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體的革新是唐代古文運動的重要成果,對此研究者有充分的論述。劉國盈說:“所謂古文運動,簡單地說,就是以儒家思想為旨歸的一種變駢為散的文體改革運動?!雹賹O昌武《唐代古文運動通論》首先辨析“古文”一詞的含義,也明確指出古文是與駢文相對的新文體。②孫樵作為唐代古文運動的殿軍,對古代散文體裁的革新也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前人對此有零星論述,如陶喻之就認為《興元新路記》是一篇議政雜文。所以,孫樵對散文體裁的開拓實有深談之必要。
孫樵,字可之,一字隱之,唐宣宗大中九年進士,曾任職方郎中,和李潼、司空圖一起,號稱“行在三絕”,晚唐著名古文家。孫樵對散文體裁的創新,體現在記文、祭文、賦等體裁方面。
孫樵古文體裁的創新,首先體現在對“記”體文的創新上,《書褒城驛壁》和《興元新路記》是代表。
《文章辨體序說》:“《金石例》云:‘記者,敘事之文也。’西山曰:‘記以善敘事為主?!队碡暋贰ⅰ额櫭?,乃記之祖。后人作記,未免雜以議論?!笊揭嘣唬骸酥饔?,記其事耳;今之記,乃論也?!`嘗考之:記之名,《戴記》、《學記》等篇;記之文,《文選》弗載,后之作者,固以韓退之《畫記》、柳子厚游山諸記為體之正。然觀韓之《燕喜亭記》,亦微載議論于中。至柳之記《新堂》、《鐵爐步》,則議論之辭多矣。迨至歐蘇而后,始專有以議論為記者,宜乎后山諸老以是為言也。大抵記者,蓋所以備不忘,如記營建,當記日月之久近、工費之多少、主佐之姓名,敘事之后,略做議論以結之,此為正體。至范文正公之記《嚴祠》、張文潛之記《進學齋》、晦翁之作《婺源書閣記》,雖專尚議論,然其言足以垂世而立教,弗害其為體之變也。”③這段話論述了“記”體文的發端、特點,以及“記”體文在唐宋之間的發展演變。雖然“記”體文的發端尚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但對于“記”體文的特點及其演變則論述極其精當?!坝洝斌w文以敘事為主,到宋代以議論為主?!杜d元新路記》雖然敘述了主持修路的官員、修路的過程、路途的詳細情況,尤其是路途狀況,占了全文四分之三以上。但孫樵敘述路途狀況主要是為了說明興元新路和褒斜舊道的優劣,寫主持修路的官員和修路的過程,是為了突出滎陽公鄭涯的“濟民于艱難”,批判以賈昭為首的官吏不能盡心于公事。這樣,孫樵的主要目的——為滎陽公鄭涯鳴不平,破除“道路”的“唧唧之嘆”和“朝廷”的“竊竊之議”就達到了。所以,不僅文末有大段議論,而且在路況敘述過程中亦雜出議論,文章詳細地記錄了興元新路每一段的情況,不時發表自己的看法,點明新路的優缺點,而且明白地說明新路不足的原因在于“都將賈昭爭功”,“茍使賈昭盡心于滎陽公”,則新路勝于褒斜舊道。也就是說,文章形式上是敘事為主,但精神上卻是議論為主。這種寫法,既不是“記”體文的正體,也不是宋代純以議論為主的變體,而是處于正體向變體演變過程中的重要一環。
而《書褒城驛壁》則一反常規,不敘述褒城驛的興建過程,而是敘述褒城驛由繁盛到破敗的過程。孫樵借驛吏之口說出褒城驛的破敗原因,賓客沒有“顧惜心”,“棹舟則必折篙破舷碎鹢而后止,漁釣則必枯泉汩泥盡魚而后止,至有飼馬于軒,宿隼于堂”,工作人員即使有心修理,也趕不上破敗的速度,所以漸趨蕪殘。接著用老甿的話深化主題:“今朝廷既已輕任刺史、縣令,而又促數于更易,……故州縣之政,茍有不利于民可以出意革去者,在刺史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在縣令亦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矧更代之隙,黠吏因緣恣為奸欺以賣州縣乎?”褒城驛的遭遇反映了管理的弊端,州縣官對州縣管理的弊端也是如此。刺史、縣令因為“促數于更易”,就像賓客一樣,對待州縣的治理也是毫無“顧惜心”。因此國家也日趨破敗,對話之間,寓以深憂。和《興元新路記》相比,寫法不同,《興元新路記》雖然精神上是議論的,但仍以敘事的手法為主,這篇文章卻是以驛吏和老甿的議論作為主體的。從這方面來說卻完全是宋調了。
楊慶存認為宋代記體散文和唐代相比有“立意高遠”的特點,亭臺堂閣記變唐人“以物為主”為“以人為主,將強烈的主觀意識納入其中”,④山水游記變唐人“單純的自然審美型”為“兼重議論說理的復合型”,提高了游記散文的“信息容納量和社會教化功能”。⑤孫樵的《書褒城驛壁》和《興元新路記》就是將強烈的主觀意識納入記體文的寫作之中,突出了社會批判意義。孫昌武盛贊韓愈的《藍田縣丞廳壁記》“是一篇含義深刻的諷刺文,在寫法上和內容上都很獨特”,⑥這篇文章突破了記體文“備不忘”的寫作要求,但其對縣丞地位的尷尬和崔斯立懷才不遇的同情,還是采取了記敘的手法。
