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
草的耳朵尖尖,一齊豎立起來,密集地組成了草原。
我一直認為,草原是一個龐大的間諜機構,它們時刻在監聽:風的動向。
尤其是遠方那慢慢來臨的春天的風。
當它們抵達,這個機構,就會全部打扮成綠色,舉起無數花朵,投入春風的懷抱……
半朵云
某化妝品雜志封面的圖片上,僅有半朵云。就像這朵云本來在雜志里,此刻正用盡它全部吃奶的氣力,爬出這本時尚雜志。
之后,這本雜志里剩下的就全是:各種化學品涂抹過的人類的臉孔了。
耳朵
那邊老遠的地方,有人砍伐樹木,喀,喀,喀,喀!
被我耳朵聽見。
伐柯伐柯,其則不遠。
這清亮遼遠的聲音,穿過寧靜直接進入我的耳孔。我就如同一把斧頭。長長的斧柄。就是這勞動的聲音。
這個聲音揮舞著我,砍著這片潔白的紙,文字進濺,如同木屑。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兮。
我把這張寫滿了詩句的紙放到了這里——都市大街邊的垃圾筒:
人流滾滾,時而渾濁,時而清澈,一眼望不到邊際。
舌頭
我學英語之后,偶爾就用英語說話!
主要還是用漢語。
我總覺得自己,有兩條舌頭,一條小,一條大!
小的,用來說英語。大的,用來說漢語。
不論我睡覺,或吃飯,或休息,
這兩條舌頭總是在我嘴巴里爭奪著主要地位、主要空間。
爭奪,爭奪,爭奪……
但無論如何,總是大一些的贏。
原因如下:并不是大的蠻橫有力,而是作為主人,我永遠偏向著講漢語的。
而且一生都會如此。
夢見羊
夢見羊,在草地上。如同一只要渡過海洋一樣草原的浮囊。草一波波涌向天邊,又蕩回來。而羊,這一只孤獨的浮囊卻仍然沒有抵達彼岸。
我像木桿一樣戳在早晨,太陽慢慢爬到我的頭頂。又跌落下去。我就這樣量著草海的深度。如果我不這樣,怎么可能?我一倒下,就會被漂走。
最近,我一直夢見羊。潮起潮落的草原。水汪汪的藍天。粉嫩嫩的太陽。
我穿上西裝,走上繁華的大街。西裝里面是一件羊絨衫——我穿著它就像一只羊,就像一只浮囊。但羊的外面、浮囊的外面,為什么套一件西裝呢?
或許西裝就是超越不了的宿命的草海——我抵達不了那天邊自由的彼岸。
大街上。整潔、筆挺、文雅、冷漠的無數西裝一波一波涌向天邊,又蕩回來……
飄落
一片落葉,落在我的肩膀上,它問我看見另一片和它相同的葉子了嗎,它說它愛上了那一片——而秋天,落葉飄零,紛紛揚揚。它和那一片失散了。
我說,那就再找一片吧,遍地不都是落葉嗎?為什么非得和那一片在一起呢?
它憤怒地拒絕了我,繼續飄落,繼續尋找,哀惋而悲傷。
我想起我要做的,去尋找離家出走的女友,我倆。就像剛才的落葉一樣。
而滿大街的人群,更像秋天紛紛揚揚的無數落葉一樣,他們什么時候通過大地,回到根部,上升,上升,回到:家庭,那愛的甜蜜枝條?
我這樣
在我的皮膚表層里面,還有一份生活。
我的皮膚將它與外面的社會生活分隔開。
像沉入海底的封閉的瓶子,將里面醇美的威士忌與外面咸澀的海水分隔開一樣,我沉在這巨大的社會底部,以內心的高貴,去呼吸和生活……
藏金洞
太陽又大又亮,燦爛無比。
而我家的地窖又黑又深,我多想把太陽塞進這個坑洞里——
仿佛裝滿了一洞的黃金,我一百輩子也花不完。
父親小像
爸爸老了。從田里幾乎直不起彎曲如犁的腰來。
落日的余暉下,他的胡須,像成熟的麥芒一樣閃爍……
辛苦
每天早晨,只要用一把大梳子,梳一下人群,一定會梳出若干小孩。
每天晚上也是一樣,會梳出若干小孩。
這些上班下班的大路上,為什么有這么多孩子?
原來,他們也和大人上下班一樣,去上學下學!
門
要搬運一扇門,我豎起它來,伸開雙臂抱著它。
在窄路的每個拐彎處,我都是門軸,轉動著。
路上的這么多人啊,你們哪些是在我的門里,哪些是在門外呢?
霧
我想用這厚厚的霧,做一床新被子。
潔白、輕盈的新被子。
現在我們走在大霧里的街道之上。
多像擠在同一個被窩里的一家人啊!
我
我走進你們當中,你們微笑可愛的臉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的臉。
我猜想,我的臉當然也是一塊磁鐵。吸引你們。
窗口
我愛的女人的窗口,明亮地閃爍,就像一塊金子,吸引著我……
我愛的,但已經屬于別人的女人。她的窗口,明亮地閃爍,就像一塊金子,吸引著我……
我愛的,但已經屬于別人、永遠不可能回到我的懷抱的女人,她的窗口,明亮地閃爍,就像一塊金子,吸引著我……
我愛的,但已經屬于別人、永遠不可能回到我的懷抱、而我仍然不能遺忘的女人。她的窗口,明亮地閃爍,就像一塊金子,吸引著我……
深夜,我就像一個貧窮的淘金者,一次次尋找又放棄了這塊金子。
我永遠不會從別人的礦井里,挖取哪怕一粒金砂。我只是在默默地為這個礦井祈禱。做著守衛。
后背開滿鮮花
我緊緊倚著你的背(因為車上人多擁擠),我感到我的身體慢慢變成花房的一堵墻,朝向你的一側正開放出鮮花;而另一側冷酷、堅硬,像所有花房同墻的外側一樣,嵌滿玻璃渣,防止有人靠近采摘。
你用我的后背作墻,在你身后搭建了溫室種植鮮花。可當我們分開,它將轟然消失。
汽車上,所有甜蜜地擠靠在一起的陌生男女,他們的鼻息都噴吐出芬芳。我知道這個秘密:他們也像我一樣,不是用懷抱而是用后背,悄悄相愛著。
可公共汽車,一塊移動的地面。我們臨時依賴彼此而使鮮花盛開并不安全。陌生而美好的女孩,不如我們下車,到穩同的地面上去吧:
在寬敞的大街上,我們放棄所有戒心,讓身體正面也綻放鮮花。
當代表情
有時候我憋住一個表情:
比如忍住不笑或不哭,把笑聲或嗚咽,滿滿地存放在臉孔里面。
但我怕我的臉孔,像吹得越來越大的氣球一樣——有一天,會突然爆掉!
門的胸膛
我想擁有一扇門,安裝在自己的身體上,胸膛的位置。
或者,我想直接變成一扇門,在每個路口。
因為你看:門敞開,多像一個懷抱。
有人進去后,門合攏,多么靈巧的一雙手臂。
尤其是關上的門閂,如同抱住某人后,交叉在一起,再也不愿分開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