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優秀的電視劇應該具有哪些品質,主旋律電視劇能否成為雅俗共賞的精品,《愛情20年》的成功帶給我們不少啟迪。該片曾經在中央電視臺電視劇頻道黃金時段播出,在經歷了首播的高收視率后,又在地方頻道各個時段熱播。這部作品堪稱電視劇中的精品,它多維密合的時間設計深深召喚著觀眾的身心卷入,它多元與多層的人物形象塑造,帶領我們觸摸那個時代人們真實感人的生活真相,它簡約而幽默的對白自成一體,形成了獨特的風格。
多維密合:喚起觀眾共鳴的時間
電視劇一般有三種時間,一是故事素材在其自然的時間順序上所具有的時間持續過程,主要通過故事情節的顯現和故事敘述的暗示,由觀眾推想和概括出來的;二是故事講述過程中所選取的事件、情節串聯在一起所呈現的時間,它可以自由轉換,可以對素材時間進行截取,或者通過回顧、展望將其延伸;三是觀看時間,就是觀眾欣賞作品的時間。這三種時間大致限定了故事講述的時間范圍,通過有機選擇、組合與配置產生特殊的時間效果。
從第一種時間的角度看,《愛情20年》的素材截取的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到本世紀初幾個年輕人的成長經歷。作品雖然沒有明確告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但開頭就呈現出上世紀70年代末的典型場景:正是下班的時候,紅星機械廠,大門口涌出自行車流。廣播喇叭里傳來那個年代的歌聲。三車間里,車間主任正在領著大伙兒開會。他宣布靳勇獲得了這個月廠里的先進標兵,并把一個印著獎的搪瓷茶缸發給靳勇。第23集(大結局),字幕:2005年,杜志民和林悅并沒有離婚,為了送女兒出國留學,一家人和靳勇父女歡聚在一起。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出故事大致從20世紀70年代講起,直到2005年。這段時間,對于大多數觀眾而言,是親身經歷或者有所耳聞的,特別是中、老年人,曾經身處國有大中型企業,經歷過那個年代的風風雨雨,如今重提舊事,勾起許多回憶。
從第三種時間的角度看,《愛情20年》的首播從2007年4月4日起每天3集連播,從晚上7點半到10點,正好是新聞聯播之后的“傳統黃金時段”。說它是“傳統黃金時段”,主要是區分1980年后出生的青少年,他們有的被網絡搶走了注意力,有的專注于其他娛樂項目,這個時段對他們而言并不一定是黃金時段,相反,中老年人由于生活比較規律,工作狀態較為穩定,加之從前新聞聯播培養起來的新聞收看慣性,此時對電視節目的忠實度、關注度相對較高,因此這一時段對他們而言是真正意義上的黃金時段。《愛情20年》選擇在這個時段播放恰好迎合了這批觀眾的休閑心理需求,并與故事素材時間產生珠聯璧合之效:在放松的心態下回憶一些親身體驗、記憶猶新的往事,觀看者的體驗與主人公的體驗引起共鳴,從而產生情緒釋放的快感與情感凈化的升華。
以上兩種時間中,故事素材時間源于現實,具有不可逆性,幾個年輕人的成長真實可感,具有現實體驗的逼真感,觀看時間安排巧妙,目標受眾明確,具有審美體驗的親切感。與以往大量的歷史題材主旋律電視劇相比,這兩種時間維度令《愛情20年》略勝一籌。畢竟在遙遠與切近之間、在虛幻與現實之間,心理距離的落差,更容易令觀眾產生對歷史題材主旋律電視劇的疏離感。
從第二種時間的角度看,《愛情20年》凝練、含蓄,不啻為一部精品。它所選取的事件、情節經過精心的打磨,特別是放大的時間與省略的時間兩極的對比,充分渲染了氣氛和調動觀眾的想象空間。比如杜志民與馮新柳的愛情故事一波三折,幾乎每一次波折都費盡篇幅:二人為裝土暖氣還是備考爭執,志民作業作假占用大半集的時間,志民發現張明超為新柳拍的照片以及車間工友抱不平向張明超尋釁打架也用了將近一集的時間。這些生活瑣事被編劇極盡所能地鋪陳,充盈著整個劇本,通過對細部時間和空間的放大,營造出一種淡淡的、悠長的與那個時代相吻合的時間風格。人物間的情感糾葛也在其中得到充分展示和宣泄。觀眾的情緒也在慢節奏、細致的回憶中被調動起來:作為全知視角的觀察者,觀眾知道得越細致,對他們愛情的喟嘆與緊張就越強烈。
