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洼里人

　　京之北、止于仰山。
　　如果將北京的中軸線比喻成北京人的脊椎，那么，奧林匹克公園中的仰山就是北京巨人一個松軟的頭枕。
　　700多年前，忽必烈營建元大都時，在什剎海東側畫一南北中軸線與水面相切，明以后，中軸線向南延伸，至16世紀修筑外城，南起永定門，北抵鐘鼓樓，縱貫正陽門、故宮、景山等雄偉的建筑長軸已達7.8公里。隨著北京的城市發展和2008年奧運會的到來，中軸線北延至奧林匹克公園，于是，這座昔日的高崗地成了北京地理的重要標志，與此同時，北京的這根“人類文明成就的軸線”延長到了16公里。
　　據說，關于中軸線北端該如何收尾，曾有各種方案。鑒于中軸線是一條坐落著很多著名建筑的實軸，有人建議造一座巨型雙塔標志型建筑。而北京大學教授侯仁之先生則提出，“能否借鑒明代挖掘紫禁城護城河并以其土堆景山的方式設計中軸線末端……”于是，人們挖奧海之土以為仰山。北京的中軸線一路延伸而來，宏偉而充滿創意的體育場館分列兩側，南北2.3公里長的“千年步道”徐徐沉入一片神秘的湖泊里，仰山如蛟龍出水，奠定了北京歷史地理的一個新的里程碑。
　　雖然仰山的地名古已有之，但北京市還是在2007年向全社會征名，候選名有三：“仰山”“仰止山”“呢喃山”。最終，“仰山”這一傳統名稱得以延續，仰山暗合了詩經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詩句，亦與景山的名稱呼應，并聯合構成“景仰”一詞，符合中國傳統文化對稱、平衡的意韻，更尊重了百年歷史的傳承。其實，早先的仰山也曾經被當地人叫做“仰善”的，足見，仰山曾經沒有山，它是相對于周邊洼地的一塊高崗，種植耐旱作物，豆子、高粱、谷子、白薯……
　　仰山村歸屬于過去的洼里鄉，洼里鄉下轄7個大隊、21個生產隊，總人口約為1萬人，地處北京中軸線北，由于地勢低洼廣種水稻而聞名。上世紀50至60年代為灌溉稻地，公社自打機井10余口，1里地外就能看到常年向外噴射的井水。尤以洼里村南的一口井為最壯觀，被人們稱為“大泉眼”。洼里產出的水稻拿起來對面能看見人，湛清碧綠，蒸出來的米飯如黏米一樣噴香可口，被當時的北京市長彭真、劉仁譽為“千畝水稻第一田”，直供中央和外國使館……為了2008年奧運會，昔日的洼里鄉脫胎為奧運村和奧林匹克公園，洼里的農民們大多被開發單位聘為“農轉工”。“綠洲公司”就是一家安置洼里農轉工的公司，這里的職工們大多從事司機、勤雜、司梯工等物業管理工作，水泥殼子隔絕了他們曾經的生活，但洼里的湛清碧綠卻永遠凝固在他們的記憶中。
　　他叫楊德祿，是土生土長的洼里鄉農民，他自打被拆遷之后就經常做夢，“見到了從前的小伙伴，提著十多把打鳥的夾子，大聲喊著：三哥，我們打鳥去”。“夢中的洼里，水稻、河流、什么鳥都有，脖子上帶紅的‘紅頦兒’、渾身像海水一樣藍的‘翠鳥’……”那次，他在夢里飛了起來。驚醒后，揉揉眼，發現自己哭了……
　　他拆遷后得到了百萬補償款，得了一個“王百萬”的外號，他來到一家單位給領導開車，因“勺道（愛說話）”，反而比那些沉默又拘謹的司機更得領導的賞識。候著領導的漫長時間里，他喜歡將座椅徹底放倒、赤腳踹向天棚，像昔日赤膊躺在稻田邊聽蛙鳴、看星星。他有投資家的眼光，他不像大多數老鄉一樣將補償款攥在手里一張一張地撕著花，他大膽向北滲透，憑著自己的農民身份，在昌平北七家一帶買了宅基地還參股建廠。沒有幾年，那里也拆遷了，他得到了第二桶金。這個聰明的農民懂得：北京的拆遷像是潑在地上的水，要尋找水快洇到的地方撒種。
