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在家門里行九,喜歡喝點酒,脾氣又好,大家都喊他九爺。
九爺的酒量很大。樓東隊的幾個小青年都領教過。
那年,本隊一戶人家喜期,九爺和鄰隊的幾個小青年坐一桌。席間,幾個小青年對好點子,想要把九爺盤倒。于是輪番向九爺敬酒。
在農村,這叫車轱轆酒,沒點酒量是不敢接招的。九爺心里明白,臉上不露聲色,所有敬酒來者不拒,酒杯一端,“滋溜”一聲,酒盅里的酒喝得比舔過的還干凈。
幾個小青年舌頭開始發硬,不停地向酒司令使眼色。酒司令心領神會,每次斟酒時,有意把九爺的酒盅倒得滿滿的,自己人只倒了六七分的杯子。
九爺裝作沒看見,也不計較,自顧自地吃著、喝著,不急不忙。
站在旁邊觀戰的喜東家看不過去了,對幾個小青年說:“九爺這幾天燒鍋累了,別把他喝醉了?!本艩敂[擺手說:“這喜酒不醉人,叫他們盡興?!?br/> 這一盡興可不要緊,最后的結果是,幾個小青年沒一個周正的,全趴桌子底下,東倒西歪睡倒一大片。
這時的九爺卻毫無醉意,他鼻子里哼了一聲,不屑地說:“這點酒,從牙縫里就進去了……”
喜東家掐指一算,這頓酒九爺喝了有三十多盅,每盅七錢,二斤多酒下肚了。喜東家大為驚訝,連聲說:“九爺真造,海量……”
九爺的名聲傳了出去,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九爺的酒量大。九爺也常常以此為榮,以后再有人攀酒時,他便說:“那年,我喝倒一桌……”
九爺不僅酒量大,還會一手燒鍋的手藝,前莊后郢的凡有紅白喜事,都請九爺燒席。九爺還有一個本事,不管東家料少、料足,能照樣燒出好菜來,為東家掙足了面子。
九爺燒席不收工錢,他說都是親戚里道的,誰家沒有大凡小事,就當是幫個忙。東家過意不去,就把當期喝的酒拎過一箱,再拿上條把孬煙,讓九爺捎回去,算是酬勞。
九爺會燒鍋,又好幾口酒,家里自然少不了酒。不燒席的時候,九爺在家里一天兩頓酒,晌午、晚上連著喝,兩頓一瓶酒。九爺不講究菜,就著酸臘菜、醬豆子照樣喝得有滋有味。有時喝到高興處,還會哼上幾句四句推子。
這酒喝得有滋味,可九爺的日子過得并不滋潤。九爺長得高高大大,相貌堂堂,因為家里成分高,一直沒討上老婆。等好不容易抹了地主帽子,九爺也就過了年齡杠子,五十多歲了還過著寡漢條子的生活。
這年麥黃的時候,后郢的一個女人走進了九爺的生活。這個女人前幾年死了丈夫,一人拖著三個孩子,天天在刀尖上過日子。九爺看著娘幾個怪可憐的,就同意了這門親事。
婚禮很簡單。九爺放了一掛炮仗,又燒了幾個菜,邀了本家幾個侄子一起吃頓飯,便把女人迎娶過來。第二天,九爺又把女人的幾個孩子接過來,一個新家就這樣組成了。
女人過去吃過苦,九爺疼著她,燒鍋、洗衣裳都不叫她沾手,田里的活也都他一人攬著。鄰居們對女人說:“這下,你從糠籮掉進米籮了,貼心跟九爺過日子吧……”
女人悶鱉似的一天說不出幾句話,這幫孩子可不一樣了。換了新家后別提多高興,又遇上沒脾氣的九爺,小家伙們無所顧忌,每天上蹦下跳,鬼哭狼嚎,鬧得家里烏煙瘴氣,連狗都不敢進家門。九爺也不呵斥,只嘿嘿地笑。
九爺以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眼下陡地添了四口,女人和孩子吃的一頓飯,要抵九爺過去幾天吃的飯。半大小子飯莊子,幾個挨肩的孩子飯量很大,九爺燒好飯菜一端上桌,風卷殘云般眨眼就沒了蹤影。等九爺忙好端起酒盅,桌上只剩下殘湯剩水。九爺用筷頭蘸著菜湯下酒,仍喝得有滋有味。
眼看著笆斗里的米一天天少,九爺的心也一點點往下掉。稻圈快見底了,九爺真的犯了難,便和女人商量道:“把你家的稻拉過來救救急,算我借你的,秋后就還你?!迸似财沧欤骸皠e想好事,那是準備換錢給孩子上學用的。”接著又數落道:“你天天就知道喝酒,這日子沒法過了……”
這樣的日子維持了三個月。那天,九爺出門幫人燒席,三天后才回到家里。推開房門,九爺發現了異樣,家里靜悄悄的,女人和孩子不見了蹤影,他們帶的日用什物也沒了。再仔細一查,放在墻拐的幾箱酒和箱底的千把塊錢也沒了。九爺明白過來,一下癱坐在地上。
老婆跑了,九爺感到很沒面子。他向本家侄子借了點錢,在一天夜里搭上輛拉沙車,悄無聲息地離開樓西隊。