與這種放大的時間相得益彰的是,大段落時間、事件的省略和提煉濃縮故事表現的主題,同時也給觀眾留下足夠的想象空間,令人回味悠長。故事素材的時間流程橫跨數十年,但編劇只選取了其中不到一半的時間段落:從幾個年輕人進廠,產生愛情直至糾葛發生的前10年,婚后10年一筆帶過,再擇取10年后再相逢的一段情感震蕩,為故事畫上了一個句號。編劇何以做此選擇?愛情20年,情感顛簸的時光集中在第一個10年,在經歷劇烈變化之后,一切基本定型,情感已不是生活的主調,劇中主人公的生活重心落在了如何面對市場經濟帶來的巨大轉型。此時的愛情被沉入主人公記憶深處,留下的更多是歲月的洗煉,直到婚姻已經了結或正在經歷婚姻裂變的昔日戀人重新面對情感抉擇。可以說,編劇的省略正是緊緊圍繞作品主題——愛情而展開。而在敘事過程中,適時的“時間畸變”技巧的運用,也令作品增色不少。比如大結局中,林悅夫婦、靳勇父女為林悅的女兒出國餞行。筵席上,靳勇拿出一個當年車間里的舊零件,送給杜志民的女兒作為禮物,過去的時間與現在的時間交織在一起,不僅令劇中人頓覺恍如隔世,更令觀眾感慨萬千。
觸摸真相:多元與多層的人物
人物是電視劇的核心。從紅色經典到抗戰紀念劇,從歷史題材到現實題材,這些占據熒屏主體地位的電視劇為觀眾塑造了許多人物形象,比如《亮劍》、《歷史的天空》里的李云龍、姜必達。他們外表上不拘小節,講話粗魯,但骨子里勇敢、正直,為了民族的解放事業,赴湯蹈火,是真英雄。從整個劇情看,他們處于中心地位,風格一致,體現為理想式的人物形象。觀眾在受到熏陶的同時不由得產生疑問,比如新浪網主持人與《暗算》導演柳云龍交流時就提到:很多網友認為,包括之前我們提到的錢之江、老安,都過于完美了。①在眾多電視劇中,濃墨重彩書寫的往往是可數的幾個“中心”人物。他們身上具有需要表現的幾乎所有元素,即便有缺點也只是瑕疵,這容易給觀眾造成單調的“高、大、全”的印象。《愛情20年》打破了這種定式,從大處著眼,小處落墨,成功塑造了靳勇與林悅、杜志民與馮新柳以及小孔等風格各異的人物形象。其主題看似尋常,實則深刻,借助“愛情”這面鏡子,揭示時代變遷帶來的思想深處的嬗變。
羅伯特·麥基認為,人物設計從兩個方面出發:人物塑造和人物真相。人物塑造是所有可觀察到的素質的總和,是一個使人物獨一無二的綜合體:外表特征,加上行為舉止、語言和手勢風格、性別、年齡、智商、職業、個性、態度、價值觀、住在哪兒、住得怎樣。人物真相潛伏于這一面具之下。撇開他的人物塑造特征不談,這個人本質上是什么人?忠誠還是不忠?誠實還是虛偽?②
就人物塑造而言,③《愛情20年》的人物形象是多元的、豐富的。年輕一代有老實憨厚的靳勇、勤勞正直的林悅,有聰明能干的杜志民、漂亮孤傲的馮新柳,有善良可愛的孔令芹;年長的一輩有詼諧可敬的車間主任老許,有嚴肅古板的靳父、慈祥樸實的靳母……不同類型、不同個性的人物形象為我們展開了一幅完整的生活畫卷。
就人物真相而言,《愛情20年》的人物形象是多層的、真實有力的。麥基曾言,人物真相只能通過兩難選擇來表現。這個人在壓力之下選擇的行動,會表明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壓力愈大,選擇愈能深刻而真實地揭示其性格真相。《愛情20年》中故事發生的場所比較簡單:北方某城市某國有大中型企業,但就是緊緊圍繞這個簡單的場所,作者向我們展示了主人公循序漸進、漸次深入的復雜沖突。
該劇在充分展示重大壓力下人物內心劇烈沖突的基礎上揭示了人物真相。可以說,《愛情20年》里每一個人物都是美好的,但每一個人物又都是不完美的。林悅善良、直爽、好打抱不平,充滿正義感,但是每每見到馮杜二人親密無間,內心便開始掙扎,并把情緒發泄在工作上。她本不喜歡靳勇,但在追求杜志民無望時,也會倍感痛苦,轉而半推半就地接受了靳勇的追求。杜志民的形象也顯得復雜而矛盾:他重情重義,卻在個人理想與兄弟情意發生矛盾時選擇了前者;他對愛情忠誠,卻在明知不喜歡對方的情況下,半推半就與林悅結合;他對家庭負責,卻在重遇昔日戀人后決定背棄家庭。美好與殘缺,時常集中在幾個主人公身上,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實可信。
