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海拔將近2100米高度的賽里木湖而言,逆坡而上的季風行走至此地,那是要費些時日的。所以,直到陽歷五月,這片廣袤的草原,才贏得春天的駐足。這使得賽里木湖從意境上看去,更像是一闕詠春詩詞的韻腳,高趣雅致地點綴在天山之肩,涵養著一個浪漫的季節。
汽車出博樂,沿奎賽高速公路一直西行,在翻越亂山子高坡后,地勢豁然開闊起來,明顯覺得,心情已隨著車速沖出了狹長的走廊,視線也隨著呼吸陡然輕松下來。稍加留意,你就可以看見一幅醒目的路牌佇立道邊,上面赫然書寫著“賽里木湖”幾個大字。湖的標識,使剛才一路干燥的視野,至少在心里開始變得空靈起來,胸腔一下子浸滿了潮潤。而此時,除了招牌上的文字與湖有關之外,即使極目遠眺,仍看不見任何水波瀲滟的蛛絲馬跡。但你的情緒卻昂揚起來,目光成為了意識的爪牙。
湖像深藏閨中不愿露面的少女,即使千呼萬喚,依然不露聲色,弓著腰,貓在高坡之下,像一個游戲高手。但畢竟458平方公里的湖面太大啦,很快湖就表現出了力不從心。起先是一抹弓形的瑩光鍍亮了地平線,給碧綠的草原鑲嵌了銀邊,而后銀色慢慢擴散,似有一雙巨手,把合攏的草原一寸寸推開,騰出一方水域,讓湖的身體舒展開來。待車子拐上坡頂,驚駭會占據你所有的表情。起先看到的那一扇開闊水面,僅僅是冰山一角,更加遼闊浩淼的碧水,沿著瞳孔的四周大張旗鼓地包抄上來,一下就把你的所有猜想,沉溺水中。而行走的目光很快就失去了沖力,像燃盡的焰火墜落下來,無可選擇地跌入湖中。所以,當你面對整個賽里木湖,極目四周的草原,更像是給水面繡制的綠邊。
這時,質地純正的陽光肯定會從湛藍的空中沖將下來,像潰堤的洪水,讓整個視線一片汪洋。而你裸露的肌膚,甚至可以感受到陽光灑落時的重量以及輕輕的聲響。幾十里之外的雪山,用巍峨和高聳截留住你的驚嘆,并將它反彈回來,破碎成湖面粼粼的波光,倒映的雪山便隨著晃動的波紋一圈圈擴散開來。這些積木般的圖案,在水波的作用下,表現得虛幻而縹緲。
藍天下的賽里木湖,靜如處子。堆積天邊的草原和雪山組成了一道堤壩,阻止住湖水往藍天奔跑的企圖,卻無法摧毀它們對藍色的心心相映。所以,藍天看上去更像是湖的心情。
此時的湖就站在對面,幽怨而冷靜地凝望著你,一言不發,像打量陌生的對手。其實,湖是才從嚴寒的禁錮中解脫出來的。整整一個冬季,湖面被厚達幾十厘米的堅冰所覆蓋。這塊沉重的夾板,把所有與潮有關的信息和活力都封存起來,再輔以厚厚的白雪,將最后的細節密不透風地遮蓋住,制造出一塊平坦的陸地。這種只有在冬季才可以操作的游戲,被自然之手耍弄得既嫻熟又不露鑿痕。我常常想,如此磅礴廣渺的水,面對寒冷的淫威,竟然也只能俯首帖耳,蟄伏冰下,屏氣息聲,毫無作為。直到次年的陽春四月,湖的冰衣被升高的溫度一層層剝離,從沉重的桎梏中漸漸掙脫出來。而整個湖面冰層的融化。似乎在一夜間就完成了。冰消雪融之后,使得憋屆一冬的湖水盡顯真容。那深藍,仍舊保持靜默的姿態,閱盡無數匆匆走遠的時光。
