啟年間的一次大旱,這就引發(fā)了詩人的思考。“我點燃了煙,閉上雙目”,仿佛毫不費勁似地便將歷史上的“旱”,和詩人思路中的鮮花、美女、麥穗、稻谷等聯(lián)系起來,這一切,都寫得自然、流暢、質樸無華,完全沒有緊張感、造作感,不是在那全為了作詩為文而搜索枯腸,這種放松,這種隨意性,恰是慶榮這組散文詩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特色,我稱之為“勝似閑庭信步”的從容自如。這種風格,宜為散文詩所重視、運用。
“清晨五點,一場大雨如期而至。”
這場雨來得好!他連接了歷史上的“早”與現(xiàn)實中的“濕”。于是,我們讀到了詩人得來全不費功夫的警句:
“史書重拾在手,大雨晚了四百年。”
讀至此,你能不為詩人的這種思想跨越,和文筆的輕巧而贊嘆么?這種地方。才是散文詩的“詩眼”所在,美學的情趣性所在,不是輕易可以獲得的。
《走在路上》的“路”是人生之蹄,即將人一生的生命歷程形象化為生活中的“走路”。這原是一個挺嚴肅的話題,如果過分理性化地表述,很可能形成一種干巴巴的“哲理性”。慶榮仍是將他的思考融入隨意性的“思想的散步”之間,時而是對未來的探詢:“我的旅途,請你告訴我:前方是一座山,一片海,還是一陣風,一場雨?”時而是對于往昔的追懷:“童時騎過的那頭水牛。倚著夕陽的那縷炊煙”,畫筆點染似的輕輕兩筆,便有畫龍點睛之效,原不必去作嘮嘮叨叨、全景式的鋪敘。無論是敘事、抒情,或者延及理性思考,均取這種簡捷性的提煉,這乃是散文詩的一大特色,我以為慶榮深得其奧妙。“走在路上,走在路上,把那鼓鼓的行囊再變得一無所有,只留下一盒愛抽的煙,一本自己的書”,說得何等輕巧、悠閑,這種瀟灑自得的人生態(tài)度,其實包容了許多沉重或嚴肅的思考在內,卻毫不讓人感覺枯燥。我想,這仍應歸于他的“思想的散步”式的隨意性筆墨,他運用得恰如其分。
《晨茶》是這種瀟灑人生的更為集中和形象的典型體現(xiàn)。“一定是一壺綠茶”,這個“一定”用得好,它體現(xiàn)了這一生活細節(jié)在詩人生活中的地位及習慣性與必然性。散文詩的“精煉”功夫,常常體現(xiàn)在這種惜墨如金的“道德”操守上。“我想告訴你”這五個字則頻添了一種親切感,一下子把詩人個人的生活,他的情趣與歡悅,不由分說地向讀者作了自然過渡式的“浸潤”:“我在我心愛的墨綠色紫砂壺,放了一撮上好的云霧,沸水的激動后,我聞著那香。”是平凡的生活細節(jié),然而由于詩的細節(jié)挑選,形象點染,在“墨綠”“紫砂壺”“云霧”“沸水”諸多點滴中,躍然生輝。“我聞著那香”,這句口語化的句子,便產生了很強的詩的感染力。
“凌晨,一壺綠茶,如果我想念誰,就從這壺晨茶開始”,這個結尾其實倒像一個“序曲”。悠悠不斷地將茶的深遠意蘊延續(xù)下去,詩便不單薄了。
更為出色的一章,我以為是《風品康橋》。
康橋因徐志摩的名詩《再別康橋》而廣為人知。周慶榮的“康橋”卻別有開拓。“讓東風吹”,開篇引來“東風”,有深意在。這“東風”便是詩人所帶去的東方文化的隱喻吧。我想。“我已站在康橋,一身唐裝;扶欄——如孔子觀水”,了了幾筆,有了人物,人物的身份、動作,以及其深厚的文化背景,這種簡捷與精煉,我還得說,乃是深得散文詩筆法的神韻所致,或者說,惟散文詩擁有這種美學風韻之特色。“漣漪細碎”的一段,詩拓開去,思路開闊。“帝國的太陽落么?”這一句有多少思緒蘊含,不必說了。而“河畔金柳不經弱風,柳絲起舞,驚動水中野鷺,飛遠處,正是殘陽如夢”,便全然是中國古典詩詞意境,輕輕幾筆,勾勒出詩人東方情懷的悠悠。這與下一段中的“康橋對著康河,一聲嘆息。此時,正是紫簫寒月,闌干晚風,燈如漁火”,都有著濃郁的東方古典情調,不僅顯示了詩人語言功力的不凡,而且展示了詩人東西方文化對照、交融的一種智性思考的光輝,這乃是此詩的精髓所在,惟其處理得隱約、深邃,更加耐人尋味。
詩人的詩路縝密,結構井然,譬如寫到孔子有三處,“如孔子觀水”“孔子正望著東海”,和“孔子曰:逝者如斯夫”,有一種層層疊進、步步深入之感。孔子自然不過是一個“意象”。這末一句的“讓東風吹”緊隨其后,便有一種很深的內涵在。可供讀者去領悟了。
周慶榮先生的《走在路上》,在我所讀到的他的散文詩作中,我覺得是最出色的一組,而且,似乎可以說,它給當代散文詩帶來了一股清新的風。不是說這種寫法沒有,而是相當罕見。一種放松感,一種從容大度,一種抒情、敘事與智性思考十分精巧的結合,一種適度隨意性的結構技巧和語境,都很值得借鑒。我曾在《散文詩:化散文為詩》小文中提過“化散文”的說法,我以為散文詩要向散文借鑒和吸取的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吸取其‘散文美’的精神……就是那舒放、靈動的美”,我覺得,慶榮的成功。正是由于引入了“散文美”精神,而又與其詩性美取得了和諧配合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