九爺在省城的建筑工地找到活計。包工頭是當地人,跟九爺特投脾氣,倆人三天兩頭湊在小酒館喝酒。喝到高興處,倆人你拍我的肩,我抓你的手,兄弟、兄弟地叫個不停。
九爺很受用,覺得人家很看重自己,所以對老板很忠誠,工地上的臟活、累活搶著干。老板也不虧待九爺,每次發工資后,背地里都要塞給他幾百塊錢。這錢九爺也沒往口袋里裝,有事沒事地請老板喝兩盅,錢都砸進了酒館。
這天中午,九爺又跟老板喝上了,兩瓶白酒對掰,外帶六瓶“雪花”,倆人喝得很高興。這酒一喝罷,也就到了下午上班時間,九爺和工友們一起忙著卸鋼筋。
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雨,老板噴著酒氣督促工人加快速度。九爺平時喝白酒不摻啤酒,今兒個高興,就破了例,感覺頭有些脹蒙蒙的,腳步也有些踉蹌。這時,一工友腳下一絆,突然向后一栽,扛著的鋼筋一頭向九爺戳來。九爺稍一遲鈍,鋼筋頭不偏不倚,正好扎進九爺的右眼窩。九爺大叫一聲蹲在地上,手指縫里血流如注。
包工頭的酒嚇醒了一大半,他慌忙指揮幾個工人將九爺送進醫院。醫生檢查后無奈地說,眼球已經爛了,只能摘除。真是禍不單行,過后沒幾天,醫生又說,由于視網神經受到重創,左眼球也已失明,只好摘掉。病床上的九爺咬咬牙,只能聽憑醫生的安排。
兩個月后去掉紗布,九爺只剩下兩只干癟的眼窩。老板跪在床前,哭著說:“九爺,兄弟對不起你,你這下半輩子,兄弟我養著?!本艩斝πφf:“好兄弟,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人這一輩子,誰還沒有三長兩短的……”
九爺出院后,老板把他安頓在自己家里,安排專人伺候他,每天喝得都是上好的“迎駕”酒。九爺喝慣了烈性酒,對這酒的感覺是淡淡的,沒勁,總想著老家能買到的明光酒。
半年過去了,九爺吃胖了,臉也白了些,只是精神有些萎頓。一天,九爺對老板說:“兄弟,我在這憋得慌,也拖累你們,我想搬到老家住,家里幾個侄子能照顧我……”
老板想想說:“也好,實在住不慣你就回去。你放心,我會經常去看你,有事你就給我打電話。”臨走時,老板甩給九爺兩萬六千塊錢,九爺推辭著不要,老板說:“就算我借給你的。”兄弟倆灑淚而別。
九爺被侄兒們接回家,左鄰右舍都趕去看他。聽著熟悉的鄉音,九爺的鼻子酸酸的,想到今后再也看不見鄉鄰們的身影了,他就有些凄惶。后郢的女人聽說九爺回來了,沒好意思露面,叫孩子送來了一籃子紅皮雞蛋。
考慮到九爺的艱難,村里托關系將九爺安排到離家幾里遠的鎮敬老院。九爺對敬老院的生活挺滿意,每天還喝酒。喝到高興處,就經常拎起那句話:“那年,我喝倒一桌……”
九爺和院長對脾氣,這老頭也就經常到九爺房里蹭酒喝。一來二去,倆人也就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老頭一喝多,就大倒苦水:“這院里幾十號人,一天生活費就得一兩百??涉偫锿狭舜蟀肽甑牟私疱X,每星期兩頓肉都不能保證,哎,我這院長沒法當了……”
九爺忽然想起什么,從兜里摸出一張紙條,對院長說:“這是我以前打工認識的老板,他叫我有事找他,你要通了我跟他講?!痹洪L照紙條上的號碼打過去,聽筒里傳出了“對不起,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的回音。九爺不相信,讓院長再打。一連打了幾遍,聽筒里的聲音都是:“對不起,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九爺愣怔在那里,半晌不言語。
入院不到半年,九爺就感到身體大不如前。肝部有一個硬塊,吃飯沒胃口,酒量也下降了,每頓喝二三兩就有了醉意。過祭灶那天,家門侄子接九爺回去過小年,吃飯時他一直不說話,只顧悶頭喝酒,侄兒們感到很意外。
年三十上午,敬老院里上上下下都在忙著準備過年,半天不見九爺的身影。院長疑惑地推開九爺的房門,只見九爺歪靠在床頭,已經沒有了聲息。桌子上放著一只明光酒空瓶,瓶底壓著紙條和存折,紙條上是九爺歪歪斜斜的字跡:“兩萬六千塊,捐給敬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