你當然可以列舉出上百種對藍色確切的定義,而眼前這一泓深藍,卻癱瘓了所有的詞匯。它是一種被晴空提煉了雜質的純色,在鮮亮的光明里,藍得憂郁而深沉,藍得高貴而自尊,藍得肆無忌憚又無可挑剔,藍得讓人費盡周折也無法抵達她的內心。這個從大海邊走失的孩子,卻把海的品質,種在了西天山之巔的大草原上。花和草早已織就了一張巨大的綠毯,引導你的腳步,深陷在松軟纏綿的境界里,亦步亦趨,接近湖水。但藍色似乎更像少女羞怯的愛情,還未等你步入近前,那抹幽藍便往湖心款款退卻,與你追逐的速度難分伯仲。你佇足,藍色也停止移動,既不愿讓人接近,又不想輕易遠離。待你行至湖邊,剛才還看似藍綢的湖水,此刻卻澄凈如泉,竟可以透視數米,直逼湖底,連深水石隙聞悄悄游弋的幾尾小魚,都能被目光悉數擒獲。
賽里木湖的水位每年都以兩三個毫米的速度上漲,這與同處新疆由于無法抵御高強度蒸發而日漸干癟的其他湖泊相比,有著不可替代的成長環境。造成迥異的原因,便是藍天下被草原嬌生慣養的浮云,它桀驁不馴又我行我素的個性,讓剛才還晴空萬里的藍天,忽然間就被奔襲而至的烏云一手遮天了,霎時間大雨滂沱不已,可不到半個時辰,又煙消云散、天霽如初。雨水的停歇和它的到來一樣,毫無征兆,這使得“作案”后花草間流淌的雨水,看上去與頭頂的云天毫不相干。烏云幾乎每天都在重復著此項工作,毫無倦意,樂此不疲,其艱辛的結果。便是這汩汩的涓流,提升了湖面的高度。
你可以蹲坐在岸邊的礁石之上低頭俯視,但見湖水微微顫動,輕柔洗濯你卷藏在微笑里的疲憊和滄桑。用手撩撥清冽的湖水,一股剔透的冰涼瞬間便沁人心脾。燥熱和激蕩隨之安靜下來。凝視這面鏡子,思想卻穿透了時間的厚度,追趕上1842年初冬虎門銷煙后年近六旬被貶伊犁的林則徐大人。他立馬駐足湖邊,環顧四周早已枯黃的草木,面對眼前寒風徹骨的湖濱,這位被歷史放逐的老人,是否讀到了自己仰天長嘆的憤懣和報國無門的悲涼!
如此純凈的湖水,逼視著每一個直面的心靈,它讓我們的靈魂變得通透,讓精神的污垢無處躲藏。它平靜的注視深入骨髓,仿佛一個歷經萬事的智者,洶涌過后,一切都了如心鏡了,生命也皈依了平和。其實,平和才是生活最高深的境界。
能與純凈清波相媲美的,當然只有圣潔的天鵝了。這個湖的精靈,成群結隊地逡巡在淺灘水面,或頸項高昂,紳士般呵護著忠貞的愛情,或展翅嬉戲,孩提般宣泄著酣暢的歡快。它們把自己的世界越來越靠近了人類的生活。在極為重視野生動物保護的博爾塔拉,賽里木湖的天鵝,已經很多代沒有聽到過獵槍的聲音了。在遠離了“血腥”之后,現在看上去,它們更像一群知足常樂的凡夫俗子,無拘無束地眷顧身邊的物事,盡心竭力地享受上蒼的饋贈。只有當我們乘坐的摩托艇快速駛來時,天鵝才不滿地回望幾眼,然后慵懶地緩緩飛起,在水面劃出幾朵騰空的白云,飄移不遠,就又回落湖面。對于人類的驚擾,它們早已從容面對了。而另外與天鵝為鄰的斑頭雁,看上去則勤勞得多。它不停地扇動褐色的羽翅,從低空來回飛過,始終忙著生計。與天鵝的閑適相比,斑頭雁似乎有著更為遠大的宏偉抱負。一群灰鶴則亭亭玉立在淺灣,不時地擺弄幾下修長的玉腿,或綻開羽翅翩然起舞,濺起串串晶瑩的玉珠。
我想,人與鳥在習性上是理應相通的。由于處世哲學和生存態度的不同,雖共處一域,生活的品位和情趣大相徑庭。只有白盾鴨在水陸兩棲間穿梭,不時地踱上岸來,追逐些蚱蜢或叼食些草尖,待有人靠近時,便訇然飛起,落入湖中,繼續淘食些小蝦浮蟲。我對白眉鴨的個性,始終抱有胸無大志的印象,無法將它與天鵝的高貴、斑頭雁的勤勞、灰鶴的曠達相并論。但它們卻都是賽里木湖這棋盤里的棋子,在相互的對弈中,黑白相間又錯落有致,和諧享用這一泓碧水,構成一個立體的棋局。
(責編: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