疏密和鳴:簡約而幽默的對白
對白是電視劇中最重要的敘事元素,也是意義的主要載體。由于電視播放環境的開放性,觀眾看電視時注意力比較渙散,往往把重心落在圖像上。與畫面內容重復的對白和過于繁冗的對白都會給觀眾帶來干擾,因此,對白應該盡量簡潔并與畫面相互補充。對白中的有效信息可調動觀眾持續的注意力。
與電影相比,電視劇的圖像清晰度和細膩程度都略為遜色,難以表現豐富的細節。由于電視傳播的線性特征,過多的細節和背景鏡頭又會使整個節目的節奏顯得緩慢拖沓。這些遺憾可以通過適當的對白、音樂等聲音元素來彌補。對白可以配合畫面中人物的表情、動作、反應相互呼應,勾畫細節、強化節奏。
因此,好的對白應該揚長避短,既要簡約有效,又要恰到好處。《愛情20年》中的人物對白正是如此:與劇中人渾然一體,與故事節拍疏密和鳴,精練、幽默、耐人回味。
《愛情20年》的對白簡短精到,卻語意深長,耐人回味。復雜的情感,豐富的意蘊,往往凝結在只言片語中,留下廣闊的空間讓觀眾細細品味。當若干年后,杜志民與靳勇重相聚。此時的杜志民已與林悅結婚,經歷了機關的人浮于事,滿懷抱負要回到車間大顯身手,但顧慮重重:杜、林、靳三人的情感糾葛尚未澄清,車間工友的誤會尚未消除,能否得到靳勇的支持也還未知。可以說,此時的杜志民滿腹心事,有許多話要講。觀眾聽到的開場白卻只有這樣一句:“我是跟你說過我不會和林悅走到一起,但這年頭有許多事說不清楚。”杜靳二人糾纏不清的恩怨里,最重要的莫過于在林悅身上產生的怨恨,此話一語中的,卻又飽蘊著多年來的種種感慨與體驗。“說不清楚”,僅僅四個字,言簡意賅,也喚起全知視角的觀眾無限感慨。
懸念句通過遮蔽或者延緩解釋語意來吸引觀眾,從而調動其想象空間。《愛情20年》中不乏此類精彩對白。當杜志民邀請馮新柳一起吃飯時,馮新柳反問:為什么?杜志民并不作正面回答,而是將問題拋回對方:“咱們倆之間說得清為什么嗎?”省略的語意給觀眾留足了空間,利用自己的理解自行填補,同時也賦予觀眾主動參與文本的權利。
《愛情20年》的對白幽默生動、充滿張力和動感,言語間靈動流暢,時時碰撞,形成與表情、動作乃至情節相應和的節拍。
節拍本指人物行為動作或反應的一種交流。《愛情20年》的對白則通過言語的張力和相互碰撞產生的火花形成了自己的節拍。比如馮新柳與孔令芹的一段對話。馮新柳欲言先轉:“孔姐,跟你說個事,你可別生氣啊!”孔令芹毫無顧忌,大大咧咧地回道:“咱姐倆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我跟誰生氣也不能跟你生氣呀!說吧!”馮新柳這才提出:“以后你進來,可不可以先敲下門呀!”略行鋪墊,卻為如此瑣事。觀眾的緊張隨即放下。孔令芹有點不屑一顧的回答則將對話推向新的緊張:“哎,我管工具室那時候,我連門都不關,嘖!”馮新柳并無退讓:“可我還是不習慣,冷不丁的就有人闖進來。”此時觀眾再次緊張:二人堅持己見,矛盾眼看就要激發。孔令芹冷不丁如是應對:“咱們都是工廠的主人翁,主人翁進自己家還要敲門呀?真是的!”語言形象、幽默,觀眾在意外繼而會心大笑中將積淀的緊張一瀉而出。不經意但卻出乎意料的一句簡單臺詞,不僅映襯出孔令芹風趣、淳樸的個性,而且形象地表現了那個年代頗具典型性的思想特征。
《愛情20年》通過豐富、生動的多元人物塑造和滲透本質的人物真相揭示,為我們再現了復雜多義的生活原生態,并透過人物不可逆的內心嬗變表現了一個亙古不變的主題——人性。
注 釋:
①《導演兼主演柳云龍做客新浪聊〈暗算〉》,http://ent.sina.com.cn/v/2006-05-26/ba1098364.shtml
②③羅伯特·麥基著,周鐵東譯:《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中國電影出版社,2001年版,第440頁,第441頁。
(作者為重慶師范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