　　吳成玉就像騎著自己的自行車到地頭干活一樣，總是開著一輛嶄新的寶來車來這里打掃衛生，拆遷款買了房子和車，來這里掙每月不到千元的勞務費。不為掙錢，就為抻抻懶筋。但很快她就不來了，據說，隨著油價躥升，她開始“倒貼”了。不知不覺間，城市人的幸福和煩惱一塊堆上了她的心頭。
　　張澤也是綠洲公司的一個農轉工，40歲不到，黢黑、精瘦，長得一點也不起眼兒。當過售票員，無冬歷夏一身公交制服，在綠色家園辦公區域打掃衛生，每天早上六點多就開始擦樓道，賣力氣、出汗、一下是一下，每一下都能擦出板眼來，就這么一人，卻干出一件眾人都想不到的大事來。
　　那是2001年，月份兒記不清了，張澤跟著綠洲的好多人清理綠色家園中破敗不堪的彌陀古廟，見一塊黑黢黢的石碑被裝上一輛垃圾車準備扔掉，穿屁簾兒時就在老廟前戲耍的張澤知道，這石碑壓根兒就戳在廟前的。他雖不認識上面的字兒，但他逛過國子監，聽那里人說，石碑是越老越值錢。這塊有年頭兒了，弄不好，應該是媒體村歷史的一個“鑒定”，可不能扔??！他搶似的把這碑搬下來，藏在東大殿一個旮旯里，怕再丟，弄塊苫布裹得嚴嚴實實的……
　　幾年后，文物局的人果然急吼吼地找這塊石碑來了，有人說，虧得你們還是正差兒呢，要不是人家澤子，等你們，黃瓜菜都涼了……
　　原來，彌陀古寺位于朝陽區洼里鄉羊坊村，始建于明朝，清康熙年間重修后逐漸塌毀，民國12年村民集資重修，“文革”時一度作為小學和印刷廠使用，寺廟功能逐漸荒廢。北京奧運會前夕，北辰綠色家園項目公司對彌陀古寺進行了全面修繕，完成了南殿、北殿原址修繕和東配殿、東小門落架、整體東移修繕，更新糟朽梁柱，重飾脫落彩畫，使古廟煥然一新，古樹更加生機蓬勃。如今的彌陀寺端坐媒體村二期的中央，八棟現代化的多高層建筑錯落有序地分散在彌陀寺的周圍，猶如眾星捧月一般；以其為中心修建的現代園林景觀體現著古老與現代的和諧，體現著人文奧運的理念。
　　廟前并排坐落著一新一舊兩座石碑，舊的就是張澤拾回來的那塊，新的是請文物局一個專門寫碑文的老先生寫的，其中的一段是：“現洼里鄉羊坊村已衍變為奧運媒體村（天居園小區），從文脈傳承性，地理標志性，充分體現了‘人文奧運’的理念……”你聽聽，說得多給力！
　　奧運的時候，包括市委書記、市長等好多領導都來廟前觀碑，眾人或朗聲或默念那碑文，從心底為古廟的新生發出由衷的慨嘆，更多的人從古廟新生中找到了“人文奧運”的注腳，但他們都不知道張澤拾碑這段兒故事。有人說，丟了碑的古廟就跟沒了房契的宅子一樣，人文奧運、薪火傳承的一傳手應該是人家澤子??！
　　現如今，古道熱腸的張澤，還仍舊時常有感人之舉，比如，他時不時就買一箱礦泉水給毛主席紀念堂的戰士們送過去，有人說他傻，有人說他缺心眼兒，卻不知，大愚即大智、大智者終成大器的道理，就像他的拾碑之舉一樣，小中見大、積小步可達千里。
　　如果將北京的中軸線比喻成北京人的脊椎，那么，奧林匹克公園中的仰山就是北京人一個松軟的頭枕。為了舒緩一下北京巨人疲勞的筋骨，祖輩生息于此的洼里人付出了他們生于斯、長于斯、情牽于斯的鄉土。
　　站在仰山之巔北望，在北苑與清河鎮之間，有一條1.5公里寬的規劃帶，這是為后人把中軸線繼續北延埋下了伏筆。城市在發展、北京在擴大，早晚有一天，仰山也會成為中軸線上一個被忽略的點，但仰山和洼里人的故事是永遠也講不完的。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編輯/任 涓 woshirenjuan@126.com