孫樵對文體的創新,還體現在《祭梓潼神君文》對祭文的變革上。按《文章辨體序說》的看法,祭文的演變如下:“古者祀享,史有冊祝,載其所祀之意,考之經可見。若《文選》所載,謝惠蓮之《祭古?!?、王僧達之《祭顏延年》,則亦不過敘其所祭及悼惜之情而已。迨后韓、柳、歐、蘇,與夫宋世道學諸君子,或因水旱而禱于神,或因喪葬而祭親舊,真情實意,溢出言辭之表,誠學者所當取法者也。大抵禱神以悔過遷善為主,祭故舊以道達情意為尚。若夫諛辭巧語,虛文蔓說,固弗足以動神,而亦君子所厭惡也?!雹邉t六朝祭文之正規寫法,是“敘其所祭”和“悼惜之情”,到唐宋而改變為“或因水旱而禱于神,或因喪葬而祭親舊”,對象改變為神或親舊,“禱神以悔過遷善為主,祭故舊以道達情意為尚”,所表之情也由“悼惜”而變為“悔過遷善”、“道達情意”。梓潼神君即張惡子。汪師韓注:“宋孫光憲著《北夢瑣言》,梓潼縣張惡子神,乃五丁拔蛇之所也,或云嶲州張生所養之蛇,因而立祠,時人謂為張惡子,其神甚靈。宋祝穆撰《方輿勝覽》,張惡子廟即梓潼廟,梓潼縣北八里七曲山。按《圖志》,神姓張,諱亞子,其先越嶲人也,因報母仇,遂陷縣邑,徙居是山?!职从@王廟在劍州,即梓潼,神張亞子仕晉戰沒,人為立廟,唐元宗西狩,追命佐丞。僖宗入蜀,封濟順王。”此文因是祭神,按常規寫法,應是“悔過遷善”。此文雖然是“悔過遷善”:“樵實頑民,不知鬼神,凡過祠宇,不笑即唾,今于張君信有靈云?!钡珜O樵卻寫了兩件十分怪誕的事情,會昌五年和大中四年,梓潼神君兩次顯靈,幫助孫樵渡過難關,讀之如志怪小說,所以汪師韓評之為:“此記事為祭文,然近小說家語?!雹鄬崬榧牢闹兄ぢ?。
另對賦體的創新,體現在《大明宮賦》和《露臺遺基賦》中。曹明綱《賦學概論》說:“文賦是賦體在長期發展過程中,于唐宋時期才形成的一種新類型。它在吸取以往辭賦、駢賦和律賦創作經驗和形體特點的基礎上,更融入了當時古文創作講求實效、靈活多變的特色,從而在形體方面形成了韻散配合、駢散兼施、用韻寬泛和結構靈活的新格局。它的篇幅長短皆宜,句式駢散多變,創作不拘一格,題材無往不適,用途寬廣無礙,是以前任何一種形式的賦體所不能同時具備的。”⑨《大明宮賦》和《露臺遺基賦》的諷喻作用、結構靈活、多用議論都體現了文賦的特點。《大明宮賦》借大明宮神大發議論:“籍民其雕(應作‘凋’),有野而蒿;籍甲其虛,有壘而墟;西垣何縮,疋馬不牧;北垣何蹙,孤壘不粒?!弊约簠s正話反說:“今者日白風清,忠簡盈庭,闔南俟霈,闔北俟霽,矧帝城闐闐,何賴窮邊!帑廩如封,何賴疲農!禁甲飽獰,尚何用天下兵!”最后又用神的話推翻自己的正話反說,肯定神自己說的話:“孫樵,誰欺乎?欺古乎?欺今乎?”形式之靈活、議論之深刻、諷刺之突出都與文賦一致?!堵杜_遺基賦》也是如此。文章主題就是中間大段議論:“惟昔漢文,為天下君,守以恭默,民無怨慝,天下大同,……朕以涼德,君子萬國,唯日兢兢,如蹈春冰,高祖惠宗,肇啟我邦,作此宮室,庶幾無逸。逮夫朕躬,孰敢加?。匡蝼绺斠越洿伺_。周為靈臺,成乎子來,文王以升,以考休征,茲臺以平,周德惟馨。章華雖高,楚民亦勞,靈王宣驕,諸侯不朝,民既攜二,王遂以死。豈朕不懲,斯役實興,鳩材嘯工,以害三農,斯豈文王靈臺之旨哉?”雖然都采用了問答體,都主要使用了四字句,但兩篇賦的感情表達卻又不同。《大明宮賦》是憤慨,《露臺遺基賦》是無奈。
孫樵要求寫文章必須“儲思必深,摛辭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趨怪走奇,中病歸正”,推崇“玉川子《月蝕詩》、楊司城《華山賦》、韓吏部《進學解》、馮常侍《清河壁記》,莫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讀之如赤手捕長蛇,不施鞚騎生馬,急不得暇,莫不捉搦”的藝術境界,他對文體的創新也恰恰體現了他“儲思必深”、“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的藝術要求,同時也體現了唐代古文運動的成就。[本文為河南省社科規劃項目《晚唐古文家孫樵研究》(2010FWX021)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 釋:
①劉國盈:《唐代古文運動論稿》,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8頁。
?、冖迣O昌武:《唐代古文運動通論》,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2頁,第146頁。
?、邰邊羌{:《文章辨體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1~42頁,第54頁。
?、堍輻顟c存:《宋代散文研究》,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94頁,第196頁。
?、嗤魩燀n:《叢睦汪氏遺書·孫文志疑》,《光緒丙戌秋八月錢塘汪氏刊刻于湖南長沙》,現藏于復旦大學圖書館。
⑨曹明綱:《賦學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16頁。
(作者單位:周口師范學院中文系)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